2012-03-04|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司馬遷的「海賊王式」史觀。



    上次寫了「二二八事件」那篇感想式的文章,
    寫完後其實就發現,
    其實這種對於「歷史」的理解方式,也就是史觀,
    和多數現代人想法不同。
    所以好像可以說說。

    其實,我認為這就是司馬遷《史記》所表現的觀念。

    例如說吧,
    眾所周知,〈伯夷列傳〉放在七十篇列傳之首,
    具有相當於序文的重要意義;
    司馬遷將自身的遭遇與感概,
    投射到伯夷、叔齊這2個為義而死的悲壯人物身上。

    〈伯夷列傳〉是非常特殊的。
    伯夷、叔齊簡直可以說沒有事蹟,傳文的記述不成比例;
    整篇文章,
    只是在反覆追問:「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夷、齊,或司馬遷自己,為什麼好人卻沒有好報?
    最後雖然沒有答案,
    卻在儒者的「義命分立」中得出面對一切不公不義的安身立命之道。

    這樣寫的意義是什麼?
    事實上,
    司馬遷所做的,是去替伯夷、叔齊說話,
    還原他們的「心」。
    也就是他們悲劇性地殉死、「求仁得仁,又何怨乎?」背後的心志:
    君子所追求的只有義的實踐,
    至於結果如何,非我所考慮;
    因此我坦然地接受死亡。

    把古人的「心」傳達下來,
    這就是〈伯夷列傳〉真正做的事,我認為也是《史記》的精神。
    如果不這麼做,
    誰會知道他們餓死首陽山的真正心情?
    所以他後文才說,
    夷、齊、顏淵,因為遇到孔子,他們的心聲才被理解。
    因為擁有書寫權力的人,
    能夠使自己的思想傳之後世;
    沒有發言權的人,
    他們的意念就只能被遺忘,默默地消失在歷史中。

    所以司馬遷說:
    「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于後世哉!」
    歷史書寫的意義,
    就在於化身青雲,替他們將心傳遞下去。

    這也就是我在談論二二八事件時所說的歷史觀:
    了解他們的心,
    是紀念他們的唯一方法。

    ××××××

    這種想法,與現代人論歷史的角度當然很不一樣。
    舉例來說,
    我可能在意的是二二八事件的真相,
    想討論誰殺了誰、死了多少人、這類的事件也不止228一件啦、
    它的影響與意義啦、等等。

    所以錢穆畢竟說得很對。
    西方的歷史,重視事件的發展和影響,
    特重打開局面的英雄;
    但中國的史學,
    重視的反而是伯夷、叔齊這類人:
    他們的事蹟其實幾乎不重要、對歷史發展沒有什麼影響。
    寫《徒然草》的兼好法師也說,
    許由、孫晨這類隱者,
    「唐土尊為賢達高士,載入書典流芳百世」,
    若在日本必湮沒無聞。

    那當然是因為所重視的是「心」的緣故。
    比起有事功的英雄,
    沒沒無聞,但其心志、精神特出的人,更被重視。

    這一點,也許正是司馬遷採用紀傳體的理由:
    書寫歷史是為了還原人的「心」,
    用人物傳記的方式最合適了。
    甚至為了突出人物的精神與性情,
    犧牲事實、向壁虛造、文學化的誇張,自然也可以理解。

    現代式的歷史觀並不這樣想。
    換個角度,
    當我們考慮228事件到底死了多少人、
    或說類似事件很多時,
    那些死去的「人」就變成只是一堆數字。
    加加減減之中,
    數字是可以彼此替換的,死者被「扁平化」了,
    死的是誰並無差別。

    但是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
    伯夷、叔齊死去的當下,
    以及228事件裡人們死去的當下,
    每個人的「心」中的傷害也都是獨一無二的。

    ××××××

    再進一步說。
    這種歷史書寫,本身就是古人與今人之「心」的溝通。

    就如〈伯夷列傳〉,
    司馬遷對伯夷、叔齊的「心」的還原,
    其實也是對他自己的「心」的療癒;
    古人的傷痛在他的理解下,
    得到救贖,
    而他自己也才能得到安慰。

    當然,正如詮釋學告訴我們的,
    詮釋者必定在他自己的視域中理解。
    〈伯夷列傳〉裡的夷、齊,
    當然也只是司馬遷理解的夷、齊。
    正如〈屈原賈生列傳〉裡的屈原,
    我也一直覺得那是被過度政治化的屈原,
    那當然是司馬遷的投射。

    但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對話才能成立。
    如果屈原客觀地留存在古代的楚國,
    他的心也不能傳達。
    這就好像屈原被歷史書寫召喚出來了,
    對著司馬遷說:

    「嘿,別太傷心了。我都懂。因為我跟你是一樣的啊。」

    面對受到宮刑的司馬遷,屈原的「話題」也政治化了;
    但是這樣屈原的心也才真正與司馬遷共鳴,
    並且得到理解。
    於是司馬遷能夠反過來說:
    我也可以體會你的心情。我把你寫在這裡。

    ××××××

    所以說著說著,最後還是《海賊王》:

    「世代傳承的意志,時代的變遷,人們的夢。
    只要人們繼續追求自由的答案,這一切的一切都將永不停止!」

    這不就是「世代傳承的意志」嗎?
    所以把它稱之為「司馬遷的『海賊王式』史觀」好了。

    最後,還是引述大戰士卡爾葛拉對諾蘭德說的話:

    「我們只知道香朵拉這都市,是為了守護歷史,在戰爭中滅亡的…
    所以這份『遺志』,我們必須一直守護下去才行。
    這東西是祖先活過的證據,後代子孫有義務保護它。

    這個鐘聲…另有涵義的…」
    「涵義?」
    「為了讓死後飛上天的祖先們…隨時都可以回來這塊土地,不怕迷路…
    我們在敲鐘之時,都會在心裡吶喊著:『我們在這裡!』
    我們用鐘聲,向世人誇耀香朵拉過去的繁華…
    讓世人在天涯海角,都能藉此得知她的存在!
    我們不會逃,也不會躲!
    所以這座誇示都市雄威的鐘,我們叫它『香朵拉的燈火』!」

    卡爾葛拉與諾蘭德,可以看這邊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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