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很不公平。」
一個孩子參賽回來,悶悶不樂了幾天。剛開始我以為他太在意輸贏,找來一聊,才知道是賽制上有些爭議。
「如果是技不如人,我反而不會這麼難過。」孩子鬱鬱寡歡:「之前比賽也有過這種狀況,我們處處遵守規範,但鑽漏洞的反而得獎。」
「這讓我覺得,老實的人像個笨蛋。」講著講著,孩子眼圈紅了:「還有努力的必要嗎?」
這是個認真勤勉的孩子,我反而很難用一句「過程比結果更重要。」來安慰。
畢竟,這句話對重視結果的人來說,真的很像句….呃,幹話。
更何況,快要滿十八歲的孩子問出的,恰恰也是我這幾年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那麼,讓老師先問你一句。」我想了想,慢慢開口:「你相信這世界是有公平存在的嗎?」
你還相信這世界是有公平存在的嗎?
你還相信這世界的法則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嗎?
你還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句話嗎?
我成長在一個佛教信仰的家庭,因果報應,積福行善這些觀念,是我那虔誠的母親從小教育的天道原則。
與人為善,勤懇踏實,潔身自愛,
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開始對這些話有所質疑了。
也許是大學時期第一次的志工偏鄉服務?讓我發現了自己得以有個不虞匱乏的求學歷程,是多幸運的起步。
也許是在進入職場後?逐漸發現,光靠熱血和理念並不能做好事,必要時候,你得學會手段和妥協。
也許是在進入社會後?
有所防範,因為懂了滿腔倒出來的真心很可能換得是一刀子暗捅。
有所猶豫,是要熱鬧奪目地做漂亮事?還是清冷寂寞的做老實事?
甚至後來我才發現,當我還能到成年才質疑「公平」、「善有善報」的存在,已經是一種太幸運的事。
對於課本上那些堅持理念,寧可玉碎,不肯瓦全的人,我有些嗤之以鼻。
屈原?笨蛋。
性善?傻瓜。
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幹話。
我有些憤慨,變得有些疏離,也有些蕭條灰心。
然後在埋首備課時,讀到司馬遷的「伯夷列傳」。
「列傳」的第一篇,是〈伯夷列傳〉。
伯夷叔齊的故事,我想大家都不陌生。
孤竹國君主想傳位於老么叔齊,但此有悖於嫡長子繼承的宗法倫理,叔齊不願與長兄爭奪君位,伯夷也不願違背父意,最終兄弟二人雙雙出走,離開孤竹國。
兄弟二人決定投靠姬昌,但周武王出兵伐紂,二人不滿武王以暴制暴的方式,叩馬力諫。商滅之後,二人決定不食周粟,以表明對周武王的不滿,最終餓死於首陽山。
世人爭奪的王位,不符本心原則便不肯取; 武王伐紂又關他們兄弟倆何事?但他倆堅持要出面力諍。力諍不得,乾脆不活了。
以前我覺得這兩人傻得「可憐」,現在我覺得這二人的意志堅定到「可怕」。要知道餓死是一種可達三週的漫長歷程,在漫長的生死折磨中,隨時向求生妥協,是件很容易的事。以此明志而終,更可知殉道者對這世道頑抗不屈的堅決表態。
如果要說對「善」的堅持,伯夷二人應該是極端的最高值了吧?
但,他們得到了什麼?
孔子的學生中,以顏淵最為好學,單瓢屢空,糟糠不厭,但顏回得到了什麼?貧病交加,英年早逝。
大盜盜跖肝人之肉,暴戾恣睢,橫行天下,結果呢?一輩子吃香喝辣,還得以壽終正寢。
「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司馬遷忍不住質疑。
他的質疑,是帶著錐心痛楚的。
司馬遷不單是為伯夷叔齊發出質疑,他也是為自己問的。
認識司馬遷,必須先從他的「太史公列傳」,「報任少卿書」這兩篇開始。
太史公列傳是自抒生平,從司馬家的史官家族開始寫,寫到父親對他的期望,寫到自己從小接受的史官教育培訓,寫到自己二十幾歲的壯遊,走遍大江南北,每一步都是為了那一個使命——完成一部史書。
有一種人,你根本不用對他多做規範要求,因爲他自我要求極高,志向遠大而明確。
在這人格高度的養成中,他自律自愛,自尊自重。
這種人往往也是驕傲的,有些事,他不屑做。
明明無錯卻得低頭認錯,忍辱苟活選擇宮刑,對一個驕傲的人來說,無疑是漫長的精神凌遲。
他犯了什麼錯?只是為戰敗的李陵說情了幾句話,觸怒皇帝威權的敏感神經,就被處以極刑。
有段時間我想,不會看場合說話,觸怒上司,這叫白目。
可再仔細一想,又不禁感到悲哀。
一個不容許說真話,容不下正直清白的世道,為什麼我們檢討的是選擇真誠的人?而不是這個惡行肆虐,鄉愿充斥的世界?
僕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爲鄉黨所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霑衣也。
司馬遷 報任少卿書
司馬遷無疑是痛苦的,他也將滿腔悲憤投注於史記書寫中。「伯夷列傳」就是一個戟指上天的詢問:
「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如果你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那為什麼我讀歷史,我寫歷史,看到的總是惡有善報?善人沈淪?
如果天其實不與善人,良善不見得有回饋,那麼這些選擇良善,甚至不惜為了正道犧牲的人們,我們又該怎麼定義他們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