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學與返校:一所大學能讓我寫得更好嗎?
上上週下午去松菸聽張亦絢和楊佳嫻聊逃學與返校,講題副標是:「一所大學能讓我寫得更好嗎?」先講感想,這是一次無法盡興的對談,一小時實在不夠,就是再多講兩小時我也不介意。兩個處在某種對極的人談關於學院,娓娓道出寫作的人於教育體制中必然產生的愛憎,有些心底話冷不防地被代抒,可共感處過多,很是過癮。
說起印象最深的,應是開場氛圍本來輕鬆愉快,期間張話鋒倏地一轉,神情肅然且幽幽地說:「創造性要等同於誤入歧途。」像是在洩漏寫作的天機。彼時也就恍惚地拿出紙筆記下了。是魔幻的時刻。這話本身說得不錯,離開主要路線才有新的可能,可現在看來形容寫作是歧途一條似乎更加貼切。
文學院曾讓我深深失望過,真的。交情不淺的都曉得,起初我也是以不輕易蹺課為榮,為準則的人,認為繳了學費不到課之動機委實令人費解。後來居然也覺得不去個兩三次不算個什麼事,大三大四也就慢慢消失地理直氣壯起來了。這不單是一則怠惰成習的寓言,更多是發現課堂之外有更多值得投入的目標。
張說,教育無法真正對應到每位學生的核心經驗與障礙,而逃學可能是有積極意義的求生。怎麼說呢,學院這種具高度自由的體制,學生理應可以彈性決定課表構成,學校本身並沒有真的把你關住,想走便是了。叛逆說到底還是相對概念,談起來可大可小,可張揚可低調,長期待在學院也不見得活得服貼。一個人若被錯置,勢必要用逃離解決問題,所以我想逃學的真正意思,應是時間的完全支配。
大學四年,我若在某門課中意會到了某種知識的匱乏,或者時光的浪擲感強到超出精神狀況許可值,我就會決定蹺課。倒也沒有什麼要事,就是不想進教室,寧可在外徘徊圖個清靜。比較上進的時候可能會跟楊說的一樣,到書店或圖書館挑本順眼的書,最後不是懨懨說著還是回家睡覺好,就是慶幸做了明智的選擇,遇見一本足夠好的書。我想這樣的無所事事也是好的,知道自己不要什麼有時比照單全收有意義太多。這是顯性的叛逆。
隱性的叛逆即是來自體制排斥創作。楊是說:「創作是要抗拒管束的事。」好比為了寫稿而蹺課,因長時浸淫文藝失了期中期末方向,在我看來都是可以接受的事。這類冒險或多或少地讓畢業之路出現阻礙,可逃學跟畢業並非真的互斥,亦與直覺有關。學分並非教授要不要給,而是選課前心裡就該有個底,自己到底拿不拿得到,又,出幾分力才能拿到,選課前就都是學問。這適用於所有課程,只是文學系所的課尤其如此,能學的實在太多,以至於四年可以是走馬看花,摸摸鼻子說自己果然還是不懂文學;也可以是迷航到絕處逢生,自剖到最後找到自己的路數,又或者,發誓今後再也不寫。反正是誤入歧途,就這樣安慰自己也沒什麼不好。
雖說逃學某種程度上能標誌獨立精神,但學習本身仍須對體制表示一點信任與開放態度。我想起大學時代後半,修別系的課比修本系的課來得熱衷勤快,應該也算是逃學的一環。知識涉獵的轉向無非是想看看藝術體系內還有什麼真相可言,在那個幾乎要對寫作絕望的時期,看到某些教授在台前說得眼神有靈光,心裡還是挺欣慰,我心想至少還有人真心愛著他正在講述的事物。那模樣有如立在大水之前,為學生引一條涓涓細流,哪怕下面三分之二的人睡成一片甚至直接乘著水勢飄到教室外(這自然是屬於他們的逃學),都還是精準指明了知識所在之處。說來一點也不矯情,那正是那段時間我願意坐第一排的唯一理由。
當然也不全是這樣外顯。跟教學者走近有它的好處,就是或許可以得到他們課堂之外的引導。我見過幾個課間平穩節制,私下仍不吝指點的師者,有沒有另行請教天差地別。這種老師,應該不會告訴你哪些作品蘊含人性的光輝,可這興許就是一所大學能不能幫到你的關鍵,你在講台下看到的通常不會是講者的全部,深掘與否端看你是否甘願冒險。
如果逃逸也成為追求,那大概必須是一種拉扯。既乖離且緊密,像文學也像寫作。畢業後我時有返校的衝動,心裡想的無非是後悔沒有向哪個老師請教更多。但那始終給我一種來不及的幻視,有些期待與努力確實是錯付了,而真相搞不好只是錯過。錯過跟來不及並沒有差多少。
學院有沒有讓我寫得更好?其實未必。只是有些覺悟來得太遲,後來想起某些人說的某些話,有他們的一分用心,剛好今後都受用。我一直不能算得上受教的學生,純粹只聽我想聽的,信我想信的。有時因著信仰錯怪了體制,泰半是太年輕犯下的錯,後來蹺起課來有多果斷,失望的力度就有多大。如今也許尚存一絲失望,但那早已無關痛癢了,畢竟文學沒有負誰,辜負自己的從來只能是自己。
最後,不免要導向一個相當佛系的結尾,那是江鵝的話:「長成了的沒讓我們容易多少, 長不成的那些顯然這輩子不干我們的事。」本是六年級女人處境的註腳,想想在許多方面也都貼切,學院能提供的不一定使人收獲滿懷,沒能提供的,顯然也不是輕易就能要到,當中的多拿少給,終究還是只屬於自己的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