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到這,是第六篇了,忽然有嘔心瀝血之感,或許也是這個主題畢竟太沉重了,有種再也說不出話來的感覺。不過事實上,卻是在這六乘上三千字以外,其實還有太多想說沒有或者無法表述的。第一章作為引言,寫戰爭為什麼不應該被遺忘,第二章寫族群戰爭,第三章寫國際戰爭,第四章寫革命戰爭,第五章寫戰場背後的戰場,寫生死,寫人民所受的苦痛。總是太貪心的想多介紹幾首詩,甚至妄想將資料庫裡如此龐大數量的戰爭詩作盡囊括在此六篇文章中,我粗略地將台灣這島嶼上所發生的戰爭大致分成族群戰爭、國際戰爭,以及革命戰爭,希望這樣的分類具有代表性,並且不至於過分簡化。那最後一章,關於戰爭,我還剩甚麼要說呢?
關於戰爭與戰爭以後,是我為最後一章所下的標題。因為戰爭,不是有人投降就結束了的事,有很多事情從來不曾結束。戰爭結束了,但房子倒了,城市毀了,人們死了。有太多後遺症在城市裡像不曾散去的陰霾,有太多悲傷仍然在痛苦的記憶裡繼續燃燒,不是戰爭結束火就會熄滅,包括死去的、消滅的、毀壞的那些。英國歷史學家Paul Addison在戰後寫下《如今戰爭結束了》(Now the war is over),「沒人能在一夜之間把英國變回我們希望的樣子。」他說。
戰爭的傷害不僅僅是在戰場上,伴隨著的糧食、住屋短缺、人口失衡、交通困境、經濟崩盤、流行病肆虐、秩序混亂等等更是戰後必須立即解決的問題。此外,戰爭導致的心理創傷更是世世代代都難以平復。開頭此幅木刻畫作描繪的是一位懷孕的寡婦,藝術家捕捉了戰爭中最絕望的神情。
戰爭結束,人們面對斷垣殘壁,民不聊生,那是另一個殘酷的現實。「要是早點死了就好了。」二戰後,導演Rossellini把真實的戰後柏林攝影下來,以紀錄片的方式透過一個孩子的遭遇反映社會背後的匱乏狀態。《德意志零年》這個德國零年的開始,社會崩壞的同時還得承擔戰敗國的罪孽,整部片子裡沒有希望,只有絕望。
丙午(1786)林逆之變,予募義堵禦,戊申(1788)中堂福公奉命平臺誌慶 章甫
渠魁枉自外生成,化日光天妄肆橫。死徙村墟皆鬼嘯,變遷市井不雞鳴。
漆頭縱待三年送,懸首寧逃一怒征。我拔義旗同奏凱,羽書飛報亦干城。
看看這首詩的頷聯,死徙村墟皆鬼嘯,變遷市井不雞鳴。戰事後的死寂蕭條、
民不聊生,短短二句詩人用死、虛、鬼嘯、不雞鳴等詞描寫的歷歷如繪。
我非常喜歡Nathan Englander《當我們談論安妮日記時,我們在談些什麼》這本短篇小說集,其中一篇〈送年輕寡婦的免費水果〉,故事主線描寫一個總是贈送因戰爭而受苦的寡婦們免費水果的攤販,但男孩不懂爸爸為什麼也送譚德勒教授水果,「他好不容易從集中營活了下來。他走路、他呼吸,他差點就能活著離開歐洲。可是他們殺死他了。在戰爭結束之後,我們依然繼續失去同胞。他們最後還是殺死了殘餘的他。」爸爸給了這樣的解答。
熬過戰爭活下來是一回事,和平降臨後活下來又是另一回事。這句話除了實質上的生存問題,還有心理上的生存問題。上述那篇小說中,最後殺死教授的原因,或許可以在杜甫的三吏三別中的〈無家別〉裡找到一部分的答案。
無家別 杜甫
寂寞天寶后,園廬但蒿藜。我里百餘家,世亂各東西。 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賤子因陣敗,歸來尋舊蹊。 人行見空巷,日瘦氣慘凄。但對狐與狸,豎毛怒我啼。 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宿鳥戀本枝,安辭且窮栖。 方春獨荷鋤,日暮還灌畦。縣吏知我至,召令習鼓鞞。 雖從本州役,內顧無所攜。近行止一身,遠去終轉迷。 家鄉既蕩盡,遠近理亦齊。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谿。 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人生無家別,何以為烝黎。
活過了戰爭,回到家鄉,我們想像的是像下面這張1974年普立茲獎的照片一般充滿希望、快樂,家人團聚的感動畫面。然而事實往往沒有這麼樂觀,或許這才顯得這張照片更彌足珍貴。更多的情況是家人只能等到一封封的訃聞,只能抱著墓碑哭泣;或者,是回到家鄉的士兵只能看到頹垣敗瓦,和不復存在的家。經典戰爭片《搶救雷恩大兵》是很久以前看的片子了,但仍對許多女打字員敲打著鍵盤,印出一封封尊夫、令郎的死訊,以及雷恩的母親透過簾子遠望窗外的幾幕,印象深刻。
(Burst of Joy, Slava "Sal" Veder, March 17, 1973, Pulitzer Prize 1974)
此篇要介紹的這首〈歐洲戰爭行〉極長,但詩人從各國參戰動機、戰爭過程、寫至戰後後果,對一次世界大戰描寫深刻,更對現代戰爭有所反省,幾經猶豫後還是決定以此詩作結。
歐洲戰爭行(甲寅(1914)十月作) 陳錫如
廿紀風雲生不測,歐洲大陸天昏黑。霹靂一聲震全球,淒風慘雨滿西域。
塞亞無端起陰謀,墺匈皇子遭襲殛。慘烈禍機隱伏生,爆然一發及列國。
法為同盟欲助俄,英因協約乃拒德。更有黑山比利時,蕞爾小邦亦戮力。
德墺同仇禦列邦,貔貅百萬戰南北。砲煙彈雨漫空迷,望氣而全軍皆墨。
快槍密密列成林,榴彈紛紛難避匿。砲聲震動天地驚,日月山川皆變色。
德獨奮勇圍巴黎,英率聯軍圖復克。法移政府南方都,俄催大軍東普迫。
四郊多壘里衛柔,敵兵包圍山野塞。可憐比國將滅亡,京城兩陷王跡熄。
八國戰爭未幾時,鋒鏑死亡數萬億。屍骸纍纍積成邱,蠅吶蛄嘬狐狸食。
更看艦隊集西洋,波羅北海日遊弋。砲火交加大海中,沉屍一切付流淢。
復有新製飛行機,升騰恰似鳥張翼。爆彈擲下城郭灰,血肉橫飛更可惻。
群雄並起八月秋,攻城掠地無休息。古來爭戰亦時常,塗炭生靈此為極。
嗟嗟列強相戕賊,所失豈能償所得。那獲仲裁美利堅,和平會議安社稷(時美國尚未參戰,故云)。
昊天何不懌,降此大兵役。困苦過荒年,死亡甚癘疫。
浩劫數難逃,歐洲慘竟獲。塞爾起禍端,墺匈興師責。
強俄欲保全,勁德宣戰白。法國實踐盟,英人善伺隙。
黑山比利時,同情呼將伯。八國決雄雌,務期土地闢。 戰士千萬人,不厭衽金革。列陣對交鋒,槍彈相擊射。
鏖戰鬥方酣,為營步步迫。巨砲發開花,三軍盡辟易。
腥血遍地流,屍骸滿山積。更看大海中,弋遊盡艦舶。
砲火相交加,沉沒數千百。僵屍海面浮,流水盡成赤。
傷哉飛行機,空中炸彈擲。市街一切焚,何嘗分玉石。
哀哉鐵網條,電流永朝夕。生氣善吸收,一觸渺魂魄。
戰具日精良,非同古劍戟。殺人亂如麻,生靈甚可惜。
際此大戰爭,補救將何策。悔禍冀天心,平和方可畫。
歐洲列國稱強悍,妒忌猜嫌各衛扞。倏然一旦起干戈,百萬生靈皆塗炭。
塞爾無端種禍胎,墺匈皇子豈凡才。越國過都遭暗殺,惹得彌天大禍來。
俄為袒塞德袒墺,宣戰軍書頃刻到。踐俄盟約法與英,比黑二邦同鼓譟。
伯林遽發百萬兵,侵入比國陷都城。進攻巴黎重圍困,三國聯軍力抗衡。
君不見炮火交加勢猛烈,山野溝渠流人血。飛機到處下爆彈,城郭營臺皆破裂。又不見艦隊爭衡大海中,砲聲轟烈霧迷空。塞滿屍骸浮水面,隨波逐浪色流紅。八國同時決勝負,亙古以來未曾有。況兼武器日精良,傷殘殺戮是誰咎。
戰爭影響及全球,日月無光鬼神愁。勸君莫羨封侯事,一將成功萬命休。(按是役自壬子(1912)起,至丙辰(1916)止,戰爭閱五年之久。後參戰至廿餘國,死傷數千萬人,為開闢以來所未有,誠浩劫也。)
讀著這首詩,一邊重新思考著這一段時間不斷反覆問自己的問題,為什麼會有戰爭?戰爭是怎麼打起來的?戰場上的士兵是如何面對生存與死亡?戰爭的殘酷已是眾所皆知,但戰爭為何仍然存在?因為有些戰爭是不得不?戰爭之於生命的犧牲真的值得嗎?戰爭這樣殺戮的行為存在合理性、正義性嗎?
事實是,我無法理直氣壯的寫出任何答案。
但我們可以寫詩,可以讀詩(當然也可以是任何一種文類或者電影)。你也許會問,文學又能做些甚麼呢?是啊,文學手無寸鐵,文學解決不了任何現實的戰爭問題,文學之於戰爭是無力的。文學只能在可憐的文字範圍內再現戰爭殘酷的場面,只能用想像的筆描述戰爭帶給人類的傷害。也許是徒勞的。但面對戰爭冷兵兵的堅硬的毀滅,也許有時候,我們會需要一些溫柔的力量。也許哪個領導人會因為某一首詩在他下決策時浮現腦袋,而改變些甚麼。
廿紀風雲生不測,歐洲大陸天昏黑。霹靂一聲震全球,淒風慘雨滿西域。詩的首句充滿了戰爭鏗鏘的力量,就像是說書人敲響了一聲鑼,諸位客官還請留步待我細細說來……。其對戰場的描寫極為細膩傳神,砲煙彈雨漫空迷,望氣而全軍皆墨、屍骸纍纍積成邱,蠅吶蛄嘬狐狸食、僵屍海面浮,流水盡成赤、市街一切焚,何嘗分玉石、生氣善吸收,一觸渺魂魄等等句子都將戰爭之殘酷呈現得彷彿身歷其境,能夠看見那堆疊的屍體,能夠看見被血染紅的波浪。詩人對各國領導者猜嫌矛盾的心理也頗有洞悉,歐洲列國稱強悍,妒忌猜嫌各衛扞。倏然一旦起干戈,百萬生靈皆塗炭,更對百姓的生命充滿悲憫。嗟嗟列強相戕賊,所失豈能償所得一句總括了全詩作者對將軍們的疑問,與對戰爭的無奈感。詩末幾句套用歌行體的「君不見……。又不見……。」句型作結,不僅有新樂府詩強調之社會批判與諷諭之貌,更是對發動戰爭者最直接的質問與譴責。
【題解】
本詩為歌行體,收入陳錫如《留鴻軒詩文集》。本詩說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慘烈戰況。當時臺灣屬於日本統治,日本是參與英、法、俄為首的協約國陣營。並且在時年8月進攻德國在中國的山東殖民地青島,獲得勝利。此詩作先說明一次大戰的經過,接著陳述戰爭的殘酷傷亡前所未見,最後說明君王發動戰爭為了自身的利益, 卻忘了百姓生靈塗炭。此作以以古代歌行體來描述現代戰爭的砲火激戰,卻不忘最後奉勸世人不要輕啟戰端,導致國破家亡的結果,頗令人深思。詩作中對於各國參戰的動機也著力頗深,可見陳錫如對於當時各國的外交政局相當清楚,可見日治時期的傳統知識份子亦多注意國際局勢,關懷人道精神的現象。
【作者】
陳錫如(1866-1928),本名天賜,字鍾靈,別號近市居士,晚號紫髯翁,澎湖馬公人。科舉失利後潛心於文學,日人統治初期推辭澎湖廳參事的職位,甚 至遠赴中國參與二次革命,失敗返澎後,致力於教育後進。曾先後創立主持澎湖詩社(1911)、西瀛吟社、留鴻軒書房、旗津吟社(1920)、蓮社 (1925)、小瀛吟社(1926)、苓洲吟社(1927)等,終其一生致力於漢學、女學之推廣。桃李滿天下,弟子除陳皆興、王天賞外,尚有蔡旨禪、蔡月 華、蔡錦雲等女詩人,著作則有女弟子為其刊行的《留鴻軒詩文集》。
(註釋請見http://ipoem.nmtl.gov.tw/Topmenu/Topmenu_PoemSearchOverViewContent?CatID=1169)
戰爭過去了。但對於士兵而言,那些在戰場上看到或做過的事,成為了一種創傷,並且沒有隨著戰爭結束而終止。這成為了一種病,叫做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一輩子醒不來的夢魘。
《第五號屠宰場》裡,畢勒的戰場遭遇,對他的生命造成極大的衝擊,但這些遭遇卻很難向他人傾吐。回到家鄉,彷彿一切如常,社會期待他接著人生的劇本往下走,扮演好一個丈夫的角色、父親的角色,即使罹患了輕度的精神崩潰症,也從來沒有人注意到過他內心的搖搖欲墜。
《硫磺島的英雄們》裡的爸爸,從來沒跟兒子講過任何戰場上的故事,只是常常在半夜醒來,問著他在哪裡?他在哪裡?
「Most guys I knew would never talk about what happened over there. Probably ‘cause they’re still trying to forget about it.」活下來的,選擇了遺忘,遺忘掉戰爭的殘酷,遺忘掉戰後的絕望,這個比較輕鬆的方法。也許就是這個原因,所以Tony Judt寫下了《戰後歐洲六十年》這本書,所以我在圖書館翻到了這本嚴肅的書,猶豫了以後卻沒有放回書架,所以我決定坐在書桌前完成這六篇文章,關於戰爭,不論必須耗費多少時間和精神。因為戰爭曾經犧牲過的,已是無法以數計算了。
主戰,或者反戰?我並不想把戰爭問題簡化為這兩個單一選項。把這次的主標訂為「關於戰爭,我想說的其實是」,老實說,我並不真的打算做出一個結論,而是在這個思考的過程中不斷反芻、詰問。只是拋出問題,並不打算影響任何一個人的想法,因為這對我而言是一件可怕的事。真正存在的問題,應該是不存在解答的。我想說的其實是這個。
那關於戰爭,你又想說些甚麼呢?
(Where Do We Come From? What Are We? Where Are We Going?, Paul Gauguin, 1897, Museum of Fine Arts, Bost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