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06|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戰地情鴛》(A Time to Love and a Time to Die,1958)

    (圖/《戰地情鴛》電影海報,僅供評論用途)
    (圖/《戰地情鴛》電影海報,僅供評論用途)
    《戰地情鴛》是 50 年代通俗劇(Melodrama)大師道格拉斯瑟克(Douglas Sirk),在停止電影創作之前的倒數第二部電影作品,本片選映於 2023 年台北電影節「焦點影人:道格拉斯.瑟克」單元。週二夜晚的放映,影廳裡約莫只有 30、40 名觀眾,卻仍能從廳中被逗樂的笑聲、感嘆或輕聲驚呼,與曖昧情節觸發的輕吟,來辨別彼此的情緒反應。它依舊是我們如今能在銀幕上看到最好的敘事電影之一。
    入選 1958 年柏林影展主競賽的《戰地情鴛》,改編自 Erich Maria Remarque 的同名小說,故事描述二戰末期,德軍在俄國境內節節敗退。獲准休假三週,返回家鄉的德國士兵 Graeber,在已經被戰火摧殘的家鄉中,苦尋父母下落不著。他在四處探訪親友的過程,認識因為父親被關入納粹集中營而心焦的童年舊識 Elizabeth。兩人相識、相戀,迅速墜入愛河。遠離前線的三週假期是死神的恩准,一切都來得太快,也結束得太快,Graeber 很快就要回到前線,愛的形貌在戰火下顯得柔軟又堅韌,卻仍無處逃逸。
    道格拉斯瑟克是德國人,在二戰爆發前已經離開德國;然而,他在第一任婚姻中生下的長子並沒有跟隨他離開,二戰末期,參戰的長子便於東歐去世。在《戰地情鴛》,我們可以發現創作者描繪的德國年輕士兵,充滿掙扎與痛苦,主角深刻意識到綑綁在自己身上的道德責任,卻無處可逃。電影的架構可粗略分成三塊,前線戰場,返回家鄉,與再次回到前線。男主角 Graeber 在開場便參與對於無辜平民的槍決行刑,道德陰影將在接下來的電影裡如影隨形地跟著他,構成這齣愛情電影的底色。
    「我與他們是同夥嗎?」Graeber 好奇這個問題,而他始終沒辦法得到讓自己滿意的答案。瑟克把故事焦點放在這段道德掙扎,Graeber 知道自己只是奉命行事,但這遠遠不能回應他內心趨向瘋狂的不安,「我正在尖叫,你只是沒有聽見。」這是我們在故事中能聽見最令人驚嚇的台詞。
    Graeber 在短暫的假期與舊識 Elizabeth 相戀,觀眾因此經歷複雜的心情轉折。通俗劇的愛情拉扯有高強的逃避色彩,在這部電影也不例外,但有甚麼東西真的能逃避戰火?《戰地情鴛》做出電影編排上的精彩回應,當這對愛侶的感情升溫,Graeber 透過門路帶著 Elizabeth 去到戰時一間秘密開放給上層階級的高級餐廳,嘗試度過不符身分的浪漫夜晚。然而,空襲隨之來臨,一行用餐的客人從容不迫地往地下避難所移動,儘管飲酒與歡唱仍在繼續,尖銳的炮火聲響與騷動卻再次出現,最終,死亡、混亂,與真實的燒燙傷口,將他們趕回大街。
    在這場戲中,空間幾度轉換,精彩之處不是兩個主角浪漫關係受到挑戰,而是「試圖抽離當下死亡陰影的夢幻作樂」與「無法擺脫存在感的死亡威脅」不間斷地反覆出現,每當一者看似佔據主導性,另一者就再度出現。空襲警報打亂賓客的雅興,女歌手就爬上酒桶高歌,但歌曲沒唱到半首,避難所又馬上被轟出一個大洞。主角的愛情生根在這樣的現實基礎下,他們逃逸,又很快被抓回現實,卻總是能再找到逃逸的方法。通俗劇逾越階級與現實的浪漫幻想不再是貶義,而是對「愛」做為一種主動能力的積極宣稱。正因他們擁有彼此,擁有對生活的想望,他們才總是能再找到一次離開現實的可能性。戰爭與極權統治的絕望感一次又一次地擊倒劇中人,但希望卻仍在持續地「逃亡」,片中的猶太倖存者說,「我還活著,這不便是希望」。我們不會認為這是一種樂觀的宣稱,但它明確地存在。
    瑟克的風格美感同樣起到效果。戰爭背景使電影大段時間的視覺印象,相對瑟克其他的代表性作品更為自然寫實,然而,這也使色彩在電影中被強調的時刻更為突出,Elizabeth 堅持在窗沿種下的一抹綠色、Graeber 在屋內打亮的一道橙光,都有出色的記憶點。時不時穿梭在都市廢墟中的兩人,不斷經過的斷垣殘壁形貌,屢屢成為構圖的景框一環,鏡面與水面的反射也為空間增加層次。就算略去建築物爆破或相似能代表片廠財力的大場面,《戰地情鴛》的視覺格局依然美得驚人。
    美國導演 Stanley Kramer 執導之《紐倫堡大審判》(Judgment at Nuremberg,1961)曾試圖拉扯出納粹德國之下,比較複雜的小人物道德問題;在那部電影的結局,美國法官指責德國法官,他不能主張自己無法預見大屠殺的發生,從他第一次跨過界線,讓無辜者入獄之後,就喪失這種主張的權利。《戰地情鴛》的結局對相似的問題,提供一個或許基於同情而生的答案,它讓觀眾看見,Graeber 是如何從電影開頭「越界」之後,便再也在道德上「無處可逃」。這種下他的悲劇遠因,不論先找上它的是戰爭、是納粹,或是民族仇恨皆然。
    最後,我們尤其會記得,Graeber 與 Elizabeth 在「曾經想去哪裡旅遊」的愛情閒談中發現一個問題:世上似乎再沒有不曾被納粹德國肆虐的地方,因此,即便戰爭終有一天會結束,他們仍將再也無處可去。他們唯一能做的只是待在彼此身旁,不離開彼此、不離開愛情,不走出那個無法抵禦砲火的危樓,這似乎便是他們能去到最遙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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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地情鴛》(A Time to Love and a Time to Die,1958)/美國,Douglas Si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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