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秘密會議》電影海報,僅作評論用途
週二晚上,我在臺北南港的電影院觀看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得主《秘密會議》(Conclave,2024),這部電影由《西線無戰事》(All Quiet on the Western Front,2022)導演 Edward Berger 執導、Peter Straughan 編劇,改編自英國作家 Robert Harris 在 2016 年完成的同名小說,並在 2025 年 3 月上旬在臺灣上映。《秘密會議》給人一種複雜的感受,它是一個密室協商的過程。電影結尾,光亮透進主角身處的陰暗房間,主角看著重新開放的空間,就像是電影結束之後,觀眾離開這個密室的隱喻。我們得到的訊息貌似並不單純。
《秘密會議》無疑是一部政治驚悚電影,這部電影關於教宗過世之後,一場選舉新教宗的會議即將展開,主教長 Lawrence(Ralph Fiennes 飾演)必須主持這場密室選舉,而在這之前與之後,有幾個謎團等待他去解開。在 Edward Berger 的形式偏執下,攝影與配樂都持續不間斷地製造張力氛圍,有時明顯強調過度,以致於我們「看出」這是一種風格,而非沉浸其中。
在形式上,電影以樞機主教的密室會議為題,本身就是一種奇觀。舉例來說,當 Lawrence 需要影印某份文件,我突然意識到,我這輩子並沒有看過任何一個樞機主教操作影印機的畫面。他們似乎做任何事都會帶有奇觀成分,遑論 Edward Berger 明顯刻意加強這種氛圍,在密室會議開始之前,我們看到滿地的菸蒂、看到一位主教正在滑手機,這些精緻的畫面資訊,配上優美的構圖、豐富的衝突,每一幀都讓我以為自己走進某個普立茲獎新聞攝影展覽會場一隅,這並不一定是件好事。
身分的重製,部份是《秘密會議》讓主角難題一般化的步驟。電影開場的鏡頭由 Lawrence 的局部特寫開始,他緊迫不安,攝影機跟著他快步前往秘密將被揭開的地方,空間裡的每個角色無一不帶著某種慌亂的侷促感。這種帶著高度壓力的氛圍首先除魅的是對羅馬樞機主教的常態想像,他們身上並沒有和煦安穩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私密面向的鬆懈、焦慮、悲傷、信仰危機,甚至是對權力的執迷;我們有陰謀、有代表觀眾觀點的角色、有迫在眉梢的政治危機,這種定調描繪貫穿整部電影──所以,這當然是一部政治驚悚電影。
但是,我必須倒退回來解釋,當電影結束之後,我發現這是一部樂觀的政治驚悚電影。這讓我很驚訝,我並未料想到它會有個樂觀的結局。在我淺薄的經驗中,政治驚悚故事常以幾種方式收尾:其一,主角循其所有能力、發揮主動性破解僵局,卻在最後一刻被點醒,一切只是結構運作的常態,他的主動作為將被封賞或掩埋,但是對結構而言,這是無事發生的一天;又或是其二,主角全力翻盤,朝代更迭、權力易主,同樣在最後一刻,他發現陰謀潛藏其中,他努力保護的純真新主正是所有惡源的來頭,他在無知中獻身,為惡魔擔任造浪者。或一或二,以上我提的只是兩種陳腔濫調,在理性上,我完全認知它們並不會使一部電影更好,但在感性上,我離開密室的時候仍難以接受──我剛剛看了一部「樂觀的」政治驚悚電影?這種困惑有兩種解答方案:或許樂觀不是壞事,又或許,它並不是真的這麼樂觀。
基於樂觀想必不是所有觀眾看完這部電影的直覺,我想解釋它為什麼像是一部樂觀的電影。《秘密會議》多方面地在政治驚悚的框架下,呈現各種當代的政治焦慮感。主教 Adeyemi 前一刻尚被認證為「將誕生的第一位非裔教宗」,下一刻就被性醜聞摧毀;自由派的最有希望教宗候選人、看似不願黃袍加身的主教 Bellini,突然露出務實的獠牙,並呈現政治協商的不信任感,為了對抗政敵,他要求眾人接受一個反對同志的候選人,再接著,他又要擁護一個買賣聖職的候選人——為了一種已經抽象化的核心價值,他要反對核心價值的程序本身。多方面的焦慮湧現,某一件都讓人能聯想到一些現實事件作為類比,在一個比較寬鬆的政治與選舉隱喻底下,《秘密會議》可以是一部有點陰暗的時事剝削片。但基於觀眾的唯一認同對象,主教長 Lawrence 尚在奮鬥,這些陰暗的片刻會不斷地被擱置,我們期待一個最終的結局,相信結尾將有一次和盤托出的收網。
緊接著,這些陰暗的片刻被主教長 Lawrence 與主教 Benitez 聯手化解了。在 Benitez 動人心弦的最終演說發表之前,Benitez 首先已經有三次重要出場,表達出他在這部作品中代表著絕對的純真與良心。第一次,他打破程序慣例貫徹賜福,並因為(連自由派主教都不敢明言的)關注女性位置,獲得 Isabella Rossellini 的一抹微笑肯定;第二次,他在夜間散步中與代表前教宗的烏龜互動,並肯定 Lawrence,憑藉一種洞悉能力看穿 Lawrence 的本質;第三次,在房間內的協商過程中,他接住 Lawrence 的信仰危機,並且發表一串宣言,直白地說明觀眾在前面這一個小時內看到的、宛如國小班會選舉的鬧劇,根本不該在教宗選舉時發生。我的老天,他是對的,但他竟然可以說出來嗎?
在電影的結尾(約莫就是發行商希望觀眾不要事先知道的)秘密揭露後,《秘密會議》突然一掃其陰霾,將正面價值兩階段性地回歸到故事的核心裡面。人道主義的精神透過最後一次投票湧進結尾,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說,瞬間打破基本教義的固著主張,我並沒有想要評價這種狀況發生的可能性存在與否,但這看起來是一種強烈的、樂觀的信心。些微提醒,本片編劇 Peter Straughan 的劇本前作《危機女王》(Our Brand Is Crisis,2015)──一部描述選舉操盤手如何協助獨裁者贏得大選的美國電影──同樣有「呈現一個讓人傾向虛無的僵局,再突然讓理想回歸,把結局浪漫化」的傾向。
然而,揭曉的秘密確實產生動人的成分(儘管我們可能難以得知這種身分表達有多少出自編劇的真實關切,有多少只是一種敘事功能?又或是,真實關切在此處是否重要?)。透過身分的揭牌,Lawrence 與 Benitez 達成一種雙向的確認,Lawrence 的懷疑精神強化了 Benitez 身分的合法性,在教義層面支持 Benitez 的信仰危機(確信不疑的主張無法存在奧妙,反向來說,我們透過懷疑容納更多);Benitez 的身分則證實了 Lawrence 的懷疑精神之必要:Lawrence 終於可以真正是一個「管理者」,他前方將會有大量的危機、大量的混亂、大量的不安,與一種希望的可能性,將讓他有機會去「管理」。這將比起主持一個──以他自己的黑色幽默來說──「地獄」般的秘密會議更能確保他的主動性,他的信仰有機會走向正軌。這讓電影顯得樂觀。
於是,在這之後,我還剩下一個問題:這是否可能「不是那麼樂觀的故事」?這是個衝進我腦袋裡的想法,我覺得《秘密會議》是在這裡形成一種曖昧的可能性,也就是,我發現整部電影中我最難以忘懷的一個場景發生在電影的標題字卡出現之前:屍體。被裝進屍袋裡的教宗屍體,他身處的屍袋在鏡頭由上而下的拍攝下,從移動中的救護車閃現光芒與不安的躁動。這個精神象徵,在畫面裡是物質性的,是一具屍體。這是一個容易被納入電影除魅過程一環中理解的段落,但當電影進行的途中,我會一再重新想起這個不在場,卻又像是無處不在的教宗。
電影在許多方面保持模糊,我想像這些情節可能在小說中有更完整的解釋,但這不影響電影的獨立性。主教 Tremblay 儘管絕望地攻擊前教宗的判斷能力,但他似乎堅持主張修女的派遣是由前教宗的命令下達(他在說謊,是吧);主教 Benitez 被教宗默認的身分,與他最後回朝參與選舉的決定;被置放在床板夾層的關鍵報告;突然發生的恐怖攻擊事件;「教宗對我們所有人都進行了監看與調查」。這些問題的細想帶觀眾走進一種類似陰謀論的思考方式,但我們貌似難以完全迴避教宗涉入的程度懷疑,特別是當那隻烏龜最後與 Lawrence 共同見證了結局。
我不免想問:會否《秘密會議》的故事其實是一起超完美犯罪?Lawrence 是我們的完美名偵探,他跟在每個線索後面,將死者於生前計畫好的所有犯罪過程被動地呈現,最後,名偵探將與犯罪者達成合謀,我們尤其難以忘記開場不經意提及的資訊,老教宗喜歡下棋,而他下棋總能得勝,深謀遠慮。如果我以這個方式理解故事,如果一切都注定要發生,以某種方式發生,那這個看顧一切的老教宗幽靈,一個完美的聖者,它全知全能的盤算,是否讓最後的票選、最後那個依靠自由意志實踐人道主義、重新奪回方向盤的光輝展現,蒙上一層陰影?又或是它並沒有,一切的運作方式本來就該如此,我們要相信是無數個細節的決定帶我們走到那裡,而非一個超脫於凡人的存在?我們幾乎可以用一種取巧的方式說,基於每個神職人員都在電影中展現了某種人性的脆弱面,貌似唯一一個並未如此的角色,就是在電影開始前便離開的老教宗。
我認為,這其中存在難以判斷的因素,而這種曖昧性是《秘密會議》在樂觀敘事下,另一層回應 Lawrence 信仰狀態的方式。Lawrence 最後與烏龜會面了,但他看來會擱置這個問題,眼前還有更大的危機等待他去處理。我們只需要一些信心幫我們跨過這個門檻:這可以是個永遠的謎案。我會將這個曖昧的保留,而非破解,留給電影的樂趣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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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會議/Conclave,英國,Edward Berger,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