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不知道是第幾次在精神科回診的時候,我跟醫生提及自己開始變得很健忘,不管是重要的事、日常的小事,變成很需要仰賴記錄或提醒。那個容易忘記的程度,是放我一個人走在臺北市的路上,只要離開學校方圓兩公里,會哭著找不到回去的路的程度。
醫生替我安排檢查,在密閉黑暗的空間循規蹈矩地聽著護理師的指示,不慌不忙不吼叫不掙扎,是重鬱症的我還能做到的事。
那年是2018年,我21歲的秋天。
「妳的報告出來了噢。我們都知道妳過去有非常大的創傷,在開始吃藥治療的這幾年內,的確有穩定進步,但代價是那些東西被妳或是藥物關起來了。簡單來說,情緒長期的大起伏與大量刺激,讓妳的大腦記憶區開始有點退化,雖然不到失智乃至失憶,卻也真的會比生病前來的辛苦一點。
器質性的精神疾病,有時伴來的就是記憶退化。妳的大腦下丘處跟海馬迴都有一點異變,我沒辦法保證這個是絕對可逆的,但目前看起來不是永久性損傷。我們等等調整一下藥物,搞不好某一天妳就會想起來那些忘記的事情了;就算最後發現永遠都想不起來,也沒關係,搞不好想不起來才是更好的事情。」
一直到2023年了,我26歲,才開始想起來比2018更往前幾年的事情。想起它們的時候像是一波波海水打著自己,必須清醒去看著它們、感受它們,最後由我自己確認,其實這些事情真實存在過。
之所以開始動筆寫下這段關於記憶力衰退的往事,是因為害怕哪一天自己會真正遺忘。如果在真正遺忘之前,還存有閱讀能力,至少這樣看著看著,也還能確定哪些是真的發生過、哪些只是幻想跟夢遊中出現的東西。我與醫生達到的平衡,也是長期以來我們都欣慰寫作這件事伴隨我的治療,能有回顧依據時就不是虛的、能有藥物記錄就能佐證不適,也只有寫作跟著我進去精神病房跟躁期鬱期,陪我度過每一分鐘都難熬的時候。
非常非常穩定的這半年,從開始失去的2016一直到2020,每一天都有著過往的事情衝進我的大腦裡,像是海水倒灌般的突如其來,甚至不必確認,我都能知道這些影像跟氣味是真實存在過。
曾經消失的那幾年又回來了,備感欣慰又心痛的同時,我想著那疫情期間的那幾年呢?算起來不超過一千天前的我呢?
一片空白。失去記憶。連用影像回補都補不出其他東西。
人家都說越長大會對越以前的事情印象深刻,某種程度上對了,我想起來的是好久以前的事情,記不得的是最近的一切;如果我不拍照、不升學、不工作,我會把自己融化在每一個晴天跟雨天裡面,沒辦法佐證自己真的在那幾年是活著的。
當我把一個人從我的記憶裡面刪除,是真正的打包塵封,伴隨絕對性的遺忘,因為想不起來這些東西,對我來說也許才是更好的事情。
因為我永遠都沒有必要想起來,搞不好我也永遠都不會離開這個海馬迴損傷的迴圈,只是讓遺忘能帶我避開傷害、活得更久。好好地,以一個身懷疾病的姿態,選擇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