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耳朵已不習慣失去狂風驟雨。
寧靜的海風徐徐吹來,花園睜開眼睛,水泥屋簷滴下了幾滴雨露,天際那端已經湛藍。她不自覺發愣,因為她好像是第一次這樣睡著,第一次沒有人命令她起床折被。
她走出碉堡,伸了個懶腰,呵欠的淚珠從臉頰滑落。她檢查今天有沒有訊息,發現裡面竟然空空如也。她總感覺還沒夢醒,不過睡完覺之後,內心也稍微平靜了。
她朝公路望去,柏油路已經乾透,她順著直覺走在蜿蜒的路上,眼看雲霧不再瀰山遍野,島變得更加蒼鬱了。
那座山脊上的小長城座落著許多涼亭。她還記得第一次和阿妮在小長城踏青的時候,她突然好想上廁所,但路途中都沒有地方可以上;右手邊是山壁,左邊就是山谷。阿妮很怕她真的尿出來,只見花園拼了命翻越路邊的護欄,飛躍在石階之間。著急的阿妮只能跟在後面,一邊喊著「小心別滑下去」之類的話。那時候的花園穿著學生制服,在陡峭的森林裡尋尋覓覓。她還記得,是無處不在的樹枝勾住了她的側背包,使她不小心腳滑,沿著斜坡向下滑行。
「維拉!」
那時她嚇得快要哭出來,幸好她一把抓住樹幹,在懸崖邊停了下來。阿妮趕緊伸手幫忙,一邊問她沒事吧?當下花園被驚得頭暈眼花,竟然還能開玩笑說「幸好沒尿出來」。阿妮二話不說敲了她的腦袋瓜,並抱住了花園。
「哎!我知道了啦!不要現在抱!讓我上廁所啦!」花園在阿妮的懷中頻頻掙扎。
「啊!說得也是呢!」阿妮連忙放手,自個兒走到一旁背對著花園。
如今的她走到那條護欄前面,她看了一下護欄後方,的確有一條石階步道向下延伸。只是每塊石階間的距離都像隔了一座銀河系。果然人在急迫的時候才能逼出潛能。
「維拉!需要面紙就告訴我喔!」
「維拉!妳需要礦泉水洗手嗎?」
「維拉──」
「沒關係!我都有帶!」
她被記憶給逗笑了,但她也隨即離開了那裡。
她向山腳走去,踏入相對平緩的地帶,公路兩旁都是芒草原,還有幾棟鐵皮雞舍躺在雜草堆裡。她看見前方有輛漂浮卡車駛過來,她還來不及遮掩,就發現那是無人車,硬是鬆了口氣;但那種不安全感卻再也無法褪去,現在她的表情總是離不開憂傷。
某一天,民安局發下通令,列出幾名受武裝力量保護的黨外人士必須取締,其中包含了阿妮。當她發現阿妮也在取締名單時,她的腦袋陷入一片空白,卻沒有危急的預感。
畢竟這座島上有哪些人是思想乾淨的,對吧?
阿妮在公民課所談論的一切,童子軍不曾屏蔽過任何一句話,但她得在回家時接受卡爾的授課。正因如此,當他們屏蔽阿妮的遺言時,一切都變得更加可疑。
或許是花園在上課時顯露出的好奇心讓阿妮對她很是印象深刻。她得抑制住內心雀躍的感覺,同時讓它逼真,於是她憑藉真誠說謊;即使那有一半在演戲,但這也成全了她的另一半。
「是妳讓我知道,批判自己感到不自在的事物,是我存在的其中一個意義;我的反思和我的反抗,是人性,並非顛覆……」
但是,隨著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女孩變得愈來愈心急,因為在取締行動開始之前,她獲得了一次和父母通話的機會,說如果這趟「旅程」順利結束,他們將會相遇。
「爸爸媽媽的臉……在螢幕上看起來好冰冷,但我確定是他們。」
他們的臉因為視訊而偏藍色,表情看起來更加陰鬱。她對卡爾如此坦白過,卡爾只說他們是警察,是警察的話自然會那樣。
「他們和我一樣都在民安局工作,我則隸屬旗下的童子軍;那是一個孩子們把主席當作父親的地方。」
「童子軍」。黨所命名的事物聽起來是那麼地美好。
不知不覺,心事重重的她已經走到沉沒的咾咕石村。許多飛行摩托車停在泥灘地上,氾濫成災。再繼續往下走她也要泡進水裡,於是她隨手騎上路燈旁的飛行摩托車,向平靜的海面駛去。她看見有些人聚在復古的海上雜貨店裡看電視,他們的表情似乎都很驚訝。她看了一下他們的身分,不是熟人,因此她將摩托車停在門口,想買水解渴。
她從腦機輸入礦泉水一瓶,販賣機便落下飲料。她一邊飲水一邊走近人群,發現電視上正報導著任何人都不會預料到的一則新聞:
「社會民主人黨總書記遭到暗殺。」
花園愣住了。她的水瓶掉在地上,下巴也快掉了下來。
「臺灣省、香港地區、內蒙古自治區藉機發起大規模武裝衝突。今早有內部知情人士透漏指出,此次事件可能是開放派的太子黨所發動的一場襲擊。目前赤軍總醫院正在全力救治當中。」
這一切該是怎麼發生的?而且是誰准許媒體發布這些新聞的?她焦急地打給卡爾,卻遲遲沒人回應。原來這就是今早沒人叫她醒來的原因嗎?
槍聲從外頭傳來,花園和男人們跑到外面查看,似乎是從觀音洞的方向傳來的。他們各自騎上飛行摩托車,花園則往反方向駛去。
噹噹!
此時腦機收到了新簡訊,是匿名的民安局幹事傳送的。花園展開文件,上頭寫著:「再給妳最後一次機會。按照指定地點到富岡漁港報到。」
在她確認完檔案之後,腸胃就隱隱作痛,前所未有的焦躁感襲捲而來,她從沒想過皇權會一夕間駕崩,社會暴動得如此迅速。數位戒嚴時期就這樣結束了嗎?如果阿妮再多活個一天,也許她就……不,她搖著頭,如果她又陷入憂慮,賠上的會是自己的性命(她若有所思地瞥了自己的義手)。
花園來到了柚子湖岸邊,從這裡可以看見遠方的彎弓洞。她下車後準備呼叫自己的雙翼轎車,在那之前,她遠端檢視了一下車廂內的監視器,發現包括行車記錄器都已經毀損。她停愣了半晌,最後還是選擇讓轎車來接應。
不久,天空中的雙翼轎車緩緩降落,停在泥濘的沙灘上。它已經到了指定地點,卻不見主人,於是就這樣空等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