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1/23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老狐狸》|親與子的輪迴易位

廖界之於謝老闆已成為集母親、自己、兒子三位於一體的化身。廖界或許可以否認自己是謝老闆、也可以斷絕彼此精神上的父子關係,但是廖界與謝老闆母親在兩個不同時空下同樣受垃圾割傷滴下的血,似乎冥冥之間繫起廖界與謝老闆的母系血緣。



《老狐狸》的背景是台股短時間內大幅漲跌的80年代末,看似是利益掛帥時代下眾生追逐起落的當代寓言,實則是少年對父母的信仰無以為繼後,重新構建自身價值體系的跨時代敘事。在親情的包裝下,男性個人透過「我與父母」或「我與兒子」的關係,反覆重塑由不同時間、身分、價值觀下的我所組成的自我認同。捨棄過去潦倒卻富有同理心的、身為兒子的我,成為如今成功自私的、身為父親的我,當父親再次試圖將同樣的形象複製到兒子身上卻被拒絕,完整的我該從哪裡長出什麼樣貌。

 

十一歲的男孩廖界擁有兩個父親:親生父親廖泰來是節儉務實的租屋族與餐館侍者,偶像父親謝老闆是富有冷血的生意人兼街坊包租公,兩位父親對廖界的影響體現在口號式的習慣與思維。洗澡時的「關瓦斯」不僅反應廖泰來的的庶民智慧,更是父子互助與締結夥伴關係的口號。即使廖界開始質疑「關瓦斯」的必要性,試圖斷絕彼此的依賴關係,仍無法輕易割捨身體習慣,忍不住在獨自淋浴後喊上一句「關瓦斯」。無法擺脫的節儉思維看似是家庭帶來的血緣詛咒,實際上父親的影響已長成廖界自身的血肉,以致若要承認父親的全然失敗都必須先割掉自己的一塊肉。儘管不認同父親對謝老闆的評價,也不理解他對買房的消極退讓,父親在廖界心中已去蕪存菁地內化為自身一部分,因而無法完全崩塌。



同樣的,謝老闆的「干我屁事」也確實在廖界身上找到扎根的土壤。與「關瓦斯」的互助相反,「干我屁事」是徹底隔絕「我之外的」,甚至這裡的「我」更多是狹義的「現在的我」,因而謝老闆看到如同兒時自己的廖界執拗地討要房子仍能撇下一句「干我屁事」。矛盾的是,謝老闆或許可以對與自己相似的他人置若罔聞,卻仍會在車內音樂響起時,不知是出於白手起家的驕傲或今非昔比的感嘆而短暫憶起自己的過去。音樂在片中作為串連過去與現在的工具,不論是廖泰來在家中由薩克斯風與黑膠組成的古典音樂角落,或是謝老闆的車內音樂,都具有重新確立時間的連續性、填補起過去與現在之間的空白的能力。也就是說,過去的我與現在的我並不是毫不相干的兩個個體,而是朝朝暮暮的積累下逐漸變化成現在。


當謝老闆以「干我屁事」同時隔絕自身與外界以及現在與過去的聯繫,卻又試圖以那句「你就是我」維繫起與廖界情感上與時間上的連結,其中的矛盾便註定了其不可為。謝老闆自恃為廖界思想的播種者、精神上的父親,潛台詞是「你就是我的兒子,你的未來就是我」,車窗玻璃隨之映照出的兩個自己,更顯示出謝老闆將兒子視為自身的延續。但是在廖界的「干我屁事」這把次元切割刀下,就算父親是兒子的未來、兒子是父親的過去,都與現在的我(廖界)無關,因而不論是親身兒子或廖界,謝老闆始終都無法跨足由「我」劃定的主體性界線。更何況對廖界來說,我既不是你的兒子,未來也不會成為你,當然干我屁事。

 


相對於男性角色,不論是早已過世只能在夢中現形的廖界母親、拾荒受傷致死的謝老闆母親、或是突然在廖界身旁現蹤的同學母親,這些女性大抵形象單薄,卻又隱然左右了男性角色的去向。女性角色是故事最初的驅力,廖家父子存錢買房便是想開一家妻子或母親生前夢想的理髮廳,而謝老闆亦是目睹了母親的境遇、經歷不斷的拒絕受挫後,長成了自私自利的商人相。但是在利益間搖擺的男性角色又使這些女性角色遭遇背叛,使謝老闆失去了對母親的憐憫,也使廖界背叛了照顧他的漂亮姊姊,無意間做了抓耙子。



甚至,母親角色才是推動廖界與謝老闆親子齒輪的開端,謝老闆不只是將廖界視為與自己同樣誕生於貧窮中的孩子、或是自己過世的兒子,更是對這個母親過世當日出生的孩子,帶有一絲母親形象投射的情感。至此,廖界之於謝老闆已成為集母親、自己、兒子三位於一體的化身。廖界或許可以否認自己是謝老闆、也可以斷絕彼此精神上的父子關係,但是廖界與謝老闆母親在兩個不同時空下同樣受垃圾割傷滴下的血,似乎冥冥之間繫起廖界與謝老闆的母系血緣。親與子成為不斷輪迴易位的關係,現在的父親曾是過去的兒子,今日的兒子或將成為明日的父親。

 

最終,不論是謝老闆或是廖界,都在喪母後由替代母親的身上確立了往後立世之道。謝老闆雖然成功翻轉階級,心靈上卻仍無法擺脫貧窮陰影,因而對於重疊了過往家庭貧窮的替代母親廖界既展現了出於自我厭惡的冷血,同時又寄予了傳承家訓的期望。原先期待在親子的代代輪迴間不斷複製成功的自我,卻被親生兒子的「我不要跟你一樣」和廖界的「我不是你」一口回絕,最後不論是貧窮還是富有的自己都不被承認。與謝老闆不同,廖界卻是由同學母親這位替代母親身上得到跳脫父子輪迴的鑰匙,並做到謝老闆至今無法做到的事:原諒父母,並從此長出新的自我面貌。像同學母親這樣卑微且不計較廖界的洩密、帶點一廂情願想像的善良女性形象作為男性的養分,或許不是一個令人滿意的角色處理方式,但母親終究不只是歲月中轉瞬即逝的幽魂,更傳承了兩位父親都無從提供的自省原動力。


在公園長椅上與替代母親的對話,捕捉到了總是虛無縹緲、稍不留意就從指間溜走的成長一瞬。那一刻,或許廖界想通了為他人著想及成為老狐狸並非非黑即白的選擇,或者令人感激也讓他體會到不同於權力在握的另一種「爽」感,也或許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或多或少傷害到了他人,又或者看見父母為了守護自己在子女面前形象的用心良苦,因而終於有辦法諒解父親。正如《藍色大門》那句「留下什麼,我們就變成什麼樣的大人。」因為替代母親的提點,廖界留下了廖泰來,也留下了謝老闆,因而得以保留成長中的各種擦痕,而不必選擇完全複製任何一位父親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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