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2/16閱讀時間約 21 分鐘

嵯峨野之舞

    嵯峨野之舞

    ——梁寒衣

    舞鶴

      輕輕擊著嵐山的大鼓,以白綢纏繞的鼓槌。清而遠,而深,而靜的笛聲,將如羽鶴的纖足,渺渺悠悠,自幽蔭的谷底,輕輕拔起,一路繞過窈白的霧嵐,低身投影於你的跟前。

      在你的耳畔撣下數羽沾著嵐氣的寒白羽毛。

      舞蹈的步子踩著鼓聲,踩著笛音,踩著茫白墜落的鳥羽。翩旋的舞袖,如在祭典,以徐而緩的節奏,寂寂的揚起,寂寂的迴轉。

      蒼白的袖口低低拉開一雙典麗的容顏。

      典麗,而深秀。她們的眉間飛著雪的影子――



    櫻枝

      這是兩個女子的故事。

      兩名舞姬。四位尼師。

      由「二」演為「四」的增衍中,兩名女子亢烈奇釅的性情,牽引了四偈烏髮如一的途軌。

      兩名披剃。四位僧伽。

      且插上一枝欹斜的綠梅,在冬夜寂冷的佛案。當香灰靜靜蒂落,且在盈默舞踏的兩名舞袖間,悠緩置入兩位頎長的疊影。

      於是,當唸珠開始撥動,我將擂起鼓槌,吹起幻笛,為你敘說這早經叙說的故事――

      「咚,咚,咚――」如果一記鼓聲代表著一個百年。鼓聲將擂過十二。馥麗的櫻枝將自舞台悠悠攀伸,自舞者的身前、身後、衣裳、髮茨灩灩塗染。

      那是十二世紀鐮倉的春日。奢華、清平的春日。緋紅櫻的春日。舞台上僅有一名獨歌獨詠的舞者

      她的髻冠,顏面,袍服,錦帶上皆砌滿了馥麗的春櫻。

      金箔般汨汨閃亮。

      織一頂幻美的金閣攏在掌心;用口輕輕,輕輕地,吹開一絡絡鏤金的樑柱,漆金的門匾,鎏繪的隔紙。在輕煙的紫帳下,你將看到一對繅花盤金的人偶;容顏瑰璨,冠帶華嚴,坐臥於金榻,金几,金盞,金液中……

      特洛、羅馬、英倫、巴黎、埃及、印度……且轉動洋洲、陸塊,拿起各類城邦、膚色的衣領、墊肩、腰帶、裙裾、假髮、褲腿……一一換裝於偶人――你將發現,這是每一帝國、每一史詩最後焚燃的形容:歷史,僅是同一只權力欲望無限質變、無限繁衍、無限重複的地獄變文;靡麗、荼爛,而潰瘍隱隱,蛆癰隱隱……

      描述這段權勢與色欲,華麗與頹傾的情愛,隔海潮騷,對岸𠻗囀的〈長恨歌〉將是最佳的註腳。

      宮燈乙乙旋轉著不眠不息的愛焰與燎燒。薰爐嫋嫋吹拂著怠懶的綺夢與春色。同一只東方的艷色與迷蠱――僅是衣衫略改、袍飾略修;日式繪卷深秀娟緻的筆意取代了唐代山水的豁朗青碧。倜儻的明皇化為雄梟睥睨、大權獨攬的入道相國;嬌慵的太真幻為白粉映人的日本女伎。

      一樣酒染腮鬢,春日冶漾――

      一樣金粉擲地,錦繡荼燃――

      入道相國清盛公愛戀著容顏絕美、舞姿絕美的女伎祇王。他的愛戀如許專恣,寵渥如許獨優,再也拒絕將目光移向其他舞伎。

      祇王的母親阿閉,妹妹祇女,因而華宇華廈,鎏金亮熠,受盡世人的驚嘆與青睞。

      一剎時京城舞姬紛紛將姓氏改為祇一,祇二,祇三……

    蒼蒲

      春櫻散後,合該便是葉鞘如劍,釅烈如祭的蒼蒲時節吧。初夏來至鐮倉,坐在蒼蒲翻飛的澤畔,你總會忍不住浮現三島所述的「五月紫色的蒼蒲也在這無上的剎那,同聲綻放」的華美時刻。

      三島摩寫的是,一位敏感的少年初見大他十餘歲的戀人時,心中浮染的意象。無可告白的沈默戀情,瞬即於他的視線中洶湧翻騰為一片沐著紫色光流的眩麗蒼蒲。

      五十餘歲的相國清盛公乍見十六歲的舞姬阿佛時,心中必也浮漾過如斯瑰麗的蒼蒲澤國罷。彼時,那猶戀棧著枝梢的最後一瓣春櫻也不得不黯然蒂落。

      蒼蒲盛時,春櫻銷減――無常之風如斯吹拂,如斯輪轉。

      那一夕萎落的春櫻,猶如一夕變顏的情愛――

      踝繫五色絲縷的阿佛是京城至為眩美驚動的舞伎。當她舉起纖白的長臂氤嫋而舞,人們總忍不住呼吸凍結,想起霏白雪原上,傳說中幻美虛渺的優曇鉢花。

      「像是十臂觀音舞得那麼好看呢。」五月的初晨,京城的耳語如燦開的蒼蒲於澤畔窈窕綻放。

      「就是不知道比不比得上昔日的祇王哩?……畢竟年紀尚小,道行微淺――幼獅難擬猛獅之威!」窕麗的蒼蒲 婆娑著遊人的唼語:

      「也難以一概而論。鳳凰乍一破殼,翅翼即較猛獅斑爛艷麗數千萬倍。關於藝術,美,才情,天賦……齒牙, 輪序,年表……並非絕對――」

      五色彩縷輕掠過雨後潤青的石板。阿佛來至清盛公宅 邸,遞進拜帖,自薦舞技――既為舞優,她所欲求的,是識舞、知舞的知音;宛若武者,千里決戰,僅為覓及一位 足以適時砍下一己首級的義士。

      「無論什麼自稱佛啊菩薩的,皆不准晉見。」眷眷戀棧祇王,無法移開目光的清盛公如斯咐囑,拒絕簷下鵠立的阿佛。

      悠渺踅蹀過那如新月般清淺、稚穉,欲望擁抱、踐諾些什麼,卻又顯得十分靦腆、孤弱而無助的青春,祇王側過首,鎏金的扇頁停在半空:「一名舞優,最後懇禱的, 無非僅是他人之於一己舞姿的鑑賞罷了。」她的面上攏著月華,音聲中有青春寂影:「即若不願見她舞蹈,聆她歌吟;至少,也見個面再讓她去罷――切莫顯得過度苛刻、 炎薄啊!」

    簷雪

      華美蒼蒲轉瞬劫奪了殘櫻的春色。阿佛舞著,美如觀音;窈麗的詞曲浮著光流,宛如湛湛的波濤裡,擣過千萬卷騰躍的光弦,以及翡翠色的鳥羽。

      清盛公動容聆聽著。在阿佛美如觀音的舞袖下,他偷眼望去,端默的祇王宛若一只華麗雕妝的偶人般,懨懨寂寂、了無生趣。顏面上的白粉亦如歲暮簷前久貯的積雪,淹滯、悶濁而乏味。

      他們的情愛灰翳沈凍,如同等待拂掃的隔歲積雪。

      笤帚拂了又拂;一次更甚一次焦躁、潦率。清盛公三次遣人勒令祇王退席。

      「怎可如此?怎可如是!我是為領祇王的殷殷厚意而歌吟舞踏的啊!」阿佛抗拒道,眉眼中有稚鷲憤懣的瑩光:「祇王與您俱在,我皆已感到無地自容,更何況令她離席――」她解下彩縷,斂身告辭:「祇王若去,我一人更感難堪;請容我立即稟退。他日忽然念我,我再來不遲……」

    日光

      春櫻去後,空白如扇的舞台,應該白描為兩個區域――一側是寂寂傷弔,黯然返歸舊宅,會見母親、妹妹的祇王。紅爐新沸,綠陰陰的茶末在湯水裡緩悠悠地轉著。母女三人,執著茶盌,一口一口,緩悠悠地啜著茶湯,看著明亮的日光下,紛起紛落、浮搖不定的塵埃粒子,一時俱失去言語。

      黃昏尚早,然而,她們的心事猶如午后蓮華,沈寂緘裹於日靜的檐影裡。

      嵐山的鼓聲,杳隱的,如向晚的游光般薄弱走過。

    秋歌

      扇面的另一側,則是新沐恩寵的阿佛。夏蓮緘合的午后,椽瓦如許闃寂!白色的窗紙間,唯有男人吸著鼻子,打著櫓亮的鼾聲。渾濃的酒騷隨著男人抽響的口鼻,氤氳流洩至室外。

      那鼾聲與酒息使得四圍的靜寂顯得更空蕪、曠漠。阿佛倚坐廊廡,想著男人砂丘般縐褶橫腆的肚臍以及侍女們執著紈扇搧著臍眼,媚笑討好的神態;如劍的長眉越過夏蓮緘默的渠塘,寂寂舉向虛空。

      「炎火燎燥――至終的野心,權勢,欲望,與狂渴,不過僅是如此罷。僅止於一方肥厚的砂丘上,無盡襲吹、無盡旱烈的焚風;以及無盡憤烈、無盡賁煬的閃電――那之於疆域、土地、財寶、權位、飲食、情色的無饜馳逐、無饜狩獵……至終,一切不過來去如風!」她寂寂浮現面如灰霜的祇王,臨去時,抽抽嗒嗒以袖挽著紙門,嗚咽悲吟的曲偈,更感荒寂:

     

    新芽枯枝俱野草,

     

    逢秋凋零同時掃。

      望秋零落。祇王的秋日亦將是一己的秋日。那無以拂掃的音聲中藏著的是何其深沈的傷憤與咒詛啊!――在祇王撫著門首,戰慄抽泣的形影中,阿佛瞭望的,是背脊僂壞,齒牙禿殆,青絲蕪亂的一己。

      還是仲夏,秋的音階已然積澱心中。落葉之歌煩滿胸襟。

      每一片墜落,皆低低迴響過一記滯重的鼓聲。

      愛欲啊!悲愁如風。

    嵯峨,嗟哦!

      我來鋪設一座簡淨的庵堂,用青墨的瓦、白石的牆,竹製的窗,古檀色的廊道、屐板,與樑柱。

      小小的庵堂供著纖微的金身。烏沈的眉線,低俯著,看著娑婆,看著經室,看著桌案。

      看著袖珍的木魚,玲瓏的鐃鈸,淺淡的線香。

      看著榻上三領新漿的袈裟,緇黑的,滲著染料青剛的氣息。

      還有,袈裟上三只檀木的串珠。

      我將庵堂置入莽莽森茨、曠放蕭疏的嵯峨野山陰。宛如放逐一般,遙迢地,背離京城,指入山幽。

      「嵯峨」兩字,我是喜悅的。字體裡彷彿收攝了大塊勁莽的風,杈椏蕪亂、未經翦理的山石草木;是樸野芒悍、清剛烈質的自然本色;是樸野芒悍、清剛烈質的自然本色。

      加上個「野」,三個字串在一起,更覺得勁風翻韃, 四邊悚悚茨茨,俱是蕭森草影。

      「嵯峨」聽起來,又像是「嗟哦」,宛如一具瘦身長臉,分不清人、狐的形影,臨著風,向著廢圮古剎、荒蕭野嶺,嗟吁長嘯。

      亦像是某種混著野蒿孤芒,地氣荒深的嘆息,幽幽切切、纏綿迴續;屬於聊齋的女子,以及某類困鎖、失意的心魂――

      一切有情的內在,或者,皆曾一度浮現過類似的音息,在生命某個悸迫的時刻,某個斷裂的邊陲……

      是這樣的音聲、這樣惶悚的秋臨與秋決,使得祇王冥夜出走,遁逃嵯峨山野。

      「嗟峨,嗟哦!」――落葉之歌離離哀唱!那滿懷的憤懣、嗟歔、怨懟、 憾恨俱將起、伏、昂、抑,於經卷的誦習中,直到雪色皎然!澄湛的心鏡中再也不起磯波…… 再無坷坎,與執愛!

      直到晳白的窗紙映現神佛的面容。

      嗟哦,嗟哦,嗟兮吟哦!盡化為彌陀之音。

    空門

      然而,在那之前,猶有盈袖的淚眼與綢繆;猶有漫長的劫毀、癡怨、與悵惘……

      空門,是空劫之門,苦沈之門。不經風雨雷電、巨斧巨鑿,無以劈開門隙。

      且得次第支解門窗、戶牖,支解屋瓦、樑柱;支解首、腦、身、心,支解眼目、耳輪、鼻翼、舌根……直到哀悔不侵,「我」感不復,而後,空門始入。

      彼時,於無有、無著處,那人將以青目見佛――



    劫毀

      秋光寂寞滅逝;簷下雪痕亦於漸暖的春汛中悠悠化去。春櫻再度緋紅淹漫枝梢。

      恍如日照喚醒隔世的記憶,春櫻遍染的辰光,清盛公遣人送來信函,說道:

      「別來是否無恙?阿佛一人寂悒非常,日益愁損。你毋須介懷,亦無庸難堪;請過來舞蹈、歌唱,安慰安慰阿佛。」

      幽隱卷藏的匕首,驀然出鞘,仍見斑駁的創痕與血痕。春寒冰白了展信的指骨。祇王默然於蝕骨的白凍中,不復覆函。

      信件再催,口氣更加聳迫,涵攝著無可違劫的赫赫威凜。

      「若敢不來,亦膽敢不說明緣由,我將有所措處――」

      熱煎的茶水燙著紅唇戰冽冽地抖簌。母親阿閉抿著唇,置下茶盌,顫危危地開口:

      「『有所措處』是什麼意思呢?是將我們放逐?亦或處死?……莫要孤意堅持!你且咽聲忍淚,懷著慈心,為母親想一想――」

      妝鏡下映著緋腫的眼瞼。胭脂如血,祇王再度額敷白粉,強扮姿顏,攜同妹妹,並同兩位京城優麗的舞姬,來至曩昔綢繆的殿宅。看門人斜睨一眼,將她們引入側旁、 伶傭僕婦尋常出入的小門。涼寡人情,祇王淒然舉步,在渾沌、無際的噩夢中行走。

      噩夢中矗立著一座森黯的小殿。殿中潦潦茨茨,鋪著簡陋的座席。

      祇王止不住寒悚。那座席的潦率令人冷入心脾!她忍不住舉起袖子,想隔斷眼前無底無涯、荒森執拗的噩夢。

      淚水,滂沱的,蝕劃著夢的邊岸。

      「既然並非那人昔日出入之所,即請她過來此處――若她不願來,不妨令我出去見她!」冰心皎剔,玲瓏勘破祇王的心經,阿佛向清盛公請求。

      「絕無此理!天下豈有主人前去見娼優的?豈不是京城笑柄?」男人錦袖一揮,岸然叱拒。

      是地獄變相,地獄流刑罷?一生作為舞伎,而今,渾沌黑獄裡,絲弦緊催,鑼鼓急響,舞拍頻召!羅剎鬼卒森羅噬血而觀――

      舞袖翩翩覆著淚痕狼籍的顏面。祇王旋轉足尖,於無法醒覺的渾深噩夢中,對著森然羅列的曖曖浮影……一個個公卿大夫、賓客僕從,窈窕而舞。幽麗,而淒悒的歌音,自她密密深掩的扉袖中飄搖、跌宕……恍如欲死天鵝的歌吟:

     

    佛也曾凡夫,我終也成佛;

     

    俱為佛性身,命運兩相隔。

      波光粼粼,淚光粼粼,瀕死天鵝綺美哀泣著冬暮。祇王如是掩著袖子,邊泣邊唱 ,哀哀搏舞,哀哀重覆吟唱了三回。

      唱的是「佛性」、「無常」,是祖師西來之意!也是佛教東傳日本之後,鐮倉王室貴冑、公卿權勢所爭相崇慕羅致、新興時髦的風潮。砂丘下薰風柔煖,得意歡暢。清盛公舉杯擎拳,大感興味。肥厚的手掌拍著案席么喝道:「好好好!唱得好!唱得好!頗能娛樂,頗能助興!――今後,就算我不喚你來,你亦可以隨時來此歌吟、舞蹈, 安慰安慰阿佛。」

      恍若雷極斧劈,祇王自乾澀的舞袖下,抬起枯茫的雙眸。宿昔的情愛,空曠寂渺,一如狼籍的杯肴。於男人漠然忘忽的眼底,她僅是一名普通至極、瑣介至極的舞伎――任人召喚,與客隨歡!

      僅止於宴饗而后的餘興。




    火樹

      留在京城唯有繼續受辱。

      與其活著受辱,毋寧一死解脫――車行遲遲。蕪空的眼底流過兩畔灰瘠的屋瓦、寥落的街巷,於寂冽春寒中歸返宅門,祇王眼底唯有蝕骨的死意。春日櫻飄,乙乙墜落於她的膝上,漾著雪片薄霜的霏冷;她的雙膝在櫻瓣下簌簌戰慄,如雨中薄枝。

      死亡啊!請溫柔吹散無天可遁的軀殼,如吹落櫻――

      徒然的逃遁了無意義!祇王知道,無論遁逃何處,傲暴如日的權勢,皆將使得她的竄逃輕忽如露珠,如浮沫,如童淚。她,永在他的衣袖,冠帶之中。唯有死亡!權勢無以抵達――即若富貴彌天,權勢驚人,亦無人可以令死者再站起來,再歌吟、舞蹈。

      「妳若決意赴死,我便隨妳而去――在此世上,你我一向不離。」與祇王一貫情深,一貫相繫的妹妹祇女靈澈一笑,拈起膝上瑩湛的櫻瓣,以臉溫柔熨貼著。

      她曾如月牙般分享姊姊麗似朝日的瑰璨;而今,共同赴死似乎也理所當然。這是祇女心中所認知的簡淨義理。

      炎冷炎薄的席案上,她曾屢屢揮舞袍袖,協助祇王遮覆顏上淚痕;彼時,一切如鏡,她已曉了――

      「你們姊妹若去,叫我如何獨活?」車內的言語,箭翎般,射穿了車外的人影。始終焦煎鵠止門首的母親,聽聞車中清晰的死意,不覺失聲慟倒於簷下:「佛家言道, 輕生而死,僅能長淪地獄,備受荼煎――即若僥倖重生為人,亦難逃痛苦輪迴……難道,使得母女三人,同淪地獄,是為人子的慈孝之道嚒???!!!」

      「若果如此,莫如不嫁,不娶,不生,不養――索性早早鉸了頭髮,寺院安閑……何苦生養哺育、奔波勞計,贏倦一世???」櫻吹似雪,阿閉自少女時代,跩著粉紅的絨鞋,遊冶賞玩了三十個年頭,總嫌不足。如今,慟倒於簷下,觸指灰冷,盡是一具具委墮如屍、潮白如骨的櫻瓣。

      三十年的繁華窈美,剎那遍地墟骸,俱為虛空――

      虛空向後深凝、延展,浮開一道深浚狹長的河岸。岸上,櫻枝璨麗,櫻枝繚繞,櫻枝纏連,幻美,玄深,而無際……宛若一株株眩美焚煬,令人忍不住愛渴怦悸的火樹。而她站在水邊,屈著腰,垂著頭,執著一柄碩大如盆的長杓,撈月一般,反覆撈拾著水面上猩紅如火的櫻瓣。

     

      火樹煬煬飄墜。火星一般的櫻瓣,騰飛著。飄墜,再飄墜!

      阿閉執著重滯的杓柄,撈了又撈,取了又取。

      而櫻瓣焚煬荼照,不住不住的墜落,墜落,再墜落!……如許地灼人眼目,如許地喚人悸顫,如許地湧動浮移……

      「快!快!快!……」阿閉囈語般灼熱自語,如鳥撲翅般搏命轉著長杓。

      無論如何費神撈取。杓外永遠爍滅推移,搖散、佚失得更多,更令人心痛。 

      阿閉感到形神催索,身心皆殆,再也無以負荷重如千鈞的長杓。

      然而,那火樹猶發著光,吐著火,強迫性地使人舉杓!

      垢恥?死亡?地獄?輪迴?……

      「索性鉸了頭髮――」祇王空著枯茫的雙眸凝視地面上叨叨囈語、迷亂抓著落櫻的母親,如參偈語般,默默思惟。

      大斧鑿劈的空茫間,這句話如同安鎮的神符,倏然止息了祇王飄搖遺盪,遊魂般愧恥、惶悚的心神。

      是啊,何不鉸了頭髮?

      ――例來,帝王、后妃多有勘破紅塵,遁入空門,一心求往極樂淨土的案例――以致,即若貴為天皇,亦得尊崇古制,不得擅自拆夷僧院,破毀僧尼。

      極樂,或屬虛妄;輪迴,或難可信――然則,小小伽藍若能庇護賤微此軀,免於垢恥凌辱,或者,即可算是惡濁此世足以立命的一方淨土了吧。何況,她不能以一己之死,帶動三人之亡。

      死亡?或伽藍?

    緇衣

      總是青嵐渺渺,霧雨迷氳……

      嵐山的霧靄,應能溫柔庇護這倉惶亡命的羞慚,怨悔,歧亂,與怔忡。

      冥夜裡,三張茫白的人面覆著雲霧,一路顛顛躓躓,越過嵐山,更行更裡,更向寂幽――

      渾白大霧將她們領至嵯峨深野。

      青瓦寂靜。在那裡。她們落了髮,著上淨衣。

      那剝剝數著唸珠的年輕手掌,於皎亮的日照下清晰揭示她們的年齡:

      祇王廿一歲;祇女,十九歲;母親阿閉,年四十五。



    雪聲

      剝剝數著唸珠呵!在嵯峨流轉的煙景中,將對紅塵的懷戀,與受排擠的憤怨,一一搓摩入檀木的痕絡中。

      及至新澀的木珠摩為平滑,騷鬱化為晚風滌盪的鐘鳴:嚴整,清越,帶著無常、而透明的性質。

      是新芽、枯枝一併凋零的秋暮。

      庵堂肅冷。含苞的梅枝預言著欲雪的儼白。

     「喃無阿彌陀佛,喃無阿彌陀佛……」磬聲清礛,叩擊著凍冽的空氣,三位女尼跪坐禪榻,齊聲誦唸彌陀,求昇極樂。

      彼處,蓮花化身――眉目如蓮的嬰兒,不經欲愛交歡,膿血胎藏;而自一頁頁晶瑩開展的蓮華中,合著掌,自然化生。以淨皎如蓮的雙眸,青湛的,面向彌陀。

      而彌陀浩瀚如海,柔廣如風――在祂黃金的轄域,翡翠的林祇,繽紛的靈鳥間,蓮華童子將無憂安住,如於慈母的襟懷中般,悅樂聆聞法音……

      「喃無阿彌陀佛,喃無阿彌陀佛――虔心皈依淨土,頂禮十方諸佛……」是初雪嚒?緊閉的門扉排闥叩響,恍然雪的蒞臨。

      又或者,是嵯峨深野的山魈鬼魅?拉著穿耳的長音,悲厲嗥泣著。在這神佛亦感咽冷,亦感蕭荒無助的寒夜,聚伺蕭庵,尋向祭品與血牲。

      你聽,那呼嘯狂捲的風行裡,不是赫赫揚揚、憤燥悲厲,含著一陣陣悚人心魂的嗥泣?那驚戾尖峭的哭號,盤蛇般,一陣一陣,忽高忽低,忽近忽遠,盤桓哮泣於山頭。

      「……虔心皈依淨土,頂禮極樂世尊……」女尼們豎緊脊樑,高聲吟唱,一心專致,努力摒除魔擾。

      裂耳的叩門聲仍然不住擊擣著心房。

      「即若是魔,或者,亦是我們微命已盡,塵劫已了;是前往淨土的時刻了!」危危潰解,危危黯弱的誦經聲中,飄過一抹長嘆,祇王置下經卷,自榻上直起身軀,前往應門。

      是初雪。漫天飄降的儼白中,一人披著墨綠的斗蓬,執著一串紫色的數珠,沈默佇立。深秀的眉眼,麗似蒼蒲,帶著如劍的峭拔與決絕。

      頎長的風姿亦帶著蒲葉的風姿,僕僕疲憊,而不減精神地沐浴著雪色。

      竟是阿佛!唸珠跌墜地面,發出沈寂的迴響。祇王呆呆注視著眼前的面容,不敢相信――凜例的雪夜,紫帳初昇,爐炭新煖。阿佛應在薰香芳煖的靜室中,與清盛公飲酒歌舞,共共偎煖寂岑的雪簷。

      然而,此刻的阿佛,清孑一身,斗篷上盡是白瀝的雪色。別離一年。阿佛看起來彷彿較之於昔時更為清瞿、淨白;黑如松墨的眼眸亦彷彿較之於印象中的更顯得巨大、黝黑。在白瀝的雪色中,宛如兩朵黑晶的雪花一般瑩湛昂煬。

      祇王怔怔看著,無法移開眼目。

      緩緩的,兩朵幽黑的雪花融化般流下兩彎細流。

      「自你去後,我晝夜不寐,恆常思想你所唱的『佛也曾凡夫,我終也成佛』諸句,唯覺富貴如紙,漫眼沈哀――我本無意竊奪你的地位,然而,身為女子,又為娼優,實則身不由主,僅能浮藉而住……於是,雖則滿懷負罪之情,卻也無可奈何,僅能日日望君言笑――」幽黑的雪花中,拂飄出雪的寂語,貞白,而澄靜:

      「稍後,聽聞你在嵯峨出家,心中踴躍羨慕。水榭寂靜,復又更更深刻思惟『佛也曾凡夫,我終也成佛』一偈,雖為譬喻你我的無常流變,所怨憤發出的毒恨之語。 然而,菩提樹下,涅槃成佛的世尊,無非和你、我一般,僅一介凡夫之軀……祂既能棄捨家國王城,慨然斷髮;我又如何不能捨棄這以罪惡,非法凌奪的富貴權勢,瀟灑出離 ?」

      黑色雪花濩然笑著,笑在渾白搏舞的茫茫雪色中:

      「我向清盛公屢屢哀懇,他卻執意不肯。只答:可於府邸增設佛室,金身、香案,唸珠,佛具任憑所需……無可如何,只好趁著他為亡母赴寺齋戒的數日,自己鉸盡青絲,雇車逃走――」

      茫白雪色中,兩道細流晶澄閃光,如水晶舍利般,一顆顆撞擊了祇王的心房,模糊了祇王的視線。

      「我來嵯峨,懷著負荊之心,祈你原諒。若蒙赦免,則共宿庵堂,和你晨昏一併唸佛,共求淨土蓮花之身。若是不能洗滌罪愆,那麼,爾後,即若孤身雲水,露宿蒼苔石畔、野蒿蕭艾,我亦將於荒圯叢影之中為你日日唸佛祈禱――願佛慈憫!使你我來生俱能相逢極樂……」阿佛淚眼潸潸地說。揭下斗篷,裡面已是女尼的裝扮。

      淚眼看著淚眼。霏白雪舞中,大地端嚴。一樹梅枝,虬勁蒼豁,無聲綻開一偈偈皎潔的華瓣。

      「我一向自視姿妍,自視奇矯,以為此世無人可比。」芳寂的梅瓣拂滿庵櫳。許久許久,沈深的淚眼中,祇王徐徐開口,音聲宛若發自洗滌的臟腑:「我之出家,實為礙於情勢,為大辱所迫。以致,中心忐忑,如錐,如擣……常懷恨恚與執戀。如許的恨恚與執戀,宛若烏雲,深覆庵堂。即若誦經,亦難免於陰霾斷隔――我與佛間, 終有阻閡。」雪舞不知什麼時候已然靜靜息止。不動的儼白中,唯有一樹梅瓣清華皎潔:「而今,你來。見你小小年紀,鏗鏘出塵,視富貴如糞掃。那堅固的道心,與清奇的骨氣,實在非我可擬。有如此清堅的道人為侶,淨土必然在目,必然此生可期――」

      嵐山的大鼓,氤幽地鼓著。纖嬝的笛音,舞鶴一般,於四羽僧袖下輕悠迴轉。

      轉著啊,這爭名逐利,欲愛纏擾的浮生!

      轉著啊,這倏起倏落,哀怨悱惻的情容!

      轉著啊,這悲欣無常,娑婆心眼!

      轉著啊!

      寂悠的法輪,

     

    佛陀的姿影。



    (轉載自《流過我容光的迦陵之音》及《梁寒衣寓言小說集》,梁寒衣著,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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