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7/01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第一章 還沒死掉的男孩


哈利站在一棵松樹的枝條上,俯視整個校園,甚至是學校裡最高聳的鐘樓也不例外。


秋風颯颯,他的頭髮和衣服都隨風擺動,瘦小得好像隨時會被吹走的身影卻紋絲不動,他的手沒有扶握樹幹或其他樹枝,身上沒有配置任何防護設備,失足墜落必死無疑。


樹冠間的枝葉稍微遮蓋他,但並沒有完全將他藏匿起來。


這棵松樹至少比哈利年長五十歲,以人類的年齡來看會是棵老邁的樹,但從松樹本身的壽命推算,還不足十分之一。




就像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哈利原地踏兩下,這樣想的同時換位思考著:假如我是這棵樹,沒有經過我的同意,沒有人可以站在我的肩膀上。




但他在踏上松樹之前,既沒有諮詢松樹的意見,也沒有獲得松樹的許可,就像別人總是沒有諮詢哈利的意見,也沒有獲得哈利的許可,便擅自做他們想對哈利做的事情。


哈利不太高興,儘管他面無表情的樣子總是看起來心情不快,事實上,他很少有開心的時候,因為他討厭的事情太多:嘈雜震耳的說話聲、粗暴蠻橫地推擠毆打他、受到任何形式的懲罰等等,不勝枚舉。


然後他眼角餘光注意到戶外的一些學生,紛紛返回教學大樓,再過幾分鐘上課鐘聲就要響了,要是在該上課的時間遲到或未到教室,會被該堂任課教師責罰並通知監護人的。




他需要從樹上回到地面,走回教室上課。




低頭垂直看向地面的哈利現在才發覺,自己距離地面非常遙遠,明明先前都不這麼認為的,真奇怪,他抬頭看向遠方,隨便一處地方都與這裡至少有幾百甚至幾千公尺的距離,而這棵樹連五十米都不到,從樹上到地面的距離感,卻比那個跟學校相差超過三公里的商業大樓還要遠得多。


水平距離、垂直距離、主觀視角觀測、個人認知偏差……這是錯覺。哈利自己給出結論,回歸當下情境,他尚未處於平地,仍然在幾十公尺高的樹上,這個更迫切地攸關他自身的問題,完全沒有任何進展。




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幅場景,假日艷陽高照的午後,公園內幾個本該悠閒漫步活動的人們,聚在一棵樹周圍,他們不時手指著樹,抬頭仰望搜尋著什麼,又擺頭平視彼此互相討論些有關:貓咪、受困、消防人員的話題,夾雜著幾聲咪咪喵喵。




兩個小時後,他再次路過這個公園。




正好是消防人員救援成功,懷裡抱著那隻聲音變得嘶啞粗糙的貓,人們歡呼感謝著並簇擁英雄,英雄接下來要送貓咪到動物醫院做檢查。


他們慶幸貓咪沒有死、英雄平安無事,每個人臉上的神情都充滿喜悅。


哈利看得出來人們為了什麼感到心情愉快,但他無法理解,因為他沒辦法從這件事情中找到屬於他的快樂。


眼下的哈利就如同那隻受困於樹上的貓,如果他被人們發現並圍觀,然後通報警消人員出動解救他,歷經漫長的等待和恐懼後,平安但虛弱地被拯救的話。


他不能再無所行動了,時間不等人。


可若要他無能為力地期待別人為他做些什麼來幫助他,而不是更嚴重地加害他,他寧願讓自己陷入更糟的處境,經由自己做的決定,他可以接受並吸收,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他會承擔後果,至於別人為他做的一切,都取決自他人的意願,與哈利本人無關。


他閉上眼睛微微後仰著頭,將垂放在大腿外側的雙手舉起,與身體形成一條垂直線,手掌心向前攤開,下一刻他睜開眼睛,向前傾倒,平行地面,看著地面越來越近,他希望自己在空中的姿態就像老鷹展翅翱翔天際,而不是被迫立在農田中的稻草人,只能永遠張開雙手站在那裡。




不到3秒他就站在陸地上了,不是頭部、胸部優先著地,而是腳踩在土壤上,他雙手落回腿邊。




整個過程快到來不及感受些什麼,只有空氣穿透他周身,向後散去的部分烙印在心裡,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被至少比他的尺寸大3號的鞋子綁著,腳掌發力跳了兩下。


這一切都顯得很不真實,從他想遠離人群、站在高處遙望遠方時,無意間來到這棵樹下,昂首仰望樹頂,然後他的位置就來到了樹冠上,面朝學校。


就在剛剛他還在樹上,可轉眼間他已經回到地面,他抬頭看向教室,又回過身正視這棵高大的樹,他眨了眨眼睛。


眨眼的那一瞬間,他彷彿看見兩個世界,不是一左一右、一上一下,而是在松樹的背景裡,有一個半透明的立體投影畫面,那個畫面是從低空往下看,大概跟他站著低頭看腳差不多,地面上有一個雙手平伸趴伏著的背影,辨識得出穿著跟現在的哈利一樣:寬鬆骯髒的學校制服,腳踝外圍捲了好幾折的褲管,鬆垮變形的大襪子還套在他腳上,無數條皺褶和大面積的灰黑污漬,左邊襪子的腳趾處破了個大洞,但因為尺寸實在太大了,或者角度不對,完全沒露出腳趾。


搭德里的一雙舊鞋散落兩旁,那個身軀的頭部下方有一灘暗紅色的血,緩緩地流淌著並逐漸滲入土壤。


哈利再次眨眨眼睛,表情與平常無異,隱約多了絲笑意,他開口輕聲細語地對松樹說:「抱歉沒經過你同意就踩在你身上,祝你活得健康快樂。」


說完便轉身往教室的方向走去,他腳下的路徑,恰巧踏過那個幻象中人體所在的位置,從腳到頭,沒有半點遲疑停頓,安然走過那處空無一物的土地,在上課鐘響前坐回自己的位置。




幾天後哈利被監護人處罰了,因為一封來自學校女校長的信,通知他們哈利在學校裡爬樹的事情,要求他們管教好哈利,別讓哈利再次做出這種頑皮又危險的事情。


否認他被指責的任何事情都沒有用處,儘管他沒有攀爬樹木的過程,但德思禮夫妻對哈利的教育方式就是處罰,不論哈利覺得自己有沒有過錯,都以德思禮夫妻的認知作為基準。


德思禮夫妻對哈利的懲處大多有關:縮減伙食、人身自由的剝奪與限制、語言及肢體上的暴力,這次打算把他關在樓梯下的儲物間,一個星期不准出來,即使他本來就睡在這個狹小的空間,但除了睡覺以外的其他時候,諸如:吃飯、洗澡、上廁所、刷牙洗臉和幫忙做家務,他都可以進出客廳、廚房、餐廳、浴室、院子,處罰期間卻只能被鎖在儲物間。


這段時間也是期中假期,不需要去學校上課,搭德里幾乎每天出門和朋友玩耍,其他時間會在家裡看電視玩玩具,頗踢妮恩總是整理房子、料理三餐、採購生活用品和照顧搭德里,威農週一至週五朝九晚五地上班,只有週末、年假和國定假日休息。


所以白天的非用餐時間,或頗踢妮恩帶搭德里出門吃飯遊玩的時候,以及德思禮一家夜深人靜熟睡之時,都是哈利可以在沒被發現的前提下,溜出來的時機。


哈利沒辦法完好無傷地打開儲物間的鎖,鎖或門會被他弄壞掉,但是他可以現身在儲物間外的其他區域,也可以感知到德思禮一家的動靜,並及時回到儲物間,儘管這種情況下他可以自由地解決生理需求的問題,不過這仍然不是他想要的,或許應該說:他想要更多。




德思禮夫妻期許的生活是:沒有哈利的存在,或哈利的存在不影響他們的日常,再不然就是哈利帶來的影響不要太過損害他們的利益,而哈利目前除此之外,無處可去,其他可能的選擇都比這裡還要糟糕,所以他只能待在德思禮家,直到有更好的選擇為止,至於共用一個生活空間,只要有他人的存在,就不可能沒有任何影響。


哈利所能為德思禮夫妻做到的,就是盡量維護德思禮夫妻的利益,來換取不變得更差的待遇。


哈利本來可以配合德思禮夫妻所要求的事情,如果他沒有想吃自己喜好的食物、想穿符合自己審美和尺寸的服裝、想做自己樂意做的事情……如果他沒發現自己有某種怪異的力量、沒辦法掌控這股逐漸增強的力量、沒察覺德思禮夫妻不僅完全沒有這種力量,還相當恐懼擁有這份力量的存在……可惜沒有如果,所以恐怕德思禮夫妻無法如願以償了。


同物種之間都不見得能夠和平共處了,更何況普通人跟怪物。




哈利沉浸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內心迴響著一段輕盈的旋律,這首陪伴他已久的水晶音樂,總能止住雨滴激起的漣漪,平靜地直到最後一縷意識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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