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30|閱讀時間 ‧ 約 28 分鐘

莫問奴歸處:宋.嚴蕊

§ 莫問奴歸處 §

  南宋淳熙九年。


  「妳招是不招?」

  男子正義凜然地立在一旁,冷眼盯著她,彷彿等待著從她的口中聽到些什麼。

  俯趴在地,渾身是血的女子勉強抬頭,氣若遊絲地說:「奴家……無罪,何事可招?」雖是無力,話,卻說得堅定。

  男子怒目一瞪:「好個刁婦!妳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來啊,繼續給我打,本官就不信妳不招!」

  「……朱大人,她……她一個弱女子,恐怕熬不過--」

  年輕獄吏的躑躅,在他口中的朱大人一瞪之下,陡地止住嘴。「不必你多事。給我打。」

  「……是。」獄吏硬著頭皮應聲,這些日子來,他見那女子受過無數杖責,備遭折磨,醒了又昏,昏了又醒;那樣的酷刑是連他這樣一個大男人都禁不住的啊!在他心底不禁埋怨起這朱大人的狠絕。

  他朝女子走去,杖下之前,他忍不住又多嘴相勸:「嚴姑娘,我看,妳還是招了吧,何必多受這折磨呢?」

  女子搖搖頭。「您的心意奴家明白。身為賤妓,縱然真與太守有私情,也罪不至死。但事有是非真偽,奴家確實與唐大人無染,豈可妄言以誣蔑唐大人?奴家……寧死也不謊招。」

  朱大人聞言更怒,朝獄吏惡聲道:「還不動手,跟這賤婦多嘴什麼!」

  夜,深了。從幽冷的內室,隱隱飄來一聲聲重物落下和強忍的呻吟……


  她從來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落得如此地步。

  她原是台州營妓,姿容超群,琴棋書畫歌舞樣樣獨擅,色藝冠當時。那年,唐仲友初來台州任職太守,聽聞她的多才多藝,遂以朋友之誼邀見她,相談甚歡。此後,她偶爾也過府一敘。

  對她這樣一個身分的女子而言,能得到像唐仲友這樣博學工文的士人賞識,是一項光榮。但,也僅限於此,她從不敢有非份之想,因為,她明白自己的地位。

  然而,看在他人的眼中,卻不是如此。


  「唉--」

  唐仲友一聲長歎,惹得過府茶敘的她不禁問道:「大人,可是有煩心之事?」

  唐仲友回過神,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她莞然一笑。「唐大人信不過奴家?」

  「不是,」他急忙解釋,「我……,唉,就跟妳說了吧!妳,聽說過我和朱熹朱大人的事吧?」

  「略知一二。」唐大人和浙東提舉朱熹有宿怨,這事,人人皆知。

  「他,欲來台州訪視。」

  「大人是怕他……挾公報私。」她蘭心蕙質,一點,即知唐仲友心底顧慮。

  唐仲友點點頭,又歎了口氣。

  「大人,奴家素聞朱大人為人正直,應不至如此吧?」

  唉,唐仲友在心底歎道,她不知朱熹的性格啊!

  「或許吧,希望是我多慮了。」他輕描淡寫帶過,不再多說,那憂慮的漣漪卻一圈圈在他心底泛開……


  她,果然涉世不深。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口中「正直」的朱大人,竟然真做出挾公報私這等事!

  一句「有傷風化」,她,便莫名其妙地入了獄。繫獄月餘,朱熹不斷誣陷她與唐仲友有不可告人之情,要她承認。她心底明白,朱熹這麼做,無非是想陷害唐大人,好趁機參他一本。

  她,怎能承認呢?本無其事,她如何招供?她身分卑賤,尚不足論,但唐大人一介士大夫,怎可受此誣蔑呢?為此,她,寧死不招。


  「聽說啊,這兩個月來,她時時受杖責,幾乎都快被打死了呢!」

  「唉,好好一個女孩家,卻無辜遭受此刑。」

  路人圍聚一旁,談的,正是當下最受人矚目的風流公案。人人都明白她和唐太守之間是清白,卻沒人敢,也沒人有能力為她說話。只得在市井之間,為她惋惜,為她不平。


  合該是她命不該絕吧,那朱熹遲遲不得她的招供,又被聖上調任,不得已,只好悻悻然離開台州。

  新上任的,聽說也是個正直的官。


  「嚴姑娘。」獄吏喚道,喚醒沉睡中的她。朱熹離開,她總算得以有個好眠。

  「獄吏大哥,有什麼事?」她對這好心的獄吏充滿感激,他雖幫不了她,卻相信她。

  「新任岳大人要見妳呢!」

  她心一緊,莫非又是另一個惡夢的來臨?

  在獄吏的帶領之下,她憂心忡忡地見到了岳霖--新任的使節行部。

  「奴家叩見大人。」她始終不肯自稱犯婦,這是她的堅持,因為,自認無罪。

  「嚴姑娘請起。」岳霖忙喚她起身,他知道這些日子以來,她受的苦已讓她的身子骨虛弱許多。

  「嚴姑娘,妳的案子,本官昨夜已仔細究理,今日喚妳前來,是為了讓妳申訴,若有冤情,妳大可明說。」岳霖正是因為明白她的無辜,故有此舉。

  她,錯愕。不敢置信他的好意。

  「嚴姑娘若有何冤屈,儘管道來。」岳霖和顏地說。

  「大人,可否給奴家紙筆?」

  他點點頭,喚人取來。

  毫不思索,她援筆就紙,寫成一首〈卜算子〉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詞中道盡希望新官明察冤情,與對自由幸福生活的渴望。岳霖,自是明白。


  「喂喂喂,聽說,那嚴蕊被判無罪,還除籍從良呢!」

  「真的啊?哎喲,總算是老天有眼喔!」

  市井中,人們談論的依舊是那件風流公案,只不過,不平的語氣,如今是滿心歡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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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妄之災 §

  嚴蕊所以遭受朱熹擅用職權來迫害,全是緣於朱熹與唐仲友的一段宿怨。

  據《經籍訪志》載,唐仲友在台州任職期間,曾命蔣輝等人刻印《楊子》、《荀子》等書,引起尊孔孟之道的朱熹十分不滿,學術上的抗爭到後來竟演變成人身迫害。青樓女子嚴蕊於是成了無辜的犧牲者。

  朱熹〈按唐仲友第三狀〉云:「仲友又悅營妓嚴蕊,欲攜以歸,遂令偽稱年老,與之落籍,多以錢物償其母及兄弟。據司理王之純供,今年五月滿散聖節,方知弟子嚴蕊、王蕙、張韻、王懿四名,知州判狀放令前去,即不曾承准本州公文行下妓樂司照會。……其嚴蕊、沈芳之徒,招權納賂,不可盡紀。」、「仲友自到任以來,寵愛弟妓,遂與諸子更相踰濫。行首嚴蕊稍以色稱,仲友與之媟狎,雖在公筵,全無顧忌。公然與之落籍,令表弟高宣教以公庫轎乘錢物津發歸婺州別宅。嚴蕊臨行時,係是仲友祖母私忌式假,卻在宅堂令公庫安排筵會,餞送嚴蕊。」除嚴蕊外,尚有王蕙、張韻、王懿、沈芳、王靜、沈玉、張嬋、朱妙等女性和唐仲友扯上關係。

  此外,〈卜算子〉一詞的作者是否真為嚴蕊,有待商榷。過往學者普遍根據《夷堅志》所述,認為乃嚴蕊之作。然而,朱熹〈按唐仲友第四狀〉:「至五月十六日筵會,仲友親戚高宣教撰曲一首,名卜算子,後一段云:『去又如何去?住又如何住?但得山花插滿頭,休問奴歸處』。」則提到此首〈卜算子〉乃高宣教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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