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人間四月天】

四月的京都，春回大地，復甦的豈止是櫻花；雖然春寒料峭、乍暖還寒，但名勝裡一時百花齊放，繽紛的像萬花筒似的，為京都憑添了無數綺麗色彩。

而京都的美，也美在層次豐饒的文化裡。

就如作家唐諾，為壽岳章子的《千年繁華 - 京都三部曲》所寫的序文中，這麼生動的描繪著：

「一千兩百年的悠悠時光，京都於是成了整個日本最美好也最可怖的一座城市。

美好，是因為最高權力一直在此，很自然持續吸引來全日本最美好的人和物；

可怖，也是因為最高權力一直在此，更自然無休無止叫喚出人的貪欲、殘忍、陰謀、傾軋、爭戰。

生者和死者全擠在同一座城市之中，一齊遊蕩於同一巷閭井水之處；

仕女公卿、人煙紅塵，極盡生之繁華，也滿天神佛，鬼影幢幢，揮不去死之哀傷。」

漫步在京都街頭，你常常會不經意的就掉落歷史的”蟲洞”，而跌進另一個你所熟知的時空。

哦！原來這就是當年織田信長殞命的本能寺；

這裡就是猴子殿下(豐臣秀吉)生前最後一次郊遊賞櫻的醍醐寺；

而這裡又是幕末坂本龍馬被暗殺的近江屋遺跡。

雖然你無法身歷其境，而依舊殘留在這些”名場景”的時空回憶，卻又好像硬生生的將你拽入歷史事件發生當下的畫面裡，那些你早已熟知的大河劇故事情節裡。

因此壽岳章子在《千年繁華》中提到，京都人不容易激動，更不容易被各種意識形態的激情所沖昏頭，因為又有什麼是沒看過、聽過、經歷過的呢？

從最鼎盛的繁華，到最寂寞的一坯黃土，還有什麼更繁華的應許誘惑得了京都人？還有什麼更可怖的人間悲劇嚇得了京都人？

而生為京都人，卻是與生俱來的辛苦及沉重的

因為他們就好像奇幻小說中，被天神所揀選的族裔，世世代代注定要守護著傳說中的「聖杯」，並誓死效忠自己的部落，為其而生、為其而戰。

而京都人世代守護的聖杯又是什麼呢？

就是這座一千兩百年風雲際會的古都，以及「何以而為京都人」所自傲自持的特有生活方式與信仰。

這座平安京，其實並非千年平安、無災無難

源平合戰、應仁之亂、蛤御門之變、幕末維新時的火拼，在日本歷史的急流裡，她也曾多次遭受戰火洗禮，幾近夷為灰燼。

但全都依靠這群世代守護著京都的匠人與町眾齊心協力，才能維持這座古都千年如一的絕代風華；

而京都所孕育出的美學、文化(茶道/花道/詩歌/俳句….)、禪心，又每每能夠在日本動亂後，多次撫慰這大和民族的心靈，帶領著日本這個國家走向復興。

因此，京都人就像是一群誓死守護木葉村的火影忍者們，成為這座優雅美麗城市的最忠貞信徒，無私的奉獻一切。

然而，崇拜著這座古都之美的追隨者，又豈止是京都人民而已！？

梁思成 & 林徽因，這一對因當年的公視大戲《人間四月天》而為兩岸所熟知的民國璧人，但比戲劇裡更精彩的，卻是他們曲折多舛的真實人生。

梁思成，戊戌變法梁啟超的二公子；

林徽因，民初外交家林長民的長女，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林覺民的姪女。

這一對出生在民初革命新貴家庭的金童玉女，1924年一起赴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攻讀建築，並於1931年婚後回到北京一起加入「中國營造學社」，以研究並保護中國古建築為終生學術職志。

可惜這一時羨煞世人的才子佳人眷侶，並沒有迎來錦衣玉食、童話般的夢幻生活；對日戰爭打亂了他們原本如織的錦繡人生，開始了他們乖違的流亡命運。

七七事變後日軍佔領北京城，於民族氣節不想淪為漢奸而被其宣傳利用，於是兩夫妻帶著孩子輾轉千里一路南逃至四川。

但因林徽因染上了肺結核時好時壞、發燒不斷，生活的開銷與不斷的用藥，也使這個家庭一直處於貧病交迫的窘境。

然而，戰爭的苦難也衝擊著這個家族的其他成員

梁思忠，梁思成四弟，西點軍校畢業，加入國民革命軍，1932年「一二八事變」戰死於上海，享年25歲。

林恆，林徽因三弟，清華自願休學後轉考空軍官校，戰鬥機飛行員，1942年戰死於成都上空，享年23歲。

林徽因的長詩《哭三弟恆》，留下了無語的哀慟：「而萬千國人像已忘掉，你死是爲了誰！」。

隨著太平洋戰爭爆發、美國參戰，研究中國古建築多年的梁思成，出任「戰區文物保護委員會」副主任，著手繪製重點保護文物的地圖，提供給美國援華飛行員，以便在轟炸敵後淪陷區時能注意避免誤炸這些國家文物古蹟。

1944年後，盟軍於太平洋上大規模反攻，對日本本土的全面性轟炸開始變得迫在眉睫。

盟軍總部透過駐重慶辦事處，秘密的找上了梁思成，以文物保護的角度，請他在軍用地圖上斟酌標繪出日本城市的”禁炸區域”。

對於自己個人及親族，都深受多年日本侵略戰爭苦難的梁思成，於國仇家恨之餘，仍能保持著身為建築學者的學術良心，冷靜之後認為：

「若對日本本土毀滅性轟炸不可避免，其他城市可炸，但京都及奈良絕不可為，因為日本民族的文化之根就存留於這兩座古城之中。」

於是梁思成與助理連夜趕工標繪地圖，就像搶救京都古蹟的「辛德勒名單」，將京都御所、二條城、金閣寺、清水寺、醍醐寺、三十三間堂…..的座標，都一一清楚標註在”禁炸區域”之中。

在向美軍呈交地圖時，仍再一次的陳述了保護京都與奈良古建築的重要性，並語重心長的呼籲：

「建築是社會的縮影，民族的象徵，但絕不是某一民族的，而是全人類的共同財產。如奈良唐招提寺，是全世界仍留存中最古老的木造結構建築，一旦炸毀，是無法補救的。」

據說自從梁思成繪製的文物保護地圖遞交後，至日本全面投降前，京都與奈良再也沒有遭受美軍轟炸空襲的戰禍，也從原子彈轟炸的最終城市名單中(小倉、京都、廣島、新潟)給剔除。

當然，美軍放棄轟炸京都自有其政治與戰略層面的考量，不可能僅憑梁思成一介書生之微言即可撼動。

但從這件塵封往事，卻可看出一個飽經流離戰亂，但仍堅守個人道德良知的學者風骨與騎士精神。

京都，「四神相應」的風水福地：北有船岡山 (玄武)，東有賀茂川 (青龍)，南有巨瓊池 (朱雀)，西有山陽、山陰二道 (白虎)。

桓武天皇於此平安京定都千年，但護衛京都世代平安的，從來就不是這些千年前陰陽師所佈下的魔法結界，而正是這一群世世代代忠於京都之美的善良人民。

就靠著無數，像川端康成筆下《古都》的女主角千重子，寧願放棄自己真正的愛情，選擇招贅夫婿繼承家業，以維持百年和服老店的存續。

京都之所以成為京都，就是建立在這些代代以京都人為榮，不斷傳承並精進本家的工藝為使命；並透過彼此間的群體羈絆，而使京都成為一種優雅的生活方式、一個文化象徵符號、一個獨立有機的活力生命體，而不僅僅只是世界地圖上一個冷冰冰的日本地名。

也靠著少數，像梁思成這樣稀世罕見的文化學者，能夠暫時先放下家國的恩怨及仇恨，挺身而出只為了後代子孫及全人類，留下一座美麗的文化遺產 – 京都城。

如同希臘悲劇裡，為特洛伊屠城示警卻被天神派來的大蛇纏身絞死的智者，不計個人榮辱令譽但秉學術良知的梁思成，最終卻也因文物保存而在文革中受迫害至死。

(中共建國後，因梁思成極力反對拆除北京古城牆，而被中共打為反革命極右派，慘遭迫害)。

但梁思成的血淚所映照的普世人道精神，就是跳脫出族群仇恨殺伐之外，但留一線慈悲燭照，阻止人類奔向瘋狂毀滅前的醒世明燈。

四月的京都，櫻花綻放，萬紫千紅、奪目繽紛，為這次京都賞櫻行留下了滿滿愉快的回憶。

櫻花的花期很短，從開花到凋謝，雖然只有七日之艷麗，但是她盛開時的踴躍以及怒放後的落櫻繽紛，千百年來竟引無數英雄俊杰們，拜倒在這滿院璀璨春色之間。

站在櫻花樹下，懷古遙想 ～

歷史的更迭，就像京都的櫻花，繁華有時、凋零有時，但在這一朝一代的興衰更迭之間，人類留下的究竟又是什麼軌跡？

文化的承遞，也像京都的櫻花，只要深植在故國土壤裡的根柢還在，只待下一個春暖花開，她又會綻放出一樹繁華燦爛。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

是燕在樑間呢喃

你是愛，是暖，是希望

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 林徽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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