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Once upon a 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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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記得的事情得經過多久時間,才能模糊褪色...;又要多久歲月,才能不留痕跡呢!青絲轉成稀疏灰白,夠嗎?皎潔無暇浮現風霜坎坷呢?一路上究竟是偶然隨機,還是早已必然註定?30年,會有答案嗎?

*

有些人是適合秋天的。秋天的微風,秋天的細雨,秋天的秋天。然而在這裡是最看不到秋天痕跡的地方,至少在白天裡看不到。在一般人的印象裡,走進這裡寬敞的大門,照例在大門兩旁都有人守著,然後放眼可見整齊的草皮,和一幢幢呆板的營房。有時候不僅呆板,還同時有點老舊。沿著筆直的柏油路而進,這裡注入腦中的第一個印象,會是---多麼有朝氣的地方。

潔聲一直都在望著窗外沈思,對同一群菜鳥那一付付骨碌,忙著四周打量的瞳子和神情視若無睹。可能是因為換了一個新的環境,舉目非親非故,暫時還投有人知道潔聲的過去,了解潔聲的脾氣,所以潔聲覺得似乎鬆了一口氣。接下來的幾週,累得教潔聲差點絕望了,對潔聲來說,困乏的肉體,更突顯了那心中無情的傷痕。在那些個悲喪的黃昏底下,見不到豔麗的晚霞,托著槍,灰頭土臉在暮色裡消翳。


兩年的日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常常每過一段時間之後再回想起從前,就是擺脫不了這裡時間的錯覺。兩年前的秋天入伍,兩年後同樣是秋天,即將退伍,會有多大的改變呢?恐怕只有潔聲自己知道。常常連他自己也不敢肯定;他能肯定的是,他一定得要有些改變,才能再面對吳念的爸媽、費莉亞及自己的父母及一大堆不相干的人,還有他自己。

灑在窗外有皎潔的月光,潔聲在一室鼾聲裡掙扎;從事情發生以後,自己才真正認識孤寂,後來深交。這兩年來,黑夜一直都是漫長而無邊。黑夜裡潔聲己經習慣於羨慕室友們柔和、滿足的鼻息,一個人無助地和夢魔搏門、掙扎。潔聲躡躡地走向它,走進記憶。

*

「吳念、吳念,昨天晚上躲到那裡去了,我到處找你」。

「昨...」,吳念嘴裡嚼著饅頭。

「等等再解釋,告訴你一件大消息,你一定會有興趣的!」。

「什麼大消息...」。

「我已經問到了。你知道她住在那裡嗎?告訴你吧!她叫費莉亞,住在木瓜牛奶旁邊的巷子裡」。

原來想先釣釣吳念的胃口,沒想到一股腦全洩出來了。

「好了,快走吧!再慢了,又要挨導師的臉色了」。吳念嘸下最後一口饅頭。

「ㄟ,等一下,等一下。那,這件事怎麼辦?」。

「趕快走了,到教室跟你說」。

吳念付了錢,我包了一份蛋餅、豆漿,就趕緊走了。上課好幾個禮拜了,每天都遲到,每次遲到就得先複習一次導師僵硬的牌面。雖說不太甩她,不過能不遲到就不要遲到,再說上補習班嘛,自己得好好反省。

那天早上的國文課上,我和吳念寫滿一本筆記的情書。跳著行寫,想說隨時可以視情勢的進展,補上了此一一話,末了遷都加上「PS」,「PS」...。

「吳念,晚上自修一結束,我們先衝到木瓜牛奶去等她來,然後撕下第一張給她,看她什麼反應。如果不行的話,我們就每天撕一張」。

「就這麼決定了」。

兩個禮拜後,見到她笑了。又兩禮拜後,她終於說話了。兩個月後,費莉亞是我跟吳念在補習班同時喜歡的女孩子。

*

「高潔聲,睡了嗎?」。我定神一看,輔導長撩起蚊帳探進頭來,輕聲詢問著。

「還沒,有事嗎?」。

「明天就回家了,會不會興奮得睡不著?」。

「我是在想退伍後不知道還能不能習慣新的生活」。

「多想會有幫助的。你先跟我來一下」

「嗯」,我鑽出被窩,跟著輔導長到他的寢室。

「退伍後有法有什麼打算?」。

「還沒確定,不過,我想會先找個工作做一陣子看看,再決定以後的方向」。

「現在要找個滿意的工作不太容易,好好準備,有機會就把握」。

「我知道」。

「這是車資和餐費補助。回去早點睡吧」。

退出輔導長寢室,帶著菸上完廁所,靠在走廊上,覺得有些一涼意。白天的天氣都還不錯,到了晚上就有點淒涼。

*

我、吳念和費莉亞混到像一家兄弟姐妹一般熟時,偶而提起送紙條給費莉亞的第一個晚上的窘態,總還是會笑得我們人仰馬翻。那天晚上的自修,我和吳念估了教室最角落的位子。颼颼的泠氣吹得我們直抖,微微的馬達聲剛好可以蓋過我們的嘻笑聲。沒等自修結束,中途休息時就溜了。兩個人耗在木瓜牛奶店,挑了落地窗前的桌子,佈陣以待,不時透過落地窗在來往的人群裡翻揀。就這樣從七點多耗到了九點半。

「應該快來了吧」。

「差不多了,要不要先到巷口去等她?」。

到了巷口,和吳念還一直討論著如何應對。幾乎已經考慮了任何可能的情況。只剩唯一不知道要怎麼應付的情況是,如果她爸爸好巧不巧蹦出來了,怎麼辦?

「收兵啊!」,我認為這樣省得麻煩,識時務者為俊傑。

阿遠呆呆地說:「你不覺得應該上前有禮貌地打個招呼嗎?」

「你有沒有搞錯?你是妄想人家會請你 登堂入室,端上茶點,笑容可掬,腆腆地說 ,隨便用,沒什麼好招待的?」。

忽然,她不知那裡冒出來的?從我和吳念的身後擦過。我和吳念這麼一楞,來不及討論現在怎麼辦?趕緊快步追上前去。

「ㄟ!ㄟ…」。她一定莫名其妙!或許她壓根就沒想到叫的人是她!

後來,她總算停下腳踏車。我和吳念翻開筆記本撕下第一頁遞到她面前。她被這突來一驚,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而我跟吳念事先套好很多羅曼蒂克的台詞全忘了。不知該如何開始,三個人顧視了一回,她的耳根、臉頓 開始泛紅。

我用手肘碰了吳念一下,吳念也碰了我 一下,我們轉頭,都看清楚了對方一臉也是茫然。

最後我好像是說:「我們想認識妳 ,請妳收下」。

她抬頭也是一臉茫然,挪動了一下似要轉身 ...,遲疑之間,忽然又怯怯地接過我們手上的紙條, 就開門進去了。

留下倆個傻瓜,站在陌生人家門口納悶著,聽著門內的狗狂吠不止。

後來好幾天都沒再看到她留下來自修,我和吳念都在第2張的PS欄裡加上一些賠不是的話,按捺住性子等待機會。那一陣子 ,我還有吳念都喝了不少錢的木瓜牛奶。有一天暍完木瓜牛奶,正待要走...。

「該回家了」。我看過錶,她八成不會出現了。

「走吧!明天還來不來?」。

「來啊!要不你說怎麼辦?」難道吳念不想玩了,我等著接受吳念的理由。

吳念久久未答腔,我搭著他的視線尋過去,馬上又興奮了。

「還等什麼?」我打開書包正在找我的筆記本。

「明天再來,不要又把她嚇壞了,剛剛她也看到我們了」。

「也好」。吳念的顧忌和體貼是對的。我們在一起混這麼久了,彼此間有一種默契和說服力。

在冷清路上吃了碗陽春麵,就回家了。

*

「小胖,起來啦」。上舖的小胖役有反應,只鼻子嗯了兩聲,這種反應不經大腦。

「卡緊略啦!我要睏了」。平常愛搞笑剛站完哨的,大家叫叫他嬉皮的班兵已經坐在床沿,不耐地催著,只想趕快上床躺平。

「別叫了,這哨我替他站」。心裡頭喃咕,反正也睡不著,出去透透氣。一躍下床,開始著裝。

「拍謝啦,擱吵醒你了,睡死的小胖都很難叫醒」。

「不要緊,你快回去睡了」。

「怎麼可以這樣,你要退伍的人呢!」嬉皮難得的不安。

「不要緊,我衫攏穿好了」。我邊說開始綁上綁腿。綁腿是軍人最神氣的配件,僅次於槍。

外面有風不大,但可感覺出秋裡的涼意,夏天已經走了,又一次進了回憶,或者說是留下回憶,It depends! 因人而異。

*

又碰了幾次釘子後,吳念建議用更含蓄的方法。實在也說不出更含蓄的方法,只做了一點修改。改在下課前,把紙條塞在她車籃,目送她回家。

後來,我跟吳念這檔事不知怎麼傳開了,還好其他人也投閒功夫理會。只是被導師喚去又訓了一頓。她也不能多管,還不都兜著那些一「好好用功,不然將來會後悔的」之類的邏輯。我和吳念件在她桌前,一遍遍地覆習這些打小學起就聽膩了的邏輯。我看不出吳念正想起一什麼,我則胡亂繞著自己的邏輯。表面上看來,我們都聽得入神,頗知悔改。

當我看到費莉亞來到櫃台前領取講義時,突然又恢復活力了。老巫婆的辦公桌背正對著櫃台。我偷偷扯了吳念的袖口,一齊滑稽地傻笑。

咦!她竟然也笑了。乍綻羞棘的小花,瞬間叩逝,連人一起消失。

慢慢地,釘子不那麼生硬。慢慢地,慢慢地她疏於拒絕。又慢慢地,對費莉亞有所了解。也慢慢地浪漫起來。還慢慢地驗證著天下老師都類似的的邏輯。

我們撇下份內的工作,狂熱地盲目,有時候還是免不了會意識到現實的存在,鏗鏘有聲。

在溫馨了一陣子之後,也就不再那麼囂張了。不過,偶而仍是會偷溜到公園,坐在我們常坐的那種樹下。偶而興致來了,相約蹺課,跑去看電影。我們不認為有錯,只會有點不安,如魅影般捉摸不定的忐忑!


那年年底,吳念、我和多數重考的男生一樣都陸續收到了兵役體檢通知單。那個年代只有二種兵,二年和三年的,或是有人比較在乎外島本島的。有人在乎時間,有人在乎空間。愛因斯坦則說:時間空間是相對的...!

*

一點五十,肩著槍步回寢室,用槍托推推下一班哨兵大腿...。

「換你了,等你十分鐘」,叫醒他後,再回崗哨。眼光所及,心中所想,還是一直都熟悉的感覺。想到即將告別,卻也投有那種即將解脫的期待。下哨後,照例沖一杯泡麵,抽完菸,褪去畢挺的衣著。自己都驚訝於自己的冷漠。心情如同一張白紙。自從吳念離開了之後,心情就不復有什麼飛揚的色彩,原有了些繽紛的色彩,也很快褪了。

*

費莉亞是個令人傾心的女孩,有一頭好脾氣的黑髮。曾經問過吳念為什麼喜歡她?

「你先說」,吳念反問。

「為什麼我先說?是我先問的!」

「我不想影響你」。吳念又是對的,有一回他穿了一雙紅球鞋,我看了也喜歡,跟著買了一雙。

我用心思索了一會。「喜歡費莉亞明亮的眼睛....」。那其實是我一種很直接的感受,十分鮮活地盪漾在腦海中。只是未曾想過要找出它。有時候太多思考容易破壞我自己所謂的美感。這是我自己所謂的哲學。

「喜歡費莉亞明亮的眼睛...嗯...。對了,就是喜歡費莉亞明亮的眼睛,鑲在無邪的臉上,穿著一件花格子襯衫」。

「好了,我說完了,你呢?」。我等不及要知道吳念的答案。

「喜歡費莉亞明亮的眼睛」。一字字清晰出自吳念的口中。

我聽了也是莫名的高興。我答對了,有那季的知了為我賣命地歌頌著,天空也正藍著。

「有沒有受我的影響?」,我興奮了一陣,又回到吳念身旁坐定。

「不知道?」。吳念淡淡地帶過,像藍天空歡歡飄過的雲絮,有幾乎察覺不出的微妙變化。總之,是純淨無暇!後來,和費莉亞熟稔後,三個人每回到公園,還是老愛坐在那株知了最暸亮的樹下。雖然,那時候隱約感覺我更喜歡費莉亞的細心,也已經不是知了的季節了。我是什麼時候變成喜歡費莉亞的細心的呢。

過了年後,功課逼得更緊了。憑誰也瀟灑不起來了。我們心裡也有分寸,只是沒說。爸媽也開始盯人了,還叫哥哥來跟我溝通。小時候,常跟著哥哥做壞勾當。上了中學就不再讓我跟了,自己偷偷變成斯文的大學生。小時候做的壞勾當,還不都是此一一小壞樂事,贏走鄰童的尪仟標、彈珠,有什麼不好?印象最深有一次,玩得忘了回家,天黑了才匆忙回家。到了家門口,小門給鎖上了。廚房傳出滋滋的炒菜聲和鍋鏟起落的聲音。我們到外面混的時候,家裡的小門都是敞開的。哥哥鼓足勇氣才叫門。

「媽...」。我在一旁豎著耳朵,上下拍著褲頭上的泥沙。

「再去玩啊!看你們什麼才回來!」。媽媽鏟了一鏟憤怒,拋出門外,餵飽了我的恐懼。

我不記得哥哥那時候的表情,也不知道又怎麼給騙到教會去打彈珠,黑漆漆的根本就看不清楚,還有一大堆蚊子。

媽媽炒完菜,出來找孩子了。哥哥和我被從教會拎回家罰跪。跪著還忙著抓那在教會裡被叮出來的疱疱。小時候,教會是我們玩樂的重要據點,一到晚上灌木叢裡全是蚊子。

那些事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大哥代理長輩的身份來跟我溝通,讓我又想起年幼的交情,也想到大哥難為。小時候挨媽媽打是常事,可是,有一次哥哥就被爸爸狠狠修理了一頓,空前絕後。有人家裡是爸爸負責暴力,男人的暴力一觸發可不含糊,真是暴戾,不受控制。我們家還有那年代,打小孩較多是由媽媽執行,愛的教育。

吳念的壓力,差不多都嗅得出來。其實每個考生都散發著類似的味道,在狹小的空間和心靈間濃度極高,很難忽略。他則是過完年後,找到了自己的出口。在課業正吃緊起來的時候,做這樣的選擇,一定是考慮了很久,不然就是要抗拒什麼,也肯定得爭取很久。Camus不是主張,抗拒以對荒謬?即便是也不會有改變。除了抗拒,這種不實際的宣示以外的根本解決荒繆之道,就是:切斷個體意識與外在世界的連結,這裡面也有變通的,否則(我認為)存在極大的風險!因此Camus本人也不推薦!

吳念才思敏捷又有創意,想唸文科或藝術類組;無奈父母都反對。這回又轉組,連我也很驚訝。沒想到文豪帥哥是真得想從事創作。伯父堅持反對,是家人力勸紓解,吳念才如願。只是聽吳念轉述:家人還是不以為然。原來後來,唸什麼科系填志願都無關緊要了。

*

「早知道就好了」。嘆了一口氣,轉身把手錶對準窗口的月光。

「四點多了」。黑夜是冗長的。每個冗長的清夜裡被迫全神貫注地看著同一部電影,影片卡卡不停地轉,獨自一個人,其他位子的椅子都整齊的疊著。冗長是因為無法擺脫。有好久,不曾像上禮拜六睡得那麼沈了。從入伍到即將退伍,從來不認為這類的陋習有什麼意義。只為了喝酒,才弄出什麼離營餐酒會。那天也是被拱出來的。很多退伍的同志,都會有天被灌得楞楞,軟趴失神。

醉了差不多的時候,他們的話就多起來了。平常他們也有他們的哲理,醉酒的時候就特別多,特別大聲。我最後只記得:嬉皮一過來劈頭眩喝...,「來,再乾了這一杯」。

「不行了」。我已經滿到喉嚨了。

「嘖,不是我愛講你,鬥陣這麼久了。怎眛了解,那擱像你這款的,要怎樣跟人車拚?」

我索興關上眼睛,放鬆頸椎,頭往後一沈,幻想著是在船上。他還不放鬆,句句像浪花打在我臉上。

「呼搭啦!」。我搔了一下腦袋,心想大概推不掉了。他端在手上那杯酒,有一半都濺在我身上了。他又倒滿了,一口喝了。說:「大家攏真鬱卒,不是單單你。日子照常過,對不...」。

「對」。我也一口氣往口裡倒。結果就滿出來了,船也翻了。那一夜突然消失,感覺似乎沒睡過就不見了。

*

他說得對。日子還是要過。早知道也未必沒事,眼前看到的是,事情早已發生過了。事情發生農曆正月初四。在下學期開始不久,每天早課都得參加模擬考、復習考。早上七點出門,到晚上十一點才回家。吳念、費莉亞和我都不再蹺課,不再逛公園了。那時是我們最用功的時候,有時候晚上一起到K書中心看書,其他時候各忙各的,在一起的時間短了。農曆年沖淡了一些緊張的空氣,難得有一個星期的假。

「挪出那天到郊外走一走,你們說好不好?

費莉亞的頭髮已經長長了,不再有清湯掛麵的影子,好動人。費莉亞的提議,馬上獲得吳念和我的附和,暫時敲定初三、四去露營。

「那,妳要怎麼出來?」。吳念又是疑問,又是期待。

「我想想」。吳念和我也在動腦筋,不 是只有費莉亞。

「其實只要一天就夠了,我們初三下午 走,初四回來。妳初三下午就說到同學家看書。然後,晚上陪妳出來打電話回家,說睡 同學家裡了」。陸續推翻了幾個方案,我想 再也設其他法子了。

「那裡會有電話嗎?」。費莉亞詢問。 「應該是有的。要走比較遠就是了」。吳念又補充:「就算是夜遊吧」。

「好吧。我先和小蘋連絡好,幫忙蓋過去」。費莉亞的難題先解決了。

「你們能出來吧?」「男孩子的事比較不麻煩。我跟哥哥商 量一下,叫他幫個忙就行了。他正放寒假在家裡」。

「吳念,你呢?」

「可以」。

*

天際已經泛白,是黎明了,棉被外面似乎更濕冷了。我兜緊棉被,不知能不能小酣片刻。

*

初三我們精神奕奕地碰了面,興高采烈出發了。臉上重新掛上熟悉的笑容。好像夜總會的經理掛出「公休」,自己躲起來做樂。

吳念和我也是藉故溜出來的。裝備早就張羅齊全,連同預租的帳篷、睡袋一起寄放在老板那裡了,出來時儼然都是一付用功的架勢。晚上嘗到了費莉亞的手藝,都吃不出原始的味道,只吃出自己心中的味道。飯後夜遊 ,三個人分別都打電話回家,一切順利。回來,圍坐一起看星星,覺得有點冷,就滅了營火鑽進帳篷了。東南西北,你一句、我一 句進夢鄉了。

「喂,小懶豬起抹了」。

「這麼冷!早飯做好再叫我」

「快點啦。去看看吳念去提水,怎麼還 沒回來?」。

「什麼時候都起來了?」。吳念的睡袋也是塌的。 我爬出帳篷。

「吳念去那裡提水?」。

「溪邊」。

「去提個水,那需多久?」。我一腹狐疑。聽費莉亞說去好久了,心裡倫愉在揣測吳念這小子,不知又有什麼新發現了。小毛蟲 ?還是一束小野花?

握著牙膏、牙刷,扯著毛巾飛揚的一角 ,就朝溪邊跑了。我想早費莉亞分享吳念的發現,或許可提些餿主意....。

來到溪邊,並沒有看到吳念的人影。把頭 一栽,嗽了一口冰涼的溪水,刷起牙。邊刷牙我同時掃瞄著溪畔,都未見到吳念。刷過牙,拾起地上的毛巾,不假思索地 跳向溪裡不遠露出的一塊石頭,我認為那是 洗臉的好地方。沒想石頭會那麼滑!「撲通」一聲,整個人掉入水中,雙腳本能地在水中撈了兩下 ,沒撈到底,直覺的想法是,怎會這麼深?趕緊攀著石頭,撐出水面。心想:好險!在冰冷的水裡,釣起漂浮的毛巾,謹慎 地離開石頭,重新站穩在溪邊,踏實多了。「真衰,全身都洗了,算不算洗過臉了?」。擰乾了毛巾,在臉上抹了幾回,回到營地。

費莉亞見到我拖著一條印在泥上的水漬, 全身滴水。直問:「怎麼了?」。

「掉到水裡啦!」我憤憤地回答。

費莉亞無奈笑了一笑,進帳篷拿出一件乾的襯衫扔給我。我換上襯衫,把濕的衣服貼在帳篷上吹風。

「吳念呢?」。 「還沒有回來」。

「奇怪……」。我有不祥的預感。

「 我再去找他」


沒找著,我又回來。

「吳念回來了沒?」,也是一樣的答案。費莉亞臉上的憂慮更凝重了。我和費莉亞又一起出去找。費莉亞和我都找遍了看得到的地方。貼在帳篷上的衣服已經乾了。費莉亞已經忍不住掉起眼淚了。事情已經超過我能控制的,也超過費莉亞 所能負荷的了。我套上球鞋,打算去報警。最先想到的當然是爸媽,和爸爸的同事,就是吳念的父母。但是他們從一開始就不知道怎麼回事。現在如何能在短時間解釋清楚,那顯得太唐突。其實我是害怕告訴他們任何我們不想聽到的消息。

兩個警員載著我又回到營地。費莉亞拔了營,正在收拾,見到我時的眼神是那麼無助,教人心痛。我跟著那兩個警員察看我和費莉亞都已經找過了的地方,誠實的回答了每一個問題。後來走了一個警員,留下一個。我真恨那個留下來監視我和費莉亞的。更恨那一個走掉的,他回來時帶了一群人和三方的家長。

「我完了!」。心情像掛在樹頭的死貓,發出惡臭。那一群跟著警員來的蛙人下水打撈,真希望他們一個也不要上來。

我不敢吭一聲,只能回答問題和挨罵,他們其實不用開口的,那樣的神情,最嚴鷹的斥責了。費莉亞的處境也和我一樣。那個下午,我想了很久,好想吳念。他怎麼還不回來?後來,哥哥也想來了,急切的詢問。

「發生什麼事了?」。

「我也不知道。」。哥哥的眉毛鎖得像我一樣緊。哥...,這次真的被鎖在門外,再也回不去了啊,哥。我無法解釋這錯該誰來承擔,但我很明白,自己是躲不掉的,得負起這全部的錯。責無旁貸,無法彌補。

*

我心頭一顫,睡意全消。冒了一頭泠汗在寫寐之間驚醒,餘悸猶存。抹去額頭上的汗珠,起身疊好棉被、蚊帳。端著盥洗用具來到水龍頭底下。

「等等就可以走了」。嬉皮放下臉盆,嘩啦嘩啦的水注入臉盆。

「點完名我就走了,後會有期」。

「真羨慕你,我還得挨半年」。

「時間在過很快,馬上你就退伍了」。

「剛聽說下個月有高裝檢,又要累翻了」。小胖側過臉對著我。嘴唇上下跳動,一口藍色的泡沫和抱怨。

「沒什麼!日子不都是這樣走過來的。茫然走道盡頭,等到該走的時候了,不走都不行」。我想他無法體會我的心情。我自己想過,也不是我熱愛這裡的生活,可是,馬上要離開了,除了此一一許的依戀,還有一些惶恐。吃過早餐,換上便服。繳了裝備,來跟連長、輔導長道別,和他們簡要說了幾句,拍拍我的肩頭,我就出來了。輔導長說得沒錯,「能說的都是白說,JUST DO IT !」。

出來時在想。從小到大,一直都有絕對權威的管理,伴著成長。以後可能就不會有了,他們是不是認為已經長得夠大可以自己成長了?在營區外攔了車往火車站。因為不是假日,火車站裡的人並不多。時刻板上的數字顯示十分鐘就有南下的火車要進站,我還猶豫著呢!

「回家後,怎麼辦?」

「回家後,怎麼辦?」,茫然無主的買了票...

火車就要進站了。進了月台,卻還不停地猶豫。火車進站了,上了車,隨意挑了窗邊無人的位子坐下。

「回家後,怎麼辦?」。

一兩年的時間,給他們一點治療,他們未痊憨之前,我是不可能先康復的。爸媽也難為了。吳念走後,世界的這一角落都不再像以前那麼融洽了。

「費莉亞現在還好嗎?」。入伍後就沒再見過她了,不知道現在過得好不好?

想起送吳念走的那天,我一直在她旁邊偶而頭略偏,看著她緊滾著雙層,小心拭去吊在眼角的眼淚,深怕別人看到。她和我一樣也是受害者啊!一個在兒子的告別式上拭淚的陌生女孩子,會被如何看待?那天回來,對費莉亞除了原存的喜歡,還要加上誠摯的敬佩。她如何能忍受那麼多陌生,不諒解的眼神。

送走了吳念,我才開始又回補習班上課。又回補習班只是因為此待在家裡好過些。回去後,費莉亞也不見了,好幾次在老地方等她回來,是和以前截然不同的心情,沒有吳念,也沒有等到費莉亞。好幾回衝動要按下她家門鈴,又怕打擾她,更不敢輕舉妄動。常常一個在公園裡發呆,要不就趴在教室的角落睡覺,到了十一點,拉住自修後回家的浪頭,回到自己寂寞的地方,那時候起,偶而晚上會做噩夢。

有一回惡夢中醒不來,在無盡的黑暗裡。連叫上帝、佛祖都沒回應,不知是那個時空。已經搞不清楚是漂浮著還是墜落著,全身無法動彈,還一度有念頭想說:要不就算了!還抗拒什麼呢?算了吧!Take it easy!就是膽小放心不下,加上一股尿意非醒來不可。於是心慌,大叫一聲「媽~~」,就醒來了!

過完春假,補習班開始為同學做最後的總複習,費莉亞也開始回來上課了。找了她出來見面,真是恍如隔世。

「好久都沒看到妳,這段時間妳都在幹什麼?」

「我住到奶奶家,上睡拜才回來」。

「為什麼連信和電話都不給我?」。

「我想靜一靜」。

「自己一個人一聲不響就走了,不覺得殘酷?妳有沒有想到我?我去那?我去找誰?」。我一下子火氣大熾。

「我總要自己先想開了,才能幫你」,費莉亞也火了,讓我嚇了一跳。我以為她也和吳念一樣,是不會生氣的那種人。

寂靜很快罩住我和費莉亞。費莉亞撇過頭看著街上急駛的車輛。我忽然覺得自己和吳念再怎麼投緣,再怎麼像,還是有很多我們不同的地方。

「對不起」。吳念不需要跟別人道歉,從前也是。我真心地道歉。費莉亞動了動嘴角,算是接受了。我相信她可以了解我的情緒,我也了解她的,剛剛只是太魯莽。如果在失去吳念之後,沒有我們之間的了解,那我不知道在這個世界裡,我還能期待什麼?

那由吳念、費莉亞還有我三個人築起的平衡,在垮了一角之後受到了考驗。吳念善良、有才氣,費莉亞細心、善體人意。而我自己呢?像一面鏡子吧!讓他們看的到得到自己,也樂意容納自己欣賞的影像。現在這種奇怪的平衡雖然面臨了考驗,我並不擔心這個,我有信心。可是在我察覺到自己身上,留著吳念的影子後,我就不那麼樂觀了。我要當我自己,我不要當別人,即使是我最懷念的吳念。甚至我不要吳念再來纏我。在我還是我的時候,不懂得這種問題,人總是在遭遇問題的時候,才開始去考慮它。


聯考放榜,榜上沒有我們的名字,對我來說是公平的,對費莉亞是極不公平。她第一年就能上大學的,要不是因為感冒的話。十萬考生裡面,有幾個偏偏在那個時候感冒(一定有)?是老天在導這齣悲劇時,拉來的女主角吧!不能解釋的時候只好認定宿命。宿命?又是種你得相信才存在的概念!不是每個人都有的!和真理一樣難以捉摸,不相信的人到了燈火闌珊處,又說他似乎碰到了!只是似乎,極像!

放榜後,在家裡等著徵召入伍,行屍走肉的形態完全暴露在爸爸的眼底,每次父子見了面,總免不了教訓一頓。從事情發生,蘊釀到這裡,我整個人變了,噩夢頻仍,揮之不去。說穿了揮之不去的是陰暗,噩夢只是無法安穩地入睡!入伍前夕,最後一次約費莉亞見了面,我還不清楚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還要再考?」。

「嗯,爸爸還要我再考」。

「會不會後悔?」

「曾經想過。現在還不知道。十年後,也許不需要後悔」。十年後,你就忘了?還是打算用十年前的時間來接受它?適應它?

「現在倒是有些怨!」

「怨什麼?」。

「怨老天,怨吳念」。

「為什麼怨吳念?」。

「妳......不要問我,我這裡沒有答案!我也很納悶?

誰曾經有真的了解過誰嗎?

車出隧道,我在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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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感官絮語(Sensual Fragments):「此在」的誘惑救贖(Seductive redemption)。 B>一念漂流(Mindfully Drifting):以形色、文字的互涉及交織,照見內在,反映外在,刻劃與論述「此在」經驗與領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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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多年 想必已是毫無關聯的人 一次的猛然記憶點出現 才像是大夢初醒般 佔據著每個時刻 那走廊交換紙條的曖昧 那隔道牆如偶像劇的陪伴 那午休時刻都會在的禮堂 那學生時期的青澀真誠模樣 如果再重來一次呢… 苦澀的心情 說不出的奢求 只能倚賴照片一幕幕回憶 當初的純愛。
一直以來總過得相當明白 在最茫然無措時依舊明白總有一日會雨過天青 回想那段混沌時光 當時的我總在想 「我知道會過去但我現在就是過不去」 起初拚命的想要以最快速的方式回歸原狀 但現實是怎麼也不可能了 直至修復的過程中 發覺為什麼非得復原呢 種種經歷才會形塑如今的我 此刻 心緒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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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事物都只出現一定的次數,並且很少,真的。你會想起多少次童年中某個特定的下午,某個深深成為你生命一部分的下午,如果沒有它,你甚至無法想像自己的人生?也許四或五次吧,甚至可能沒有那麼多,你會看到滿月升起幾次呢?也許二十次。然而這些都看似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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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某天,早已過了綠意盎然的快活季節。鐘錶撥回了冬令時間,無葉的枝條犁過灰濛濛的天。還得再鑽過好長一段黑暗,節日的燈火才會出現在另一頭,點亮比較歡樂的氛圍。這些變化是我的家常便飯,如同腳下的布魯克林街道,或手裡那裝紅酒的黑銀條紋紙袋。數著多久會到下一個大日子,再下一個大日子,這就是我的日常,不期待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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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盡之後,天變得很輕,日子恢復一些輪廓。曾經漫漶的疆界,已不再稱作思念。
一日不見 不附一日 一時一刻 或許已忘卻 一日相處時光 多日不見 依舊如故 許久不見 心中掛念 今日再見 已是多年以後 無論何時 定會記得 久違面孔 與面貌 定是 一顧如往 不曾改變 昔日習慣 與相處時光 再次相見 卻不如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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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已杳然 走過了千山萬水也好,過盡千帆皆不然的奈何,總在候鳥北返的蕭瑟中看見了紅色的落葉悄然的飄下片片的休止符,該在某一處的角落佇留下來歇腳了,所以我會在冬日的陽光中停下來,踽踽這一路灑滿了記憶與苦澀;當我再次起身,回首望著長椅,人兒早已飄然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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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又三月了,看來時間真的溜得比想像中快。猶記得少年時代,盼了再盼,不用上學的放假日子總是遲遲不來。誰料人年長了,眼看美好時光稍縱即逝,便想將光蔭留住好好細味,又或緬懷過去已成了老人的生活習慣?同樣地,一處地方每況愈下,人難免時刻回望舊日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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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復日,年復年,又一年了。 此刻並不是要感嘆甚麼的時候,不過是不經意回看,原來就這麼過了一整年。 好像沒有很久,又好像已經很久,四周的環境一直在停濟狀態,也動不起來,我眼見著一切光陰似箭地飛逝,卻看著自己像被靜止了般。 沒想要去回憶那所謂當時的痛苦,畢竟日子久了總會習慣。 但我卻知道自己仍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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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多年 想必已是毫無關聯的人 一次的猛然記憶點出現 才像是大夢初醒般 佔據著每個時刻 那走廊交換紙條的曖昧 那隔道牆如偶像劇的陪伴 那午休時刻都會在的禮堂 那學生時期的青澀真誠模樣 如果再重來一次呢… 苦澀的心情 說不出的奢求 只能倚賴照片一幕幕回憶 當初的純愛。
一直以來總過得相當明白 在最茫然無措時依舊明白總有一日會雨過天青 回想那段混沌時光 當時的我總在想 「我知道會過去但我現在就是過不去」 起初拚命的想要以最快速的方式回歸原狀 但現實是怎麼也不可能了 直至修復的過程中 發覺為什麼非得復原呢 種種經歷才會形塑如今的我 此刻 心緒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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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事物都只出現一定的次數,並且很少,真的。你會想起多少次童年中某個特定的下午,某個深深成為你生命一部分的下午,如果沒有它,你甚至無法想像自己的人生?也許四或五次吧,甚至可能沒有那麼多,你會看到滿月升起幾次呢?也許二十次。然而這些都看似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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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某天,早已過了綠意盎然的快活季節。鐘錶撥回了冬令時間,無葉的枝條犁過灰濛濛的天。還得再鑽過好長一段黑暗,節日的燈火才會出現在另一頭,點亮比較歡樂的氛圍。這些變化是我的家常便飯,如同腳下的布魯克林街道,或手裡那裝紅酒的黑銀條紋紙袋。數著多久會到下一個大日子,再下一個大日子,這就是我的日常,不期待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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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盡之後,天變得很輕,日子恢復一些輪廓。曾經漫漶的疆界,已不再稱作思念。
一日不見 不附一日 一時一刻 或許已忘卻 一日相處時光 多日不見 依舊如故 許久不見 心中掛念 今日再見 已是多年以後 無論何時 定會記得 久違面孔 與面貌 定是 一顧如往 不曾改變 昔日習慣 與相處時光 再次相見 卻不如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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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已杳然 走過了千山萬水也好,過盡千帆皆不然的奈何,總在候鳥北返的蕭瑟中看見了紅色的落葉悄然的飄下片片的休止符,該在某一處的角落佇留下來歇腳了,所以我會在冬日的陽光中停下來,踽踽這一路灑滿了記憶與苦澀;當我再次起身,回首望著長椅,人兒早已飄然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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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又三月了,看來時間真的溜得比想像中快。猶記得少年時代,盼了再盼,不用上學的放假日子總是遲遲不來。誰料人年長了,眼看美好時光稍縱即逝,便想將光蔭留住好好細味,又或緬懷過去已成了老人的生活習慣?同樣地,一處地方每況愈下,人難免時刻回望舊日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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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復日,年復年,又一年了。 此刻並不是要感嘆甚麼的時候,不過是不經意回看,原來就這麼過了一整年。 好像沒有很久,又好像已經很久,四周的環境一直在停濟狀態,也動不起來,我眼見著一切光陰似箭地飛逝,卻看著自己像被靜止了般。 沒想要去回憶那所謂當時的痛苦,畢竟日子久了總會習慣。 但我卻知道自己仍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