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某天,早已過了綠意盎然的快活季節。鐘錶撥回了冬令時間,無葉的枝條犁過灰濛濛的天。還得再鑽過好長一段黑暗,節日的燈火才會出現在另一頭,點亮比較歡樂的氛圍。這些變化是我的家常便飯,如同腳下的布魯克林街道,或手裡那裝紅酒的黑銀條紋紙袋。數著多久會到下一個大日子,再下一個大日子,這就是我的日常,不期待什麼意料外的發展。
我很熟悉這條人行道的紋理,透水的隙縫此刻填滿枯葉碎屑,突出的樹根仍在那裡。街道帶我通往一棟褐砂石住宅,近乎中世紀風格的厚重鐵門上,掛著一只真正的門鈴。那門鈴我拉響過好多次,現在又加了一次。屋裡有六、七人合居,取決於這陣子誰在紐約。我來參加晚餐聚會,提早了幾分鐘到。
走進廚房時,裡頭還看不出任何準備食物的跡象。我踢掉鞋子、坐在餐桌前,邊打開我帶來的十美元紅酒,邊和我朋友薩維耶聊天。他剛從二樓客廳下來幫我開門,略顯忙亂,冒著汗,他說他心情不太好,正在自己跳舞消愁。
互動的節奏很舒服。這是我平淡生活中的另一晚,大概會像許多晚上一樣,過了就忘了吧!廚房裡陸續出現了另外幾個主人,和沒有傻傻準時抵達的其他客人。櫥櫃門開開關關,一疊盤子被搬上桌,有些人跑腿去買啤酒,終於,一桌美食備妥。我們愉快地大快朵頤、有點微醺之際,話題轉向愛情。
同桌的一人問我:「那你如何呀?有對象嗎?」
這問題挺尋常的,按照我平常的反應,應該也不值一提。但吃了那麼多家常菜──也喝了不少──讓我心不設防,老實答道:「我覺得我可能不會再談戀愛了耶。」
問我的朋友名叫瑞秋,最近剛訂婚,她的未婚夫強恩今天也在。我認識強恩遠早於認識瑞秋,但我以前就知道她,他們年輕時交往過,後來分手了。這場聚餐前約八個月,強恩忽然寄電子郵件給瑞秋,說他夢見她。
一般而言,要是有人寫信給你說他們夢見你,那基本上是比較委婉地表達想跟你上床。但如果強恩這麼說,我想八成是真的。強恩有種脫俗的光芒,一種天使般的心平氣和,能讓周圍的人也跟著他變冷靜。確實可以想像他在夢的世界裡四處蹓躂,拜訪舊日愛人,看看過去戀情的果實是否終於成熟了。
於是他們再度約會,這回彼此都感覺對了。他們的婚禮訂在幾個月後,地點就是大家聚餐的這棟屋子,室友們已經全數同意。我話還沒說完,就看見瑞秋在翻白眼,身為最近才被一位夢之漫遊者帶出單身王國的人,對我的想法表示不以為然。
「你一定會啦!」她邊說邊搖頭。
我感覺喉嚨開始緊繃,每當我被迫說出讓自己難過多於放鬆的話,總會這個樣子。
「我知道大家很習慣認為,每個人最後都會找到伴,」我勉強擠出,「但從事實來看,就是不一定呀!也有些人會永遠一個人。」
這番話掀起一陣熱烈的反應,在場眾人一個個向我保證不會有這種可能。甚至也包括薩維耶──他目前正和一位維持開放式婚姻的女性交往──、瑞秋的兩個朋友──她們完全沒有血緣關係,但看起來就像同個愛運動的健康家族出來的親戚──,還有這裡的新室友史考特──我幾分鐘前才認識這位紅髮老兄,我們吃甜點時他正好回來,拉了張椅子坐下看信,順便為我的感情生活出主意。
「你有聽過 Tinder 嗎?或是 OkCupid?」史考特抓著一把帳單,氣勢洶洶地問。
他同樣最近剛訂婚,顯然毫不懷疑婚姻是每個人的終點。
「有啊,我兩個都用過,可是遇不到任何對象。」我說,連我自己都覺得這話聽來很可悲。
他做了個舉手投降的誇張姿勢,彷彿我們已經吵這件事好久了,他確信我就是拒談戀愛。史考特轉回看他那堆信,放棄救援不知悔改的我。
薩維耶的話好像變少了點。也許和已婚的人在一起,讓他更清楚意識到現代戀愛的種種困難。他女友並未隱瞞他的存在,但女友的丈夫沒有多喜歡這種安排。他們偶爾還是會三人一起出去,去展望公園舞臺(Prospect Park Bandshell)看夏日表演,或者一起吃飯。有一次排隊等看《佳麗村三姊妹》(The Triplets of Belleville)放映的時候,我碰巧遇見他們三個──帶著咖啡約會的尷尬、在多重伴侶關係中摸索的三人。
聚餐那天眾人給我的回應,依舊不離叫我放心的那一套:每個人都會找到另一半、斷言自己會孤單到老的人,都是話才說完就遇上了真愛、愛情總在你最想不到的時候來敲門……。真是這樣就好了。我經歷過各式各樣的期待狀態:確定、不確定、繼續假裝不確定、保持樂觀、下定決心、理直氣壯、挫折失意,什麼態度都沒用,不曾物以類聚,替我引來愛情。我的最新狀態是「坦然接受」,一個令人聯想到悲痛的詞,也可以代表你在努力面對現實。
我今年三十二歲。過去六年間,我有過唯一一次性事,大概是第三年的某個時候吧?那一長段禁慾歲月裡的短暫風流,結果證明不是乾旱的終結,而比較接近沙漠中的海市蜃樓,我一時之間相信我會被拯救,不必再跋涉這片無情、無性的炙熱沙漠。某方面而言,我對自己單身的吃驚程度不亞於這張餐桌上的任何人。我是不會被選去主演CW電視臺的性感影集沒錯啦,但我也並不難看、不害羞、不討人厭(雖然我不知道你讀到目前怎麼想……),也有不少朋友和摯友,像我這樣的單身者應該多得很,但不知為何,我好像遇不到半個對的人。單身的一年變成再一年,又再一年,時光飛逝,從夏到冬,唯獨戀愛之春不曾來過,不知不覺,我就成了個萬年單身的女人。
和其他朋友不同的是,我已經習慣現在這種平平淡淡的狀態,我學會少量採購、一個人上餐廳、一個人出席特別的場合。我過得很好!真的很好!除了這種時候:當我必須向一群有感情生活的人說明我空白的感情生活。
他們每個人,都曾經認定自己會永遠單身,每個都在不久後推翻了這種看法。他們非常肯定我就是當年的他們,「之前」的他們,很快,絕對比我想的快,我也會加入「之後」組的,我要有耐心等下去,因為那個特別的人已經在飛奔來我這裡。桌上的對話開始打轉,他們人都很好、很前衛、很包容,但我說的某些事太令人不安,無法真的進到他們耳朵裡,也可能只是沒人忍心說:「對啦,你就是不會有人愛。」當瑞秋又重複:「沒有人會永遠一個人。」我終於聳聳肩答:「嗯,好。」以便能把話題轉開。
大家開始收桌洗碗,聊起其他事。我感到赤裸又格格不入,彷彿光著上身坐在桌邊,其他人只是佯裝沒看見。淚水跑進眼眶,我把它們吞回去,打起精神問有沒有人想喝茶,然後離座去燒水。享受另一個尋常夜晚的感覺已經回不來,甚至那個瞬間,我就覺得這晚的對話我會久久忘不掉了。
一個人本身沒有那麼難。確實會有傷心的時候,有時我也希望身邊有某個人,可以陪我去參加節日聚會、一起合租房子、在陰冷的雨天裡讓我依偎。但更多時候,單身不是我最主要的特質。我的生活充滿多采多姿的快樂小事:朋友、嗜好、派對、懶洋洋的週末早晨、兩隻長毛貓、不必過問任何人就能決定行程的自由。單身最難受的部分無關乎生活品質,最難受的是找不到話語,表達不出對我而言,長久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意義。
說自己可能永遠單身有那麼可怕嗎?為什麼人們如此排斥聽見這種話?尤其是有伴的人?
愛情常被用來丈量時間。「永遠」是個與愛情相連的概念,儘管愛情理論上就和我的單身狀態一樣飄忽不定,一段感情也如同單身時期,可能終止於任何一秒,只是鮮少有人像期待脫離單身般期待脫離感情。不僅如此,人們整年的活動都繞著伴侶關係轉:家庭、紀念日、小孩相關的慶賀、居住和醫療開銷、無可避免的稅金問題、老後有沒有人照顧、能不能攜伴去參加婚禮、會不會受邀和朋友們一起帶著家眷出遊,就連未來長眠的一小方土地,也往往成對出售。從雞毛蒜皮到攸關生死,幾乎每件事都是二優於一。
我那句「我可能會永遠一個人」,聽在有伴的人們耳裡,也許是更具威脅性的一句話。透露了這些框架多麼虛幻脆弱,似乎暗示著,並不是誰都會找到伴、並不是所有值得被愛的人都會被愛。擁有伴侶和愛情的人,通常只是極其幸運,獲得了一張門票,能從此踏上社會認可的「正常」人生軌道。很少人願意想像運氣不好該怎麼辦。
到了收拾好廚房、擦乾淨流理檯的時候,我們的友情已恢復如初,雖然我的心情或許仍未平復。我和瑞秋、強恩、薩維耶,甚至史考特都擁抱道別,走出嘎吱作響的鐵門,進入小小的庭院。空氣濕寒,好像有哪家點燃了壁爐的味道。我把帽子壓低一點,裹住耳朵,走向地鐵站,一路想著我後悔沒說的話,揣摩著如何完美解釋我的感受。獨身了這麼多年,我切身的體會卻從來不被承認,只被當成某種最好別提的過渡期,呼出的氣息在面前化成白煙,憤怒地撲上眼睫毛。
我想,失戀或許很能說明我的「病況」和成雙成對的人不同在哪裡。半自願獨身的這些年裡,我見證了幾個朋友經歷多段感情,其中有很熱情真摯的人,幾乎沒有過戀愛空窗期。戀情結束後的失落很痛苦,但至少那種痛苦有個標籤,稱作心碎。長久失去身體或情感上的親暱,而產生那種緩緩隱隱的痛楚,卻是無以名狀的,沒有話語能簡單描述我的感覺。
仔細回想晚上的事,我意識到自己為何那麼激動,那些關於誰都會找到另一半的陳腔濫調,隱含的意思是我必須一直抱著期待癡癡等待,等待獲准加入那個世界的一天。繼續等,繼續等就對了!因為你一定會得到比現在的生活更美好的東西,你一定會得到愛情,只要你誠心相信。
我在聚會上想哭,不是因為自己沒有伴,甚至有時候非常孤單,而是因為我覺得好累,我已經不想再演這種荒唐戲碼,假裝還在等一個人來找到我。等待意味著原地不動,意味著貶低我既有的生活,好像只要我單身,人生就始終少一塊。我始終沒有權利說:「我想我會永遠一個人。」只能說我還在等待降落,還沒開始過真正的生活。
然而,想起過去幾年,我是怎麼任由春去秋來、日出日落,一點改變的行動也沒有,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真的只在枯等,沒在生活?連結的阻礙究竟存在我心裡,還是真實存在於我四周?
就這樣,眼前出現一條岔路,我轉身朝另個方向探索。
——摘自臉譜出版《寂寞狙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