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棄生(1866~1928),本名攀桂,或稱一棟,字月樵;乙未割臺後,更名爲繻,字棄生。根據張靜茹(2003)的整理,[1]洪棄生大致的生命脈絡如下:年少聰慧、入學優異、屢試不第、棄地遺民、退隱辦學。即便洪棄生從未進入公共的領導階層,但他的歷史經驗豐富,不僅曾參與抗日行動,也將其親身見聞寫作《瀛海偕亡記》。[2]詩文創作上,洪棄生與許建漁、蔡啟運共組「鹿苑吟社」以抒發家國之思與滄桑之痛為宗旨,少數詩作刊於連雅堂創立的《臺灣詩薈》,後人洪炎秋、洪小如整理其一生詩作為《寄鶴齋選集》。[3]
1895年乙未割台,清帝國看似切讓地理的國家疆域,但文化、政治的邊界才是關鍵;失敗的中日戰爭,失敗的近代改革政策,往昔的老大帝國已不復存在,遺民和棄民的失落母國卻正在淪陷。因此,我將分析洪棄生的詩作,結合高嘉謙(2007)的棄地觀察,試圖提問退隱成為一種策略時,洪棄生如何使用、建構?而這一線索,又是否可以指出私領域的文化影響於日治初期,仍然值得注意?
討論洪棄生的詩作以前,必不可分的是乙未割臺的創傷——高嘉謙指出「不妨看做震攝中國的一道傷口,一個喚醒自我、啟動轉型的內在視窗。」[4]說明中國慣性追趕現代的時間意識(如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宋澤萊(2013)則認為「較像是一種『突變』」[5]重視歷史的突變、斷裂性如何與文學產生影響?兩位研究者各自點出割臺事件的不同衝擊點,然而實質上仍是一種對清國民族、漢文文化的再堅定——由於必定失去、已經失去——回歸到洪棄生的《寄鶴齋選集》,選集裡收錄書信、雜文以及古典詩作,我以〈詩話〉作範圍,把「割」作關鍵字查找後,總共有八筆資料,如下呈現(按頁數順序呈現):
從這一整理得以觀察出,割讓臺灣,以及內地中國文人、官員對臺灣的不作為、逃亡是洪棄生著力批判的關鍵點,對應到陳洛的調查;[6]也是高嘉謙所謂「棄民再不是消極被動的歷史客體,而成為歷史敘事上的慾望主體。」[7]洪棄生藉由評論他者(清國的官員)對歷史時刻(割讓臺灣)發聲,進一步達成「重塑臺島歷史空間的動作。」[8]這一目的伴隨退隱與吟社創立,逐漸拓展洪棄生的私我空間。不過,相反地觀察公領域的稀少論述,洪棄生曾投稿詩二首、雜聞一篇於《臺灣日日新報》,駢文一篇於《臺灣新報》,如下整理:
此些作品雖然都曾登報,可是重要程度卻大不相同。〈步蔡念淙別後寄懷原韻〉又名〈和蔡君念淙因夢見憶〉,部分詩句收錄於《寄鶴齋選集》內,但詩人所掛念的「蔡念淙」卻不見其經歷、故事;〈軍功五品職銜林翁傳〉也是如此,剪報可見於《伊能嘉矩手稿》,文中主角「林金裕」卻黯淡無聞。比較之下,〈牛刀・左六〉揭露更多資訊,作為聯吟組詩之一,選定者李石鯨(1882-1944)不只是徵文活動好手,還曾促使「鼎社」成立,門下弟子眾多,為「保粹派」主要人物,影響力赫然昭顯;詩題「牛刀」出自庖丁解牛,詩文如下:
不藉新鍘法,庖丁技更奇。全牛猶未解,半豹已先窺。
屠虎鋒芒在,割雞志願移。山河方待宰。捨汝又忘誰。[9]
詩作前半簡述了原典故事,以庖丁的屠牛技術暗示「漢學」的必要性與地位,後半筆鋒一轉,加入志向不展與國家問題,末二句呼應首句,批評今日民眾早已忘記、捨棄原本的文化與國家認同,是洪棄生「遺民詩學」的經典展示。至於〈寄傲吟社詩序〉一文,鄭宇辰(2013)曾提出「紅羊意象」解釋:
紅羊指國難,丙丁屬火,色赤,未為羊,故云。⋯⋯洪棄生駢文中常用紅羊這一典故,但也將典故化為意象,製造愁雲慘霧的情感氣氛,表現乙未割臺後的臺灣景象。[10]
文章首句「江湖白眼,阮嗣宗詠懷之詩;世界紅羊,謝臯羽哀吟之韻。」即說明吟社友人對社會現實的不滿,與國家興亡的悲哀。
以上資料補充、爬梳,看似是洪棄生的消極作為,是吳文星(2008)所言:「長期的退隱以消極的抵制或排斥異族政權。」[11]實際卻再再提醒「吟社」與「文學集團」的隱藏影響力,吳文星雖察覺這一現象,卻只解釋「一些常聚會以詩酒相慰藉的同好」,[12]洪棄生能在公眾、公開的報紙上,利用漢文潛伏棄民思維,行使秘密且曖昧的能動性,便不單單是談論風雅的仕紳,而是在詩文上反擊殖民政權、開拓想像桃花源的文人,應合高嘉謙提出的「棄的哲學」:
棄的哲學發揮的效用,在於時空斷裂的見證,反而體現了處身殖民地的生存倫理。⋯⋯在不可為的時局裡棄材是遺民對肉身與生命的極端操作,彰顯文化「自虐」的意念,訴諸文化生命體的本質狀態,以此超越創傷,換取存續生存的道德與合法性。但他們非「抱殘守缺」的困鎖遺民,而是以文化媒介(詩文唱和及組社)棲身殖民情境,獨闢自己的位置。[13]
論述至此,我們能夠想像、嘗試認為仕紳退隱能夠是一種手段、一種策略,洪棄生形塑「看不見」的文化空間,反擊殖民者不斷「看見」的地理空間,類似男同志曾於新公園使用的方法,同志隱藏在建築陰影,棄民則隱藏於社會邊緣,仿照一種遊行來集會結社,挑戰中心、挑戰權威。
然而,如果躲藏可以作為一種策略,我們必定再提問到:怎樣躲藏?能藏多久?洪棄生的退隱成果並不長久,殖民政府的強硬要求下,他被迫剃髮,憤而書寫〈痛斷髮〉一詩,詩文內激烈地宣告漢文化認同;然而,當宣告無法成為行動,當殖民已經事實,糾結洪棄生的清帝國離散傷痛,是否成為「棄民」們共有的枷鎖?畢竟,帝國底下人民都是一種量化產物。
[1] 張靜茹(2003),「以林癡仙、連雅堂、洪棄生、周定山的上海經驗論其身分認同的追尋」(臺北: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博士學位論文),頁170-172。
[2]洪棄生著,黃育智編,《瀛海偕亡記》(臺北:南港山文史工作室,2016年)。
[3]洪棄生著,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編印,《寄鶴齋選集》(臺北:臺灣大通書局,1987年)。
[4] 高嘉謙,〈殖民與遺民的對視:洪棄生與王松的棄地書寫〉,《臺灣文學研究集刊》第四期(2007年11月),頁2。
[5] 宋澤萊,〈評洪棄生的「鹿溪」系列詩〉,台文戰線部落格,2013年4月11日。
[6] 吳文星,《日治時期臺灣的社會領導階層(修訂版)》(臺北:五南出版,2022年),頁24。
[7] 高嘉謙,〈殖民與遺民的對視:洪棄生與王松的棄地書寫〉,頁3。
[8] 高嘉謙,〈殖民與遺民的對視:洪棄生與王松的棄地書寫〉,頁7。
[9] 《台灣日日新報》,昭和8年12月31日,四版。
[10] 鄭宇辰,〈臺灣先賢洪棄生駢文初探〉,《有鳳初鳴年刊》第九期(2013年7月),頁 610。
[11]吳文星,《日治時期臺灣的社會領導階層(修訂版)》,頁 31。
[12] 吳文星,《日治時期臺灣的社會領導階層(修訂版)》,頁 33。
[13] 高嘉謙,〈殖民與遺民的對視:洪棄生與王松的棄地書寫〉,頁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