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10|閱讀時間 ‧ 約 48 分鐘

章八十七

  火紅的海榴花不缺一瓣,連同綠萼無聲落塵。


  樹頭尚有幾朵,天候漸熱,再過些時日,這一樹紅花再美再豔,終要掉光了。


  慧觀端坐石椅,淡然望著零落的花叢。


  遠處立於廊下的桓古尋問:「把他關在這裡妥當嗎?」


  夏時鳴答說:「靈隱寺地處偏遠,上來僅只一條山路,軒哥他們會輪流看守慧觀,一有狀況,即點火通知山下。」靈隱寺主殿後面有一塊大空地,夏時鳴已同住持協商好,在那兒搭設木製的烽火臺。


  「桓少爺您放心,我和小泉會寸步不離地盯著他,寺裡的百名僧眾也會一同留意,慧觀是插翅難飛啊!」季玉轤叉腰挺胸,信心滿滿。


  季寒泉的目光沒離開過慧觀,抱臂起疑:「假和尚始終不發一語,是不是在盤算些甚麼?」


  夏時鳴眉尾一揚:「不是傷春,就是悲秋囉!文人都愛那一套。」然後附至旁人耳畔,低聲問:「你們還好嗎?」


  通曉他問的是被自家父親罰跪一事,季寒泉拍拍少主的手肘,答:「人都有失策的時候,功過大夥兒一齊扛,沒甚麼。」


  「可是要不是因為我,你們就不會……」抬手打斷自責的話語,季寒泉道:「父親說吃一塹,長一智。謹記是次的教訓,咱們就會變得更好。」夏時鳴愧色褪去,欣喜頷首。


  桓古尋又道:「慧觀不會逃走的,要擔心的是晉淵莊,若要搶回慧觀,肯定會想辦法扮成和尚或信眾,潛進寺裡。」


  「我已囑咐靈隱寺住持,不相干的人皆不得和慧觀對話,他的吃喝拉撒全得經我們同意。」季玉轤講話時,雙臂揮揮揚揚地做許多手勢,「假使晉淵莊欲強行劫人,得先問問老子的四稜鐧!」


  「三哥。」年歲最幼的弟弟小聲提醒:「鳴少爺和桓少爺在前,不應自稱老子……」


  「哎!」季玉轤沒好氣地道:「你別老找我碴行不行?」季寒泉囁嚅:「本來就不能說嘛……」


  夏時鳴笑道:「轤哥性格直爽,我計較繁文縟節,倒顯得小家子氣。」桓古尋也咧著犬齒:「我也不在意這個。原先總覺漢人都很拘謹,看來是我認識的人不夠多。」


  季玉轤一聽,大方搭上寬肩,改口:「桓兄弟想交豪氣的朋友,選我準沒錯!三杯黃湯下肚,大家都是兄弟了!」「你還要看人,怎能喝酒?」一旁的五弟不由得碎念。


  桓古尋與夏時鳴聽著,又笑了開來。


  外面嘻嘻哈哈,裡面卻是莊嚴肅穆。百僧合掌跏趺,不敲木魚不誦經,僅靜坐冥想,縱使不在其中,亦不自覺放輕腳步,降低音量。


  正殿二樓的走廊上,寧澈憑欄俯視,「將慧觀軟禁在茲,風險很大。」


  「任何計策均有風險,成功與否,端看敵我雙方的應變。」潘文雙說:「駱賓王是個誘人的餌食,得妥善利用。」


  安奉良疑問:「他一個拿筆的,真能動員叛黨跑來靈隱寺?」


  「大至興師,小至募捐,皆須撰文揀個好聽的名目,方能使人信服支持。」潘文雙侃侃長談:「駱賓王那篇檄書之所以受聖上青睞,便是因內容不多廢話,直指聖上出身卑賤,穢亂後宮,殘害忠良至親,是人神所嫉,天地不容。自古以來,人主的形象比才能還重要,文章開頭短短數語便激起世人的厭惡,之後再列舉歷代文臣武將保家衛國的事跡,筆鋒慷慨激昂,既不流於過分濫情,亦不冷冰冰地剖析利害,在情理兩面拿捏得恰到好處,即便到了百年後,亦屬絕唱。」


  「可是那場叛變沒號召到多少人。」安奉良頗不以為然:「徐敬業的叔叔就沒陪他發夢。」


  「聖上於高宗仍在位時便同掌朝政,商討國事超過三十年,培植諸多心腹能人,不是靠妻家就想翻盤的廬陵王,或空懷義憤的名將之後能拉下臺的。」而後嬌媚的女聲稍沉:「但若當時廬陵王再強勢些,又或徐敬業有現今晉淵莊的耐心,輔以檄文籠絡騎牆派,掌控輿論,誰輸誰贏還說不準呢!」


  安奉良搓弄髮尾,「潘大人如是直言不諱,不怕有心人士進讒以下犯上?」


  潘文雙坦然一笑:「謀度時局,檢討勝中不足,改善敗裡圈點,正為我佐君之道。」


  寧澈導回正題:「行文會徹底展露作者的觀點及學識,縱是矯揉造作,亦可透過文章散播的對象,進而推論其目的及想法。」後評:「駱賓王的詩文得看出他真摯無欺,可嘆眼高手低,又不識時務,一身忠肝義膽、滿腹經綸,終是鬱鬱一生,悵然歸隱。」


  安奉良附和:「瞧清自身天賦在何處,認真行事,方為處世正理,畢竟不是每個人皆為將相之才。」看著樓下一堂寂寂,又續:「說到好聽的名目……不禁念及出世的僧人方士,若無成佛成仙此等高尚的嚮往,單憑『修身養性』四個字,的確很難讓俗人安安靜靜地枯坐原地。」


  「同理,打著祈神拜佛的旗幟,以純樸的百姓掩蓋聚眾結黨,著實棘手。」雲鬢倚靠廊柱,潘文雙甚感煩惱:「和李勳辭官那時一樣,大舉捉緝只會招致民怨。」


  「用神佛凝聚民心委實高明,且經查探,不僅信仰,晉淵莊尚涉及營生及教育,比起複雜的邦交軍防、朝堂內的爭權奪利,這三者更切乎黎民生計,才是大眾最有感的時事。」寧澈沉吟:「除開歐陽卯,昨晚那五個和尚皆無武藝在身,那紫衣僧人也沒甚麼特別,在叛黨內部應非擔任要職。」


  「是傀儡。」安奉良指了指大殿那尊兩層樓高的釋迦大佛,續:「無人瞧見佛像動過他的木口,信徒卻將周邊的風吹草動、瀆神者的誇誇其談奉若天意。其實憑空塑造一個世外高人不難,與眾不同的衣裝排場是基本,並且鮮少打開嘴巴,一打開就講些似是而非的話,聽進耳朵,卻聽不進腦子,搭配些裝神弄鬼的把戲,寡見無識者自會蜂擁吹捧。」


  寧澈奇道:「你很有經驗嘛!」


  「西域的生活比中原艱苦地多,自有神明慰藉心靈。」安奉良一嘆:「但過於仰賴虛幻莫測之事,便會掉入歹人的圈套,類似的手法可詐財可騙色,在那兒不算少見。」


  「既是裝神弄鬼,當眾拆穿即能瓦解信仰。」潘文雙思忖。


  「未必。」安奉良卻言:「扭轉根深柢固的思維是非常難的。在咱們眼裡是迷信,在他們眼裡世界就是這麼構成的,所有的念想亦由此出發,道出現實等同於否定一切,只好自囚在荒誕的妄想中,寧可錯信一輩子,也不願接受事實一瞬。」


  「若暫無良策應對,就徑直潛入法會聚餐。」寧澈道:「想來其餘黨羽也如歐陽卯般,頻繁出入這類地點,物色人才,咱們可趁此接近。」


  潘文雙蹙眉疑慮:「叛黨該已熟稔我方相貌,多番現面怕會打草驚蛇。」


  寧澈的手在面前虛抹一下,變臉陰鷙:「那就改顏易容,深入敵陣。」


*****


  深夜的野林裡,鞋履不斷躐趿落葉。


  俐落側翻後,左抬腿、右抬腿,掌心按地高旋踢,接著擎足過頂:「啪。」掌落足背,其聲短促有力,最末邁出弓步,左肘頂前,姿勢不偏不倚,英氣颯爽。


  寧澈打的這套入門功夫喚作侯雀拳術,是唐太宗為父打天下時所創,名稱取自殷商武丁時代的賢臣傅說,傅說亦名侯雀,據說他死後化為天策星,而天策即是太宗登基前授封的官爵。此套拳術習武之人皆練過,因路子簡單,老稚均通,較少用於實戰,多以之活動手腳,暖身健體,軍隊亦將其留作後手,以備不時之須。


  不過寧澈打拳並非要舒展身軀,而是要讓思路清晰、完全地控制真氣流轉與肢體伸屈,使三者緊密貼合,達到氣隨意走、身隨念動,透析以前從未發覺的自我,故以初學之藝練習。


  心臟每搏動一次,血液真氣輸送至全身,並藉由神經,或某種難以言喻的直覺傳回感知,汗水泌出,流滑皮膚、浸濕衣裳;肌肉收緊,纏縛骨骼、汲取血氣,敏感得連髮梢拂過樹皮、指甲擦過撮蚊也有知覺。臟、腑、氣、血、筋、脈、骨、髓,這八者的精氣分別匯聚在章門、中脘、膻中、膈俞、陽陵、太淵、大杼、絕骨八個會穴,再通過大開的孔竅,逸散至外界,卻又穩固於身周。寧澈的心神前所未有地集中,亦前所未有地舒暢,恍惚間,已不覺是練功,無須去想接來要做甚麼,下一式拳招油然而出,舉手投足如眨眼吐納般自然。更玄妙的是,明明是自己在揚腿直臂、跳步揮拳,神識卻猶若旁觀者,看他飛空翻騰、蹲地掃劃。


  「呵……」為方便散去起腳動手產生的熱氣,寧澈穿著短褐布鞋,一反常態地以黑紗裹住長髮,盤繞於頂。吐出一口長氣,睜開雙眼,周圍的視線不再烏漆墨黑,遠方的山頭隱透白光,耳邊的蟲鳴鳥叫越來越大聲。


  天要亮啦……摸出一塊折疊整齊的荼白色手巾擦拭臉龐,待喘息與心跳漸趨平穩,方喝了幾口涼水,落座草地,背倚茄苳樹粗厚如板的樹根。


  這棵茄苳樹足有十丈之高,枝葉生得很茂盛,不悉凡幾,投下的樹蔭達數畝之廣。


  「原來你是這般勤快之人。」巫越青鞋底磨著落葉,緩步而來,後背斗笠、鐮刀及籮筐。


  「你也很勤快啊!」瞄到籮筐內半滿的草藥,寧澈道:「天還沒亮就上山採藥。」


  「夜裡比較涼爽呀!」剛來的人也坐下倚著樹根,就在寧澈身後。


  爾後再無言語,直至過了兩刻鐘,寧澈復又起身,「麻煩你了。」


  「留心腳下。」話罷,巫越青左足一蹬,縱身上樹。


  寧澈跟著跳上,與巫越青分立樹東樹西,遙遙相對。


  天色仍有些陰暗,又在樹蔭裡,彼此僅見對方暗沉沉的灰影。這棵茄苳樹的樹幹粗壯不說,其分生出的枝條,起碼可容一人環臂抱之,也可穩當地踩在上頭,不見半點搖晃。


  但若要動武,就另當別論了。


  「嘿。」巫越青率先出招,撲向寧澈!寧澈攀住上枝,擺盪下身,與對手在空中對拚腳勁。巫越青受力而退,寧澈腰腹又再繃緊,甩身向前,袖裡劍直指眉間!


  「鏘!」雙劍匆匆一交,巫越青翻身側踏背後枝節,屈膝再蹦,二度飛前。寧澈才站穩腳跟,便遇劍芒晃眼,他趕緊後跳,腰背卻撞上橫生的粗枝,失足下墜,於是雙腳連忙後勾,勾住粗枝,整個人旋了半圈翻坐上去,然後腿一直,踹向巫越青臉面。巫越青右手一擋一圈,捉人左踝,再踩住寧澈臀下樹枝,運力拽人下樹。


  粗枝猛地一晃,是寧澈及時攬住,而巫越青人在上方,手裡短劍挾風刺下!


  寧澈扭身偏頭,堪堪閃過這一刺,接著左手亦抓枝條,兩手上拉,借力騰升,升得比另一人還高,腳背旋往其側顱。對手則故技重施,擒住欺身的腿足一扯,劍尖瞄準小腹,化光突去!


  危急時分,寧澈右膝頂開短劍,腳底蹬樹,抽去左腿,順勢遠走,翩然落至下邊一枝。


  由於地形特殊,搏鬥異常激烈,難說優勢偏向哪一方。尤其過招的二人均心念電轉,腦筋動得極快,這一瞬佔著上風,下一瞬卻情勢丕變的狀況屢次出現,半分大意不得。


  「怎麼樣?我選的地方不錯吧!」上面的巫越青自喜:「你的進攻欲望很強……這不是壞事,但澤山錄極耗體力,是故體能分配相當關鍵,何時該追擊,何時該穩守,何時該撤退……下對決定,才能將澤山錄的神效發揮至極限。你適才也體驗過了,這兒不比平地,悉數動作皆會左右續下來的戰況。」


  「草堂都這麼鍛鍊?」寧澈問。


  「是啊。兵器是一寸短一寸險,仗著短劍行天下……」巫越青點點左側的太陽穴,「這裡不能太差。」然後環視四周,續:「草堂有座校場是一片茄苳樹林,鐘聲一敲,捉對操練,再次鐘響前,每落地一回,就要繞著整片樹林跑一圈。」語調中不無懷念。


  寧澈仰面笑問:「那師伯最多跑過幾圈?」


  巫越青微收下頷:「等會兒算算你墜地次數就知曉了。」


  話方畢,二人身距驟近,鏗鏘清鳴後,又遠、再近、又遠、再近、又遠……細長的劍光如銀絲,乍隱乍現;飛快的人影若蜘蛛,忽上忽下,不明就裡的人見狀,恐會以為他們在結一張羅網。


  「簌!」寧澈拍木一騰,衝出樹冠,身子甫達最高點,下方的巫越青即跨至預判的落點,舉劍候之。看準人下墜之勢已定,劍鋒欲動,卻是阻滯難行。


  澤山錄!巫越青才剛意識到,袖裡劍狀似閃電,晴天劈下!


  眼看敗象初露,他急中生智,身一斜,疾速傾落。


  澤型雖不若山型可以轉瞬剋敵,但勝在範圍稍廣,得依功底深淺同時牽制數名不等的敵人。巫越青身雖遠,猶在寧澈功力所及內,卻不得不延長發功的時間,明晰撐不了太久,前招未遂,即探臂一捉,捉著巫越青的前襟,卻正中他的下懷,巫越青也伸手揪人衣服,旋腰一翻,身位頓時上下顛倒。


  「唔!」寧澈悶哼一聲,跌撞杈枒的脊骨傳來陣陣鈍痛,他右手緊緊握著短劍後的手腕,左腕亦被牢牢摁住。


  正自僵持,寧澈側身滾左,然腹部忽痛,巫越青的腳結結實實踹了進來,縱然重返上位,亦難接續再攻,只得隨手攀附一枝,懸晃身體,按撫肚子。


  底下的人穩穩踏枝定身,仰頭攤手,甚顯神氣。


  「可惜,若非身處林木間,你就贏了。」低柔的女音從茄苳樹的更下面響起,是方玥。


  「哼!他亦是因為處於此中,才有取勝之機。」巫越青語帶不屑:「次次都依靠澤山錄,表示草堂的功夫學不到家。」


  寧澈爬上橫枝坐著,稍作歇憩,「在這裡搏戰,勝機轉機均在彈指之間,稍縱即逝,容錯的空間極小,誰把握得更好,誰就是贏家。」


  「醫道講求至精至微,怯邪帖及劍法亦是如此,注重細節與當機立斷,正為草堂醫武雙道同歸。」方玥抿唇頓了頓,後續:「這陣子埋首於書卷中,我也來活絡一下筋骨。」語畢,她身輕如燕,飛上枝頭。


  此刻,寧澈位於最頂偏右,方玥靠左稍矮,巫越青則處在至下靠近中央的位置。


  巫越青轉著左肩的關節,說:「規則比照往昔。」


  寧澈問:「甚麼規則?」


  方玥答:「髮膚衣鞋不得觸地外,短劍脫手者作輸。」


  「你們要繳下我的袖裡劍?」純亮的嗓聲稍昂。桓古尋雖曾割斷袖裡劍的繫帶,但那是寧澈故意引人出刀,為後招奪刃做埋伏,尋常對戰要使繫著兩條皮帶的護臂細劍離手,除非以巨力震碎整副袖裡劍,否則近乎不可能,當初安奉良亦是先偷襲得逞,方能蓄力強毀袖裡劍。


  「這有何難?」另兩人異口同聲。


  俊眉一軒,寧澈回道:「我會告訴二位,這有多難。」


  此言一出,三人齊動!


  方玥提氣施展輕功,兩步即登至徒弟所在的樹枝,出手探其眼目。寧澈立刻撤走,眼前的指尖本距半臂之遙,再退一步時,方玥袖中的短劍迸至掌中,鋒芒畢露!


  脖頸極盡所能地後傾,劍刃只在眉峰劃下一抹紅。方玥初擊不成,後腳踏前,左手掄拳仍舊未中,便順勢旋身踢出右腿,然而腿未及伸直,旁邊突然竄出另一隻腳攔阻攻勢,是巫越青。


  左邊方玥被迫收招,巫越青足躋同枝,右邊寧澈即出腳掃向下盤。巫越青提膝閃避,寧澈的左掌隨即襲面,於此同時,另一側的風勢也陡然加劇,為方玥抬腳欲蹬顱腦!


  巫越青彎腰躲過夾攻,手與足半空交擊,兩邊都沒討到便宜,中間人旋又直腰,出劍迅往寧澈臂內繫帶!


  寧澈雙手一勾一推,鎖住持劍的臂膀,隨後左手溜至巫越青掌下,剛欲掰開劍柄,遠端的方玥忽地起跳空翻,翻過師兄徒弟的頂頭,劍鋒精準下挑,斷去一條皮製繫帶!


  而後巫越青膝頭頂往寧澈腹部,寧澈改撈他的腿彎,右足再往支撐腳一絆,使人失衡墜倒。


  然則巫越青猛地一摟,令寧澈也失去重心墮下。稍不留神,就見銀光掠過左臂,繫帶再斷一條,袖裡劍即將脫離!


  袖裡劍略顯鬆動,方玥立即俯衝欲奪!寧澈左臂一振,反手托住鬆開的護臂,食指摸到凸起的鯉魚眼就按:「咔啦。」藏在護臂裡的短劍瞬時彈出!


  巫越青劈手要搶,但方玥逕扳他左劍,猶未發力,寧澈已攏住她的右手,準備繳械。


  「喀擦、簌、簌、喀擦……嗒。」巨木的枝葉由上而下,連連抖擻後,數十枝條葉片與一只護臂一起掉地。


  另有三人輕巧點地。巫越青揣著寧澈的袖裡劍,自個兒的卻給方玥拿走,而方玥雖取得一劍,然右手空空如也,其劍落入寧澈之手。


  「呼、哈……」比試一停,寧澈即粗喘不止,豆大的汗珠紛紛冒出,成串滴滴,練了一整晚的功,後經激烈的打鬥,真真累人。


  「進步很多喔。」方玥撿起地上的牛皮護臂,再接過師兄遞來的短劍,一併交還徒兒。


  瞧人氣空力盡,巫越青遂言:「今天就到此為止,改日再練。」


  寧澈也物歸原主,道:「多謝師伯與玥姐教誨。」


*****


  都說學武要氣沉丹田,所謂的丹田,是有大量元氣聚集,於臍下三寸內及後腰形成元精,包含神闕、氣海、關元、命門、腎俞等要穴。其中氣海會生成元氣,元氣若能遵循人意流動,修練到內能護體,外能傷物,便稱之為真氣,即武者最為重視的內力。


  氣海又名下氣海,為相對於胸口的上氣海。上氣海就是常常提到的膻中穴,位在兩乳連線的中點,乃宗氣聚積處。宗氣是體內精氣與外界靈氣的融合之所,「萬宗磊砢鎖九竅」的「宗」即為宗氣,意指將周遭的靈氣匯入人體,與人氣合一而行,方得震懾山河。


  最近桓古尋調息時,越發不能分辨上下氣海的區別,真氣沉積的丹田好似上擴至胸肺,胸肺的宗氣也下展到肚腹。這個改變對於武學大有裨益,可積蓄的真氣及宗氣不但倍增,大大加強蕩元令及澤山錄的行功特點,也由於氣海擴展,真氣能更快運行至特定部位,且因真宗兩氣時常混合之故,操控萬物的靈氣也愈來愈得心應手。最令人驚奇的是,有時定下心來,在靜謐得只有呼吸聲的環境下,彷彿不是用肺在交換氣體,而是遍布肌膚的竅穴在開開闔闔。


  桓古尋盤坐於平石,將白麟刀橫亙兩膝,十指擱著刀身。身姿看似平常,實則眼瞼下的眼珠不停轉動,渾身大汗,雖已入夏,但酷暑仍未來臨,現又是晚上,流這麼多汗實在詭異,假使他人見著,必會誤判此人是走火入魔。


  他當然不是走火入魔,但也很難講明其腦識現在是否正常,因為桓古尋竟爾感覺身心幻化成手下的白麟刀。過往的劈砍斬刺恍若回憶,歷歷在目,刀柄敲打硬骨像正拳擊臉般痛快;刀鋒捅穿軟肉如側腿蹬腹似豪爽,刀尖則是銳利的雙目,時時梭巡著下一隻獵物。


  年輕的刀客持續神遊太虛,思緒已飄到白麟刀鍛造之初:燒熱的鋈合金包覆熟鐵,由起落的大鎚逐漸定形,再敷上軟泥,於熔爐與水槽間來來回回,一遍又一遍地堅固刀刃刀背。未悉是受鍛刀人影響,抑或白麟刀真有情感,桓古尋內心充盈將要獲得新生的狂喜,當刀根嵌入櫟木製的握柄時,他的趾頭忍不住捲了捲,好像穿上一雙舒適、柔軟且合腳的靴子。


  「哈……哈……」深陷眼窩的玉瞳倏地睜開,瞧著手心手背、大腿小腿,而後捧起膝上的白麟刀,像是首次見到這把刀那般,從尖刃至柄端,再從柄端回到尖刃,反覆觀視,眼神滿是讚嘆。


  「怎麼啦?」恰逢許震海抵達,見他神情怪異,捏著肚腩揶揄:「你的表情像剛破了童子身!」


  「來吧!」沒回應他的玩笑,桓古尋長身而起,躍躍欲試。


  許震海左瞧右看,道:「大娃兒,你選這兒打……怕是你吃得滿嘴草屑,也碰不著你爺爺一根汗毛。」


  這裡是一處開闊的草原,方圓一里內,莫說是樹木,凸石也未見幾塊,很是平坦,大利使鞭。許震海今日腰上纏的是骨鞭,長短軟硬適中又稱手,與上回臨時製作的雲實鞭全然不能比,更別說他武技之精湛,只要不久戰不貼身,白麟刀幾無用武之地。


  桓古尋一手提著刀,一手拾起腳邊的短斧,上上下下地拋接,「我還有這個啊。」


  「咔咔咔……霍!」許震海抽鞭一甩,光聽聲音就知這鞭子有多沉,其鞭身是水牛的從頸到尾,共五十塊椎骨串成,鞭柄則連接脛骨,外邊套著便於抓握的皮革,總長將近一丈,椎骨的稜角還特意磨尖,使得外型更顯粗獷有威嚇力。


  鞭頭甫動,桓古尋眉宇一緊,急忙後撤,「呼!」椎尖鋒利異常,險遭破相。


  還喘不上一口氣,旋又蹲下,上邊的骨鞭呼嘯而過,擦得頭皮熱辣生疼。骨鞭一遠,他起立邁步,橫刀斬向彼方老者!


  許震海才退半步就躲過刀鋒,而後腕臂的肥肉一抖,骨鞭應力回收,襲往後腦!


  饒是桓古尋知機側首,左邊的耳鬢猶是吃了一鞭,眼見捲回的骨鞭欲再騰起,右手一挽,白麟刀下杵立地,本要攻擊下盤的骨鞭遇阻,許震海未及改向,短斧當頭砍來!


  胳膊上擎,許震海以骨柄架住這一刀,緊接著運臂下擺,骨鞭旋即笞往刀柄上的手,逼人提兵避走。


  早有預料的許震海振腕甩鞭,骨鞭自上揮下,桓古尋舉斧格擋:「哐!」比木棍還粗的鞭身打到斧面,力道之大,令斧後的虎口隱隱發麻。


  隼鷹般的眼眸一凜,下一鞭逕奔左手虎口!


  「嘶……」血淋淋的手如遭車輪碾軋,傷痕既粗且深。桓古尋也是硬氣,牙一咬,忍痛扔出短斧。


  短斧翬然,瞬間旋至白眉銀鬚前!


  許震海仍是左腳一退,右腕巧轉,沉重的骨鞭霎時翩若彩帶,螺旋飄舞,化走來勢洶洶的斧勁,末了斧鋒只是輕輕叩著骨柄前端,反向一彈,便給斷指之手接去。


  桓古尋歪著頭,犬齒探出唇廓:「你怎生用的?」


  「嘿!大娃兒,曉得你爺爺厲害了吧!」老人得意洋洋,把短斧拋還給兀自瞠目的少年郎。


  幾次搶近均給對方三兩下化解,桓古尋這才領會到許震海當年何以橫行江湖,雖經歲月與酷刑摧殘,但戰鬥當下的判斷依然準確快速,而那條骨鞭就似加長的手臂,運使自如,剛具千鈞力,柔有卸兵技,若非惡貫滿盈,此人必能開宗立派,廣收門徒。


  「霍。」刀尖畫了個半圓,桓古尋拇指按著柄端,反持白麟刀置後,左斧伸前,架勢有別於以往。


  「哦?蠻有想法的。」許震海露出玩味的笑容,亦擺出戰姿,「不過終得試一試,方知好用不好用。」


  牛骨鞭再度高揚,猛力笞往桓古尋左膝,他舉足閃躲,後跟重踏草地時,氣灌腳掌,欲趁隙衝至許震海身前。許震海亦知他的盤算,絲毫不給人機會,搐著還未揮遠的骨鞭,折返回擊,這次桓古尋來不及避開,觸目驚心的紅痕如烙,印上腿肚。


  此後二人展開了距離把控之爭,桓古尋欲短距快打,許震海則維持喜歡的節奏及遠近。靴底稍有離地,骨鞭立時欺來,不是地面塵草紛飛,就是刀客撤步跳腳,不消片刻,老人前方的七尺至十尺間,殘蕪狼籍,難越雷池。


  腰朝左仰,再縮腳一蹦,桓古尋接連躲過兩次笞打,鞭頭欲襲中段,遭到短斧擊偏,偏離的骨鞭旋即復返,卻只打到收在臂側的刀面。然後桓古尋高跨右腿,踩住鞭頭,許震海振臂要收,鞭身速速回捲,卻見掠影一晃,電掣而來!


  斧頭迎面斫至,許震海橫骨欲擋,豈料此乃虛招,斧鋒忽頓,改為直進,柄首戳擊肋骨,登時視野劇顫,隨後又來一拳揍上左頰,令他蹣跚欲倒。當映在眼底的藍天綠地大為傾斜之際,一只短斧伸來,老人探手擭住,一股力量將其拉起,軀體得以回正,但頸間冰涼,是白麟刀。


  「承讓了。」說完,桓古尋移開刀斧。


  許震海癱軟坐地,望著只剩半數手指的左掌,喟嘆:「呼……老了,換作從前,誰近老夫的身,老夫就擰誰的腦袋。」


  「你之前傷得這般重,再多休息一陣,該能恢復昔日的身手。」桓古尋收刀入鞘,並將短斧插回皮袋。


  「要休息,死後想休多久都成。」許震海擦著手汗,後問:「你們的進展如何?面具呢?」


  壯碩的背脊一僵,不答反問:「你真相信寶庫裡有醫書?」


  老人倏然一怔,然後目露戾色:「怎麼,找著莊主就想過河拆橋?別忘了沒有你爺爺在,你連王淦都制不住!」


  正想著該怎地解釋,但聆男音純亮:「老先生莫動氣,桓大哥不是這個意思。」聞聲回溯,就瞧寧澈款步行來。


  寧澈隨地就坐,開口坦承:「對朝廷來說,霽泉神器的祕寶是一座軍事堡壘,就算真拿到面具,也會收歸國有。」


  「甭管那些戴烏紗帽的,我幫你們報仇,你們給我面具,其它的我一概不理。」許震海目中殺機稍減,然凶狠猶在:「別跟我說事到如今,你們倆也對祕寶有興趣了。」


  年輕人對視一眼,均顯為難,寧澈續道:「神器牽涉之複雜,光是咱們聽到的記載傳說就有三種,每一種皆有可信之詞,也皆有不可信之處。老先生,寶庫裡頭……很有可能甚麼都沒有。」


  「我僅要面具,剩下的免你煩惱。」許震海堅持,再續:「你們不是從揚州捉回一個禿驢嗎?問出甚麼沒有?沒有我來問!」


  「他叫慧觀,原名駱賓王,曾任徐敬業幕僚……」寧澈一五一十地告知他與晉淵莊的糾葛、李勳的真實身分,以及近日在揚州查到的消息內情。


  「李勳居然是徐家的人……呿!至今還自稱姓李,果然當了忠臣,膝下的子子孫孫也全是榆木腦袋,不知道變通。」而後許震海的語氣轉為猶疑:「晉淵莊是這樣招人吶……怪不得會在那裡碰見高叔逸……」


  「哪裡?」桓古尋又問:「你是怎生搭上晉淵莊的?」


  許震海右手伸至左耳撓挖,答:「三年前的秋天,我和幸兒還住在長安,因為那兒的醫生多,醫術也好。某夜屋裡忽然闖進一人,他沒有惡意,僅為躲避追兵,但是那天老夫心情很差,只想攆走他,便動起手來。那傢伙大概沒料到這糟老頭武功這麼高,慌亂之下出了殺招,惹得老夫心頭火起,一掌贊他出門,外頭的追兵恰在左近,遂圍攻了結他。」


  「那些追兵就是晉淵莊?」桓古尋問。


  「對。」許震海續答:「我便是那時遇上張仁愈,他看上我的武力,亟欲拉攏,起初老夫沒睬他,直到……」


  「直到他說祕寶的寶庫裡有醫書,能醫天下病症。」寧澈道。


  許震海斂眸:「有天興教寺舉辦祈福會,我推著幸兒去討免錢的饅頭吃。高叔逸也去了,他講得天花亂墜,老夫聽完大是心動,遂殺了淨求,潛伏白馬寺,並奉上夢裡生的配方,蹚入這灘渾水。」


  桓古尋另問:「晉淵莊在追的那個人是何來頭?」


  「不清楚,但應該跟老夫一般,為了求不得的盼望,替晉淵莊作倀作惡。」許震海邊回思邊道:「他形貌消瘦,又髒又臭,我一開始還道他是偷跑出牢獄的逃犯。後探問張仁愈,他沒透露太多,只隱約聽出那人遭晉淵莊囚禁,趁著守衛打瞌睡跑出牢房,從蘇州一路跑到長安,終究在劫難逃。」


  「從蘇州到長安?」寧澈馬上抓到重點:「晉淵莊竟然追了這等長的路,此人非同小可。」


  「嗯……與其說非同小可,倒不如說讓他跑來跑去的,很容易生出事端。」許震海搔著背,模樣憊懶,「他如同你們正在調查的那幾具無名屍,是一個工具,用完即扔。」


  桓古尋皺著眉頭:「工具?」「或叫棋子、擋箭牌、試驗品……總之哪兒需要人就往哪兒去,在外人起疑前,先一步除掉,不留痕跡。」許震海忖道:「現下念來,那倒楣鬼的功夫有點奇怪,他左拳的勁道還算大,右拳卻軟綿綿的,許是……」


  「右手受了傷,齊天恩也是。」寧澈納悶:「他們到底做了何事,導致永久負傷?」


  「你方才講的試驗品……是甚麼試驗?」桓古尋敏銳嗅出一絲端倪。


  「藥物試驗。」許震海大膽猜測:「在白馬寺時,有個固定接頭的泗州小夥子,我見過他五次面,每次見面都掖著一只小瓷瓶,三不五時就啜一小口,氣味不一,有的聞起來像人蔘,有的像大蒜,均混雜奇異的藥味,一聞就知不是能隨便喝的東西。」


  「有沒有像杏仁味的?」桓古尋問。


  「沒有。」許震海搖搖頭,後語帶惋惜:「那小夥子的下眼皮總是浮著青黑,看似沒睡飽,精神卻很亢奮。他蠻有禮貌的,後來我沒再看到他……攤上晉淵莊這群人……凶多吉少。」


  桓古尋支頷揣度:「藥物試驗會和肘傷有關聯嗎?」


  「眼下被晉淵莊殺掉的死者已知有胡玄雲、齊天恩、兩具無名屍,算上長安的那一個,一共五人。」寧澈整理目前所悉:「前四人死於同種毒物,還以相同的手法收藏法輪圖,或許互相認識。老先生遇上的那個人右臂有傷,齊天恩的遺體亦同。胡玄雲是服食小瓷瓶裡的毒物而亡,照那泗州人的行徑推斷,他們會定期服用晉淵莊給的藥物,作用尚且不明,試驗期間仍會四處奔走,待晉淵莊認為其用處告罄,逕下毒謀害,以免有人循線追查。」


  「泗州人的武功好嗎?」桓古尋忽問。


  「不到一流,不過……」許震海搓著下巴,說:「他步伐沉實,吐息綿長,合該經過名師指點,下過苦功,不似自學的武夫粗糙。」


  寧澈知悉好友此問意義何在,「你覺得藥物只給有一定武學基礎的人?」


  桓古尋頷頭:「晉淵莊做甚麼都為匡復李唐,也許藥物是要用在戰場上。」


  「大娃兒說得有道理。」許震海頗為贊同:「製藥製毒所費不貲,我的夢裡生通常一個月僅能做出一合,喝掉半合,血液即成劇毒,毒性大約維持三到四天。舊時一些好事之徒自視俠義,卻怕老夫的夢裡生怕得要死,以為我一年到頭均是個毒罐子,打架時躲得遠遠的,當非老夫敵手。」


  寧澈攏眉忖說:「正因此故,機關傘上的銀針短矛均未塗上致命毒藥,而是將人力物力花費在藥物試驗。這樣的話,查訪名門俠士,應會有所斬獲。」接著扶額一吁:「又是平民,又是俠士的……晉淵莊的勢力究竟有多深厚?」


  「打蛇打七寸,砍樹砍一尺。」男聲清朗,晶瞳澄淨如洗:「晉淵莊的魔爪伸得很廣,雖令咱們很頭疼,但也說明其兵力有限,單憑軍武拚不過當今皇帝,所以東躲西藏,一旦找到他們的命脈弱點,即能一舉剷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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