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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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韞盤踏牆輕身,接住從高處墜下的談皓,猶未關心,八傘從天而降!


  無暇多慮,羅韞盤擁緊懷中人,揀了一扇最近的窗戶,破窗而入。入屋即見方几茶具,羅韞盤抬桌一擎,茶几連帶上面壺杯離地飛向窗牖,欲擋跟著闖進的傘客,然木案脆弱,難攖短矛銳利,矛鋒哆地插入几面,舉案撞來!


  談皓伸腿前蹬,蹬裂木案,蹬得案後之人受力趔趄!當她收回右腳時,忽感天旋地轉,蹣跚要倒,旁邊的師弟趕忙摟住她,「走!」旋即跳出另一扇窗,重回巷弄。


  「光線對咱們不利……進屋……」談皓指著左前方某間屋舍。羅韞盤依言而行,執尺壞窗,正要攙人進去,一矛破空射來!


  「鐺!」危急時分,飛斧擊落疾矛,砍上白牆。


  幢幢黑影靠近前,修長的身影趕至,是寧澈:「我們的馬在城西的河霞客棧,先往那兒去!」


  話甫落,四面八方數聲咻咻,多條長索似蟒襲來!


  靈貂般的身姿接連起腳,蹴開重實的鐵索,掩護同伴入內後,再拔出牆上短斧,運臂丟向敵人,該者功夫不差,偏頭躲開,然斧頭過耳後,呼嘯聲乍止,取而代之的是彷若高山的威壓,轉身欲抗,卻先血濺瓦當。


  桓古尋又快速解決幾人,隨即氣灌足底,躍至對面的屋脊,過程中與寧澈相視一頷後,前者在明在上,殺敵護友;後者在暗在下,開路奔西。


  連續進出兩屋後,談皓臉上血色盡退,神情痛苦地摀著左腹,羅韞盤這才發現人血流如注,下裳全被濡濕了,他慌張地道:「我、我去找金創藥……」


  「不用了。」談皓逕自撕下師弟的衣襬,再分成兩條,「幫我綁好。」


  正當羅韞盤替人包紮,寧澈看向居於此間的一家三口,豎起食指示意人安靜,相較於他們惴慄難安地抱成一團,俊臉平靜無波,傾聽屋外的打鬥聲越發激烈,心知桓古尋拖延不了多久,遂拾起一床涼被,踹開柴門後,抖被外攤。


  被子平展於半空,遮住光照視線,寧澈即喝:「走!」


  耳聽鐵索飛矛迅至,卻盡數失準,談羅兩人藉被隱蔽,順利前行。寧澈卻沒跟上,他雙手先張後攏,收起涼被,回頭協助陷入戰圈的夥伴。


  這些晉淵莊的兵士皆穿戴磁甲,桓古尋遂不揚刀擲斧,而是強勢近敵,揪起鎖子甲就摔。雖能避免與磁甲硬碰硬,體力卻消耗得更快,難以速戰速決。


  數不清是第幾次把人扔下屋頂,又來三矛!突厥人不過慢了一瞬站穩腳跟,當即命懸一線!


  「呼!」一被突來,從後罩住一敵,寧澈捺著人的頭頂灌入內勁,並順勢一翻,踢倒第二人,然後左掌乍現銀光,劃向第三人的喉頭,他便嘴發咯咯,頹然軟下。


  寧澈捏著涼被一角,遞給友人,「用這個。」大手才剛接過,周圍人影再聚。


  「哧──」兩人一往左一朝右,將葛布織成的衾被撕成兩半,一半纏住矛後鋼鐵腕,腳踩其肘,發力狠斷;一半摀住面上呼吸道,肩抵其胸,過肩猛摔!


  「咭啷!」承受不住重壓,屋瓦應聲而碎,裂出大洞,其餘傘客的攻勢稍滯,布衾復長,搧往臉面,眼睛受迫而閉,陣形立現鬆散,桓古尋與寧澈趁隙脫逃。


  羅韞盤和談皓西進一陣後,遇水而停。這戶民宅的後牆與河渠僅隔了一條窄廊,就著稀微的月光與炬火,可見河面倒映著屋上人忽密忽疏,正在四處搜索目標。


  談皓喘息不斷加劇,依其傷勢,以輕功逕越寬闊的河渠有困難,走右手邊那座橋比較安全。但敵方亦料得此點,橋上設防尤重。羅韞盤正自發愁,卻聽:「啵!」額角忽痛,右手一抹,流血了。


  側頭面左,恰見屋主阿嬤驚恐地把孫子塞到身後,年約總角的孫子只露半邊小臉,眼神倔強,手裡還揣著小彈弓。於是羅韞盤計上心頭,走向那對祖孫,嚇得阿嬤抄起掃帚就揮,他縮頭探手,順走孩童的彈弓彈丸,「借我一用。」


  隨後爬上閣樓的天窗,冒頭觀視外邊,左側石橋上的人依然很多,往右瞅去,一間牛舍半是搭棚是半露天,依稀可瞧棚內數隻黃牛臥地休憩。羅韞盤持弓瞄準牛舍,而後右手一鬆,石製彈丸速往牛棚,射中一牝,惹得牠哞叫跺地,頸鈴叮噹。


  一發不夠,再來第二發,這發許是射到水缸之類的物品,但聞陶瓷哐啷碎散,聲響之大,不僅驚醒牛舍主人,亦引起石橋駐兵的注意,數人立時離橋。


  待頂上咭咭咭的足聲過後,羅韞盤把彈弓丸袋歸還原主,道:「謝啦!」後攜傷者翻窗躡遠。


  橋頭空無一人,羅韞盤想加緊腳步,卻被談皓扯住後衫,「有人。」定睛細察,果見三影蟄伏橋尾。


  「你從橋下偷襲他們。」談皓很是鎮定,羅韞盤卻沒甚麼信心:「這……他們有三個人……要、要不要再尋他路……」「小龜。」素手輕撫他的臉頰,女聲溫柔:「別想太多,我會助你。」


  「好……」羅韞盤甩甩頭,跬步步往橋墩,生怕鬧出動靜,遂不點水踏船,而是十指扣著橋側不太平整的石磚,謹慎過河。


  「噗通!」似有某物落水,一兵憑欄要看,卻被鐵尺拍個正著,後被揪住前襟下拽,失衡入水。另兩兵吆喝跑近,羅韞盤立即盪至拱橋下的半圓,繞過橋底從另一側上來,對著仍傻傻背敵的屁股便是一腳!再一聲噗通,最後一人剛欲應對,即被一尺打暈。


  「媽的!」頭一人濕淋淋地爬回石橋,倒持機關傘欺上。羅韞盤兩尺上擋下拆,左扭腰、右擺臀,倉皇對了幾招後,左尺下插一轉,鎖住機關傘,右尺來回連擊側臉、胸肋、指骨、膝彎,打得正起勁,光亮忽弱,羅韞盤察覺到危機時,已遭他人撲倒!


  左手反尺架住淌著河水的矛鋒,右手想揚尺揮擊,卻被牢牢摁在地上,僵持之際,原先被他揍得瘀青發疼的人高擎傘矛,映月直下!


  「喔!」先上岸的那人脖子霍然一緊,受制而倒。談皓兩腿夾著人頸,右尺脫手飛射,正中師弟上邊的人,該敵稍顯呆滯,羅韞盤即刻翻身反壓,尺末對準太陽穴重重一敲,人便吐舌昏死。


  腿間的人也失去意識後,談皓鬆開箝制,躺地粗喘,一時不能起身。


  為不輕易給人瞧見,羅韞盤扒下其中兩人的深色外衣,一乾一濕,擰去濕衫多餘的水分後,套上己身,然後扶起師姐,為她披上乾衣,「快到城西了,撐著點。」然後將她的臂彎掛上自個兒的後頸,挽起浴血的腰隻,繼續前進。


  「糟了……和小龜他們走散了……」桓古尋眉宇深鎖,憂心忡忡,綁在腰際的衾被隨著飛縱群屋的步法飄盪。


  寧澈一面環視城鎮,一面道:「我已告知他們前往客棧,但願諸事順遂……」「當心!」旁人倏然張臂圈來,似箭的飛矛掠過揚起的烏髮,二人倒臥屋瓦,不停翻滾,咭啦咭啦的脆響隨之發出,身軀滾過的瓦片竟有一根根尖矛突出刺上,倘若滾得慢了些,肉體必然千瘡百孔!


  最末他們齊齊滾下屋頂,掉入窄巷。


  「霍──咔!」兩棟二層樓高的房子之間,天網蓋下,封住上路。


  僅只六尺寬的巷子中,巷口之人左傘右矛,孤影獨立;巷尾兩人各執一傘,堵著去路。


  街衢屋樓的人語雜沓霎時遙遠,巷道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寧澈和桓古尋四目凝重,然後雙雙轉頭,面朝巷口巷尾。


  今夜最凶險的一戰,就此展開!


  月華下,比之更為耀眼的白麟刀出鞘凌人,頭三招即斫得巷尾二人急急後退!


  「嘭!」傘開欲擋,但桓古尋早有所料,霍地蹲下,一刀刣向無物可遮的下盤!


  敵人亦是老道,喀啦一聲,傘尖綻出利矛,連同傘面壓向桓古尋。逼得他拍地一縱,騰身而起,然則身子甫高過人頭,即有銀芒亮目,一矛殺至眉睫!


  桓古尋劈腿踩牆撐住身體,仗著白麟刀之快之長,後發先至,迫使敵人收招避退。


  這一廂戰鬥漸酣,另一廂猶在互相問好。寧澈面色冷淡:「想必你就是高先生了?」


  高叔逸嘴角一勾:「正是。寧公子別來無恙否?」


  他依舊冷言冷語:「瞧高先生不太像忠君愛國的義士,晉淵莊也早已師出無名,要獻殷勤的人都沒有,成何氣候?」


  「英雄造時勢。」高叔逸仍掛著那副令人不悅的笑容,舉足而近。


  「英雄……憑你?」鳳目戾色暴漲,足下亦邁開步伐,「殺了這麼多人,竟還妄想當英雄!」


  兩方距離漸短,高叔逸的雙目透著精光:「寧公子,你的見識太狹隘了,從古到今,名留青史者,哪一個不是滿手鮮血?」


  「喀!」寧澈彈出袖裡劍,回說:「抱歉了,你不會是留名的那一個!」


  「鏗──」彼此縮至兩步之近時,劍矛相交而鳴。


  一擊過後,寧澈迅速跳遠,再疾疾搶進,劍尖速竄眼目,卻被紙傘打偏,另一手的短矛旋即襲腰!


  寧澈迴身避開,同時迫至對手跟前,右肘平抬,橫往眉弓!


  殊料刺空的短矛轉向一揮,重落後腦!寧澈暈眩踉蹌,撲在牆上,但聽後邊風聲驟大,連忙矮身!「咭啷!」化為碎屑的磚石灑下,阻礙視野,但他顧不得太多,復又出劍。


  這一劍仍給高叔逸輕巧化解,右矛搭高劍後護臂,左傘如棍敲打,寧澈防在身前的右臂一痛,腳下方退半步,短矛即時轉守為攻,乘勝追逼!


  矛鋒雖利,有牛皮保護的手臂卻無所畏懼,寧澈撥開短矛,將之按在牆面,而後左腿迴旋踢長,先中欠揍的面容,隨即快收快直,足底蹬入小腹!


  高叔逸咬緊牙關,左傘揚舞,打向人臉。寧澈後撤閃之,背部忽觸一物,是桓古尋避敵同退,二人後背相倚,瞬間心有靈犀,寧澈蹬地一蹦,桓古尋則再踩後一步,身位互換,白麟刀改攻高叔逸;袖裡劍從上俯衝,直指雙傘。


  寧澈頭下腳上,劍身刺破傘面,憑藉手感判斷,應僅剜下一小塊皮肉,隨後他右掌撫傘翻至人後,不待正身,徑直後踹,踹得人悶哼晃晃,旋又踢出第二腳,敵人舉傘抵擋,左腳靈巧變向,勾開紙傘,腳不落地,右足逕起第三腳時,寧澈見得傘後的兩張臉,驚詫萬分。


  持傘者面生,然於其後擺出架勢的人,正為柯昱揚!他看準時機,長臂刺出傘矛!


  「哧啦!」褲腿綻裂,一道長長的血痕怵目驚心,寧澈忍痛回勾腿足,把傘矛踐上磚牆,並借力再躍。


  桓古尋這時也整個人向後轉,不睬高叔逸的追擊,猛攻目光仍在寧澈身上的兩人,而寧澈跳至好友與高叔逸間,與之二度交鋒。


  身位二換,白麟刀矯矯似狼,柯昱揚極力抵禦,四肢軀幹猶然血色漸濃。於是同夥躍起撐牆,提傘射針!


  健腰一仰,銀針飛過深刻的五官,朝後而去,寧澈知機彎身,銀針再度擦身落空,末了被高叔逸橫傘打落。


  接著桓寧二人一同後翻,身位三換。桓古尋砍偏迎面的短矛後,返刀要劈,卻遇紙傘攔阻,動作稍慢,短矛立刻逼來!


  左手避鋒頂開矛身,右刀前突,高叔逸開傘欲護,刀尖逕入紙傘,但當刀身深入過半,機關傘唰地閉合,形成桎梏,左邊短矛當頭霍下,重擊頭部:「乒啷!」顱腦應力撞上木窗,斷木四飛、血珠噴溢,未及回神,矛尖欲穿心窩!


  心臟被捅出窟窿前,大手及時擭住尖矛。血流自手掌與矛鋒的間隙湧出,染紅大片衫褲,桓古尋的上身仰進窗內,難展拳腳,面對高叔逸持續施壓,他奮力抵抗。


  眼角瞥見桓古尋有難,寧澈三度蹬牆欲越敵救友,但一把機關傘隨其飛上阻擋,他被迫著地後,不等兩傘會合,一個鯉魚躍門,從中鑽了過去,劍鋒削向高叔逸雙腳!


  高叔逸急忙避走,寧澈及桓古尋同面此人,刀劍齊出!


  「戚琅!」高叔逸沉喝,戚琅應聲旋轉傘柄,短矛化箭迸射!


  然寧澈料敵機先,解下纏於腰間的衾被,回首運甩,致使短矛脫靶,再趁戚琅無刃在手的當口,袖裡劍迅如雨點,快攻前人。


  胳膊、頤頰、大腿、側腰頻頻見紅,戚琅見招拆招已是勉強,全無啟動紙傘機括的餘裕,後方柯昱揚抓準袖裡劍收發的節奏,在下一次劍出前,持矛攻之!


  「銘老,使不得!」高叔逸的短矛卸去白麟刀上的勁道後,桓古尋驀地調頭就跑,他這才驚覺對手用意,然而為時已晚。


  矛尖碰到俊顏前,寧澈忽又騰空,但這一次柯戚二人膝頭甫沉,眼前倏然一黑,第二條衾被蒙住頭臉,桓古尋輕鬆空翻過人,偕寧澈成功遁走。


  「可惡!」忿忿扯下薄被,戚琅欲提兵拔腿,高叔逸卻說:「別衝動,讓其他人去就行。」後見屬下渾身是血,就命:「來人,為兩位堂主療傷。」


  剛逃出生天的桓寧兩人馬不停蹄,過不多時,抵達城西。


  本欲前去客棧的馬廄,卻聞細細的人聲:「噗嘶!這邊這邊。」扭頭看去,羅韞盤站在暗巷前,對他們招手。


  兩人小跑步入巷,談皓亦在裡邊,半身暗紅地坐在一只木箱上,臉色雖不太好,不過調息小憩一會兒後,氣脈穩定,暫無大礙。她道:「馬廄裡外均有晉淵莊的兵士看守,顯然他們也猜到咱們會怎生離開。」


  聽女音隱隱發顫,寧澈便道:「我助你療傷。」示意人背過身,他兩手貼著談皓的後腰,渡去黏勁,嘴上則問:「談小姐,城南那兒發生何事,那個畫師路先生呢?」


  「路先生本名路思柔,三十七歲時中過秀才,現年近知命,兩個兒子在外打拼,他則獨居於城南敦化坊之東,以賣畫為生。」談皓道出所知所遇:「他的畫攤就擺在家門口前,此人相貌平凡,也不會武功。我向他買畫時,詢問有無佛畫可買,他說沒有,但若出二十文錢,便可為人專畫一幅。」


  「聽來很普通。」桓古尋道:「那你怎麼說?」


  傷口熱脹,卻無血液流淌,談皓安下心神,答:「我說我要一張法輪圖,他略顯遲疑,要我再斟酌斟酌,因為畫法輪圖不難,照著佛經佛寺的圖像描摩即可,八歲娃兒都能做到,特地出錢請人繪製不划算。」


  桓古尋評:「這個畫師對人蠻真誠的,不會隨便佔便宜。」


  「就初次接觸來看,的確沒有可疑之處。」談皓續說:「我欲再詳細查探,遂夜半登門。」


  「然後就遇著晉淵莊了?」羅韞盤的話聲滿是心疼,談皓垂下眼眸:「我一潛進他家,就聞外頭兵甲鎗鍠,屋裡空無一人,才驚察中計,趕緊出來,但瞧數不盡的兵士擁至,我突圍後,全力往北而奔,欲通知小龜快跑,此後一如爾等所見。」話間,感覺渡來的真勁猶若針線地縫補傷處,不由得暗嘆怯邪帖之精妙。


  「既是圈套,那我們這兒怎地沒事?」寧澈甚是不解。


  「離城後再思考吧。」桓古尋的頭稍稍探出巷外觀察,「守在客棧的人只會愈來愈多,這裡不能再待了。」


  「要硬闖嗎?」羅韞盤有些緊張,瞅了瞅自家師姐:「師姐,你還能走嗎?」


  「幸得寧公子之助,殺幾個反賊不礙事。」談皓說:「四人齊行太過顯眼,咱們該分散開來,平安脫險後,在晉陵碰頭。」語畢,寧澈亦收手,她試著運轉體內真氣,流暢無阻,精神比剛剛好了不少。


  桓古尋思忖:「那我和小澈騎著馬各載一人,談小姐的傷得儘快醫治,你和我一道走吧!」


  談皓摩娑左腹,沒想太多,正欲點頭,寧澈忽言:「馬背顛簸,傷口恐驚會再次出血,談小姐雖需救治,但經怯邪帖初步治療,你和小龜徒步出城,尋艘船去晉陵求醫,時間上綽綽有餘。」


  「徒步出城?」羅韞盤的喉頭咕嘟一下:「依眼下的情況,光靠兩隻腳走出去……」


  「放心。」寧澈抓過一根懸在牆邊的晾衣桿,桿上有十多件衫襦褲裙,「我有辦法讓你們悠哉行路搭船,不遇一兵一卒。」


  今晚的江都城越夜越不安分,數十個著鐵甲、執傘矛的黑衣人踩屋穿街,吵雜擾民,這群人既大膽又小心,敢擅闖民宅、當街鬥毆、大肆破壞公物私貨,卻繞行州府縣府所在,勒暈打更的小卒及守城的軍士,不驚官兵,故能橫行整夜,無人能阻。


  位於城門邊的河霞客棧亦同,其大門、走廊、屋頂、馬廄皆屯據重兵,客棧內的商旅早就醒了,奈何外面的黑衣人個個凶神惡煞,沒人有勇氣出門驅趕,只能喃喃祈求神明保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慘叫聲既響且長,伴隨一團火球狂奔而來,打破這份肅殺之氣。


  那團火球似是同袍,晉淵莊的兵士見狀欲打水救火,可是火球人被燒得失去理智,到處橫衝直撞,竟爾撲向馬廄旁的稻草堆,瞬時烈火熊熊!


  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亂晉淵莊的陣腳,只得暫時撇下原本的任務,先滅火再說。


  撲進稻草堆後的羅韞盤趕快褪下火衣火褲,其下是好幾層浸過水的衣裳,他攬起一大把仍未燃火的稻草,再用竹水筒裡的菜油潑灑周邊,助長火勢,後藉著急升的濃煙,偷偷翻進馬廄裡,解開馬匹的系繩,每拉開一個繩結、一道門閂,掌心就拍一下健碩的馬臀,使受驚的馬兒衝出圍欄!


  前有祝融成災,再有馬群奔騰,場面益發混亂,然有人猶嫌不夠失控,一刀一劍雙鐵尺,攻得晉淵莊猝不及防!


  談皓重傷在前,仍豁盡餘力,兩只鐵尺打上戳中勾下,十多兵械哐哐墜地。


  寧澈身法若魅,敵人往往還未看清他的面貌,細劍便已割皮入骨,眼喉殷紅。


  桓古尋的白麟刀利如狼牙,在炙熱的火場中刮起一刀刀的寒風,一招敗敵致勝。


  三人勢如破竹,不欲久戰,聞得羅韞盤在馬廄前的招呼聲,先後接近。


  晉淵莊的兵士暗叫不妙,果不其然,耳聆鐵蹄達達,眼瞧錦鬃翩翩,金黑雙騎絕塵煙!


  兩匹神駒皆載著雙人,晉淵莊沒有深思,高喊引伴:「快點追,他們要逃跑了!」


  聲一出,全員響應,見金駿奔北,玄騅跑南,眾兵遂分兩路,銜尾疾追。


  火熄人散後,動盪一晚的江都城終歸安和。


  確認晉淵莊悉數被調離後,羅韞盤和談皓走上大街,越過城垣,跳至渡口的小舟,搖槳划走。


  耳畔的人喧金鳴漸遠,羅韞盤怦怦的心跳也趨緩下來:「那兩個臨時扎的稻草人,騙得過晉淵莊嗎?」


  談皓躺臥船板,鏖戰的熱血退去後,創傷帶來的疲憊侵襲神智,她含糊地答:「有夜色作幕,加上快馬難近,只要在天明前甩掉追兵,無須擔心桓兄弟和寧公子的安危。」


  遠離渡口後,羅韞盤放開船槳,讓小舟跟隨渠波南漂,望著天上銀月如眉,忽道:「皓兒,等叛黨的事告一段落,我想搬回總壇。」


  談皓聽罷欲坐,穿刺之傷卻傳來劇痛,羅韞盤便移到她身邊,她掩不住欣喜:「怎麼想搬回來?」知悉師弟志不在傳道授業,亦不擅待人接物。


  「以前……我以為師尊和師兄師姐所謂的派中事務,不過是討論哪個弟子有前途,得多加培訓,決定後日開不開宴,開了又要邀請哪些達官俠士,說來說去,皆在煩惱如何重拾昔日風光……」他別過臉,嗓聲悶悶:「到今日我才知道,東滎派的風光,是用性命搏來的。」


  豐潤的紅唇開了又闔,終是不言。


  「老實講,我始終不習慣派裡的氣氛,弄得人生只剩功成名就一途……我還曾向人嘲笑我派門風就像學堂裡的稚童,爭著某次期考的榜首,僅因先生會嘉獎頭名一粒飴糖……」他兀自再續:「但看到總是笑口常開的阿琢變成那樣,看到師尊的髮鬚日益花白,看到你和師兄為了東滎派奔波勞累……我豁然明白,真正幼稚無知的人是我……」


  談皓的右臂擱上額頭,雙眸幽深:「你想怎麼做?」


  「我不如師兄處事圓滑,也不若皓兒你自信堂堂……」羅韞盤執起柔軟的素手,懇懇直視那翦秋水:「我想像你們當年那般,幫助和我同樣的人,扶持東滎派。」


  從包覆右手的雙掌中,可感受到他的溫暖與堅定,談皓輕輕回握,「那不容易。」


  「這事從來都不容易。」然後羅韞盤話鋒陡轉:「這樣也能減少你和師兄的負擔,讓你們倆多多相處……」


  秋霜驟然聚眉,談皓抽開手,「免你操煩。」


  見人生氣,羅韞盤不明就裡,訥訥地問:「怎麼了……又跟師兄吵架了?」


  談皓被面前的憨人氣得差點吐血:「為甚麼大夥兒老要把咱倆湊成一對?有誰問過我們二人的意願?」


  「師兄師姐同出一師,是青梅竹馬,更是江湖赫赫有名的東滎雙壁,郎才女貌……佳偶自天成……」話到末處,男聲難掩落寞。


  「那你呢?」談皓反問:「你不是與我同出一師,不是與我一起長大?」


  「我……」羅韞盤抖著雙唇,頗感自卑:「我又不是名士英俠……」


  「不是名士英俠,你便不同我在一塊兒嗎?」談皓的語調愈發激動。


  首次聽聞她坦露心跡,亦是首次見心上人如是咄咄逼人,羅韞盤大為慌亂:「你、你也想同我在一塊兒?可是……可是師尊不會同意的……」


  「我剛才就說了,你有問過我嗎?」談皓憋著氣,硬是撐起上半身,他上前欲安撫,卻被一手揚開,「羅韞盤,你若是不喜歡我,就別暗搓搓地跟蹤尾隨,惹人遐思,你若是不敢喜歡我,現在就打消所有念頭,別再自怨自艾!」


  「我……我……」羅韞盤的汗流得比適才浴火衝鋒時還多,然後倏地旋身,留給她一個並不寬闊的背影,「我當然喜歡你……就算……就算日後陪你共度一生的不是我,我也不會自怨自艾……是你讓我領悟原來……原來這個世間,有如斯讓人心醉神迷的事物以及……人……」


  談皓情緒稍緩:「機關算學是你本身興趣使然,自會全心全意投入當中。」


  「原因不只這樣。」羅韞盤仍舊背著她,「你大概忘了……我看的第一本關於機關術的書,是你從無涯軒翻得的《竹玩》,那本書對彼時的咱們還很艱深,研究了許久,總算做出一隻……」


  「一隻竹蟬。」談皓想起來了:「自製的小竹蟬竟能發聲,我覺得好神奇,有段日子天天甩著它上下學,後來教課的師伯師叔嫌吵,便叫爹親沒收它。」


  「其實……那隻竹蟬在師尊書房的抽屜待不到三天,我就偷偷拿回了。」男聲輕快,隱有笑意:「它現下在我銅駝坊住處的床頭櫃裡。」


  談皓倏爾一掃慍色,亦揚唇展笑:「你也真膽大包天,不怕爹親罰你跪到過年嗎?」


  耳邊忽響嘎嘎,羅韞盤正臉迎人,他面露靦腆,卻脈脈凝視:「我很高興。」


  羽睫微振,她不太自然:「高……高興甚麼?」言罷,右手一暖,是羅韞盤重執自己的手,他答:「很高興讓我表達對你的心意。可不可以再給我一點時日,等我成為更好、更有擔當的人,絕不讓你後悔選擇我。」


  蒼白的臉蛋浮上兩朵紅雲,若有似無地嗯了一聲。


  得到含蓄的回應,羅韞盤頓又手足無措,侷促地放下她的手,坐回原位,專心划槳操舟。


*****


  「被徹底戲弄一番啊……」潘文雙手支右頰,表情沉沉。


  談皓靠坐床頭,她和師弟於今晨日出前到達晉陵衙門,潘文雙差人策馬請來城裡最好的名醫,耗了快兩個時辰,傷患終能安安穩穩地睡上一覺,醒來時已近亥末,傷情大有起色,「我瞧那老嫗的神態不似作偽,該是無意間成了叛黨的餌,誘使咱們自投羅網。」


  寧澈忖度:「真為如此,然則談小姐在跟鄰里打探路思柔時,應已落入叛黨的耳目,你可有發覺不對勁?」


  她認真回想,然後遺憾地搖搖頭。


  「沒關係,人沒事就好。」而後寧澈感到疑惑:「是次和晉淵莊交手,有太陰使高叔逸、一個名喚戚琅的瘦子,他應居堂主之位,最令我訝異的是,柯昱揚居然也來了!他的內力不是被我倆沖掉了嗎?」


  「他不是柯昱揚。」桓古尋點了點鼻子,「他的味道跟柯昱揚不一樣,雖然有點相似,但不一樣,我還聽到高叔逸叫他銘老。」


  「約莫是孿生手足。」羅韞盤說。


  「哼。」寧澈甚為不屑:「竟爾同入叛黨,當真是一對好兄弟啊!」


  「他們在路思柔家動手,齊天恩那兒卻沒事,」桓古尋道:「看來他們尚不曉得咱已知齊天恩仍與胡玄雲來往。」


  「齊家在治喪期間置產買金,完全看不出痛失至親的樣子。」寧澈推測:「齊天恩當時合該沒有死……至少他的家人是這樣認為的。」


  「但他在半個月前真的死掉了,被晉淵莊殺的。」羅韞盤道:「也許齊家人仍相信齊天恩還活著,由此探探他們的口風,或能有所斬獲。」


  「於此之前,先暗訪齊家新購的屋宅。」潘文雙道:「這回奴家和寧公子、桓大哥作夥去,皓兒及羅公子則留守晉陵,靜待仵作報告最新的驗屍結果。」


  談皓也想要去,遂道:「我的傷沒那麼嚴重,明天就能……」指頭丹紅的柔荑覆住她的手背,潘文雙微笑:「好好養傷,需要你時,才能拿出十成之力。」


  「師兄呢?」羅韞盤問:「師兄會跟你們去嗎?」


  潘文雙側首略思,後答:「不會,昨天我介紹了一個大人物給他,他今天就是去拜訪那位大人物的,近日或許另有要事。」


  「大人物?」羅韞盤好奇:「誰啊?」


  「他叫殷智禪。」潘文雙提示:「聽謝公子所言,你也見過他。」


  羅韞盤眉一挑,道:「我見過他?我沒聽過這個名字啊,這人名聽著像還俗的和尚。」


  潘文雙嫣然一笑,故作神祕:「等令師兄返回晉陵,就會告訴你。」


  「殷智禪……」談皓亦不曾耳聞此名,僅知其身分絕對不簡單,否則潘文雙不會特地將師兄引薦給該人。後念及殮房裡的無名屍,遂導回正題:「另兩具無名屍和胡玄雲、齊天恩一般,推知是被同一種毒物毒死,屍斑櫻紅,且上衣的夾層裡都掖著法輪圖。」


  羅韞盤接續:「這兩人是我跟師兄在湖州的烏程縣及武康縣找到的,在烏程的那個手指甲與腳趾甲的縫隙積著泥土,體格粗壯,該為農人。武康的則雙手布滿劃傷割傷,應從事雕刻、木工一類的工作。二人均會些功夫,但都不高,頂多健體自保。」隨後抱臂蹙眉:「在薄衫縫製夾層是胡玄雲年輕時藏物什的小伎倆,另外三人也用了相同的手法……這四人會不會彼此熟識?」


  寧澈提議:「乾脆把目標鎖定在江都,縮小範圍,加強深度,細查何家何人行為古怪或離奇失蹤,說不準能查出那二人究竟是誰。」


  思及凌晨被追殺了大半個江都城,羅韞盤初次經歷這等驚險的夜晚,猶是後怕:「一直在江都走動,不會引發叛黨興師圍殺嗎?一個不好,恐會殃及無辜。」


  潘文雙道:「晉淵莊剛大鬧江都,為防暴露藏身地點,短期內不會再同一地妄動干戈,趁他們重整態勢前,咱們得儘可能掌握情報,理出端緒。」


  桓古尋表示同意:「如同武鬥,對手前後兩招的空檔,便是突破獲勝的關鍵。」澄淨的大眼微瞇,將話題帶回屍首:「齊天恩的遺體有多處銳器傷及燒燙傷,而且生前頻繁揮舉重物,磨損右肘的骨肉。」他和寧澈早前去過殮房觀看,續:「有銳器傷可說他性格衝動,常與人打架,吹琉璃的有燙傷也不稀奇,但琉璃工不像鐵匠要用鎚子塑形,不太會單手反覆提拿很重的東西,那他的肘傷是怎地來的?」


  談皓答說:「他亦是練家子,該跟他使用的武器有關。」「那就更古怪了。」寧澈越覺不對:「縱使我國尚武,人人皆會個一招半式,但要揮兵揮到手肘受傷,代表他時常動武搏鬥,才會造成痼疾。」


  「他過得比江湖人還江湖啊!興許齊家的新屋能給些提點。」潘文雙沉吟:「至於路思柔……雖是陷阱,猶具追查下去的價值,既然他不喜人暗暝拜訪,那奴家就天光率兵登堂。」


  「唔……」羅韞盤歪著頭,似在思慮某事。桓古尋問:「小龜,你在想甚麼?」


  「我想不透齊天恩和路思柔為何會搭上晉淵莊?」羅韞盤頭歪到另一邊,再言:「不同於胡玄雲這種失意遊子,他們兩人均有家室,生活安逸樸實,莫說叛黨,只要形跡稍有神祕鬼祟,定會拒之於門外,怎敢共謀不軌?」


  「重金之下,必有莽夫。」寧澈不覺奇怪:「難得有發財大富貴的機會,是人都想賭一把。」


  「還有信仰。」談皓略感惋惜:「老嫗失蹤的孫女,便是因虔誠拜佛而錯信於人,至今下落未明。」


  「那……咱們真實的敵人不僅只叛黨。」羅韞盤露出忌憚之色:「神佛聚集的民心民力,凡人很難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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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是大人的童話故事;江湖,是俠客揚名的所在;爭奪,是人類亙古不滅的本性 在虛構的江湖故事中,書寫一段充滿血與淚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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