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1684年的11月8日,一名猶太裔的中年男人被控訴殺人罪,經陪審團的認定被判處死刑,但因為考量當時他的健康狀況,法官將男人先行收押。
記得那是一個天氣晴朗的早上,仍是一片陽光普照,松木桌椅散發出的氣味讓人刺鼻,桌面上出現的是一個發黃的紙袋,看起來是如此普通,但內部那疊同樣發黃的紙卻透著不尋常的感覺。
因為是最近那個轟動一時的殺人狂所寫的自白書嗎? 一般來說這樣的重大案件應該會被早早結案的,但這次居然拖了整整13個月,卻沒能有一個能說服眾人的說法。
根據教團發現這個從西安往麥地那的商隊時,被形容現場狀況詭異的難以形容,肆地散亂的碎布與沿路分散的破骨碎肉,以及一名被壓制在地、瘋狂哭叫、像是窺視到什麼可怕事物的男人。
當時還在擔任案件負責人的我沒能意識到,接下來要閱讀的幾張薄薄紙片後面隱藏著只要一眼就讓人全身發寒的真相。即使我已經在離開崗位轉當私家偵探後的西元1699年,從來不敢盯著房間中的暗處。
因為當我直視他們時,永遠都能看見到最後一刻那一對帶著驚恐無助,彷彿穿透靈魂卻帶有從一切解脫神情的,亞修查德 · 伊格穆迪的眼睛
(1)
「 ……………3760年基斯流月13日,我跟同夥前往西安運送一些貨品回去麥地那,主要是帶著當地的一些絲織品跟貴重金屬,穿越沙漠地帶去交易一些香料資源,這次穿越我們帶上了足夠的飲水跟食糧,預計會在明年的西彎或是以祿月到達。
人數上大致為52隻駱駝跟76個人,其中也包含了一些奴隸。以往我們都是從埃及帶入這些難得的商品的,這次蓋伊姆不知道發什麼神經,想從沙漠的另一端帶一些奴隸過去,我覺得這次沒有虧損就謝天謝地了。
3760年基斯流月27日,隊伍順利地出發,距離下一個補給點應該還需要兩日,周遭還是一成不變的沙漠風景,遠處的塵沙像是爐中輕煙,在天上繾綣纏繞,時而聽見風聲呼嘯,削減在沙漠盛陽中常人難以忍受的燥熱與不耐,但額上持續浮現豆大的汗珠仍是不變的事實。
一行人聽著巴漢跟蓋伊姆的抱怨聲一直到了晚上,但更惱人的是沙漠氣候的詭譎多變,她可以變得炙熱多情,也可以在此刻變成刺入骨髓的酷寒,我們都把奴隸趕成一圈,避免他們半夜逃走或偷取資源,雖然除了嚮導根本沒人能獨自離開這個地方,但有備無患。
我們照著順序輪流看管,今晚剛好輪到了我,事實上根本沒有人想在這種溫度下遠離溫暖去跟一堆低賤的奴隸打哆嗦,我們團裡的人多半是會在這種時候精打細算的狡猾老鼠,當然我也不是什麼善類就是了。
在這個如同我平常的商隊生活般普通的晚上,伴隨著奴隸們依偎在一起發出的細碎聲響,我注意到了一個奴隸手上的書,那是個有著長髮、骨瘦嶙峋的14歲少女,緊緊抓著的鑲著金屬邊的書角露出了用白色線縫上去的名字:
格林‧依西拉·利德爾。…...」
當我們調查那綿延十公里,散亂著片肉碎骨的人間煉獄,試著給這恐怖的景象一點解釋,能找到的只有那些已經失去持有者的貨物。
奇怪的是根據手札的記載,被帶回的屍體中並沒有任何一具屬於14歲的女性,至於她隨身的那本書被證實作者並不存在。
一般來說這種不重要的事會被記錄下來已經很反常了,但這也不像伊格穆迪為了欺騙讀者而寫出的內容。
隨著後來繼續翻閱的紙頁才了解到,原來那個在一片血泊中癲狂嘶吼的男人早在這旅途的一開始就注意到這細微卻讓人膽寒的絕非尋常。
這麼多年來我們審訊過那些不能被神恩寵的異教徒們,癲狂的話語、渙散的眼神,甚至是噴著口水試圖組織能讓人理解的隻字片語的模樣,即使是從職多年的教團高層都會被光輝之外的渾沌未知所震懾,
但這個人,
這個名叫亞修查德 · 伊格穆迪的男人,他到底遇見了什麼?
就像潘朵拉之於充滿一切慾念的盒子,牲畜與那些讓牠們腦滿腸肥的食料,火燭和被其吸引而來以致葬身其中的蛾蟲,我的腦中甚至出現了一絲絲讓我無比舒暢的背德感。
我想讀下去,哪怕讀完後我也會被絞死在教團門口,也想在死後向我的真主傳達那份極其邪惡的喜悅。啊,啊,希望有人能阻止那時候的我啊……
(2)
「………………奇怪的事情逐漸出現了,周遭的風景明明不久前才看到,下一刻又出現,即使多次詢問嚮導,得到的肯定答案卻讓我陷入更深一層的恐懼,但對方略顯不悅的神情讓我不敢再詢問,甚至攀談。
這種情緒跟沙漠的炎熱逐漸轉變成身體的疲憊,當日光確實被沙山吞入口中,足以遮掩周遭的黑暗及足以維持理智的火堆讓我得以喘息
即使是在亞達月的這個時候,整個沙漠仍然像個加熱的鍋子,晚上卻冷得如同地穴窖子,在我們離開一個小城後也賣掉了一些多餘的嘴,然而每當夜晚仍能聽見那些卑微的商品們在打著哆嗦。
為了把注意力從那些惱人的東西移走,我從行囊中抽出了那本書,外面的皮革不像是一般的牛或是羊皮,摸起來甚至像是少女的肌膚,西安什麼時候會製作像是生於北方國家的書本了?
也許以前蓋伊姆對我說有人乘船做生意不是他醉酒後的瘋話。
翻開書頁,紙張輕薄的像是蟬翼,稍微用力似乎就會破壞這精美的工藝品。上面的墨水漬如同剛才有人寫上不久。
但更讓我驚奇不已的是,我看得懂書寫的內容,這些異國來的文字就算讓那些年老的教士來看都不見得清楚意義,這些文字卻像是知道被觀察一樣,蠕動扭曲成我能理解的樣子。這種奇妙的體驗瞬間轉化為狂喜,迫使我開始閱讀。
『……自誕生…成雙,卻又始終…。
沒有人知道……從何出現,只知道祂們自…的彼端而來,在幾近無限,連所謂生死的概念都被放逐的歲月之中,彼此相互熱情的交媾著、嬉戲訕笑著、吞噬撕咬著,並在體內重新將對方……出來,齒輪般攪動持續著輪迴…』
即使文字已經讓我得以閱讀,但接踵而至的卻是更進一步的謎題與困惑,這裡面書寫的內容和我在中國山區聽到的民間信仰有所類似。若是一個正常人,乃至虔誠的信徒都難以相信這些有著奇怪信仰的人和他們如同酒後的瘋話連篇。
聽聞同個商會的友人在那買賣大部分的商品,回來後身上就帶了一個樣貌奇特的雕塑,如同翡翠一般的溫潤,卻有著不像是這片大陸、不、應該是說人類能雕刻出來的形狀,我甚至能感受到祂在手上流轉,有著謎樣的生命力。
之後就聽說他在某次到達沙漠北方的山地失蹤了,雖然這種事以商人來說很正常,卻總有一絲絲詭譎。
我重複閱讀這些文字,試圖去解釋並串聯一切線索,如果可以我甚至能找到這些工藝品跟書籍的源頭,來一場完美的買賣。
然而手上的書籍卻開始散發著異香,不同於那些體態成熟的女性身上的薰香氣味,聞起來就跟純潔無瑕的少女體香一樣讓人憐愛。
「 碰 ! 」
就在我想看下一頁的時候,油燈突然熄滅,然後就聽到外面有吵雜的人聲。在漆黑的帳內,這種突如其來的驚嚇使我手足無措。當我回想起這件事情,卻意識到這只是較於接下來一連串的驚世駭俗可說是幾乎微不足道的警告。
是眼睛 ! 有兩對眼睛正在盯著 ! 就在帳篷的縫隙看著我 !
比起外面吵雜的聲音,這種毫無聲息的靜默凝視令人寒毛直豎,讓過度驚嚇的我拔出彎刀威嚇著。
結果毫無用處,感覺從精神到肉體被無以言說的掠食者凝視著,直到我幾近崩潰兩眼無神的坐倒在床邊,苦笑等待著已決定結局的獻祭。
過了幾秒( 也可能是幾分鐘),巴漢著急的往我臉上打一巴掌,連忙告訴我那些該死的商品正在製造騷動,我才從過度恐懼造成的意識渙散中回過神來。
對於財產的管理跟貪欲讓我暫時忘卻方才那深不見底的戰慄與謎團,轉而衝出了帳外。
似乎那些奴隸已經被其他的人控制住了,有少數被壓在地上仍在掙扎著,並非為了逃脫,而是在大聲地用我不了解的方言嘶吼著,不時把頭扣在地面上,甚至已經流出了血卻絲毫不停下。
時不時夾雜其中的笑聲與他們扭曲的笑容讓我想起方才在帳篷遇到的怪誕,這種突然被激起的恐懼卻在一瞬間化作憤怒,握緊刀鞘往其中一個的腦子用力揮打著。
我知道自己在那兩對眼睛前是多麼無力而屈辱 !
面對人類無可認知、純粹的力量後,我只能向更加弱小卑微的存在去尋求慰藉,好讓我從那些深不見底的奇詭怪想中回到現實 !
下一秒,我卻感受到沁入體內的心寒與無以言說的愉悅。
眼前那個披頭散髮的少女一言不發的遞給了我某個東西,是跟之前看到的雕塑類似的掛墜 ! 那怕是指尖一碰觸,當初所感受到的鼓動與生命力開始流轉、縈繞、侵入我的四肢百骸。
心跳聲、血與脈搏,以及讓我暈眩乾嘔的溫暖……從指尖乃至整片大地一般共鳴…....」
(3)
我揉了揉眉心,不知是外面的寒風讓人頭疼,或是書信中的隻字片語帶給讀者極大的疑惑與壓力。這是我自1675年後閱讀過最長的自白書,而且是由一個充滿躁鬱症與偏執狂的瘋子所書寫,也許能解釋他那副瘋狂而富有攻擊性的模樣。
桌上的燭火一明一滅,催促著我繼續閱讀下去。
「………3761年尼散月14日,我很確定我們正在被帶往某個未知的角落,沿途的景色變成了我經商生涯中從未見過的景色,沙地乃至天空竟成一片慘白,像是其他人口中描述在極高的山上才有的銀白世界。
周圍的植物也從原本豐穰的綠色轉變成姿態妖嬈的細瘦乳白,駱駝卻對其避之唯恐不及。明明是白天,周遭卻跟黑夜一樣寒冷,我們究竟在哪裡?
早該在兩個禮拜前就到達下個城市的,絕對有問題 ! 我敢說在帳棚內盯著我,想要伺機奪走那本書的也是那傢伙,他可能是和那些畜生一夥的,想讓整個商隊去送死好讓他們離開這裡。」
「………3761年以珥月…就當是3日吧,自己的精神狀態處於微妙的邊緣,我們的糧食及飲水所剩不多卻難以補給,甚至有駱駝當場暴斃。
我們讓那些奴隸去蒐集可以食用的野草(當然有人看著),隨著隊伍越來越往前,蒐集到的東西開始有著腐爛外表與不相稱的乳白色光澤。
吃下去不但沒有異樣,反而讓人精神振奮。順著這些植物的方向來到了一個有地下水脈的岩洞,一連串的福禍讓人不敢置信,我詢問嚮導他怎麼知道這個地方,卻被三言兩語打發,似乎他有意迴避這個疑惑。
在得以喘息的晚上我再次打開了那本書,暫時遠離現實的不幸與癲狂,即便那少女皮膚般的質感與氣味仍使我心醉而惶恐,再次沈迷其中將使我進入萬劫不復的狀況。
無法停止,無法抗拒。
我依舊慢慢走入了這充滿危機與挑逗的溫柔鄉,那怕接下來出現的字句在不遠的未來把我拖入更深一層的地獄。
啊,那熟悉的味道觸動著全身所有的慾望,譬如那些貴族樂隊演奏的歌曲,久渴後入口的第一口甘泉、彷彿這荒謬怪異而詭譎的旅程不曾存在。
然而我錯了,我竟忽視了生而為人、不,該說是生物求生避害的本能;屢次在某個不知名而至惡之存在那巨大寬廣的殿堂喧鬧奔騰、瘋子般狂舞。
玷污著、褻瀆著我偉大真主帶來的諸多教誨,殊不知這與蜂蜜相差無幾的美妙只是鋪陳後來狂亂的前奏。
翻到新的一頁時聞到已經不是讓人醉心的少女香氣,而是如同內臟脂肪一般的氣味。
或者該說使我更加熟悉的味道,如同洄游的鮭魚找到了自身誕生的起源。
是子宮!母親孕育孩子的子宮!
當時手腳內臟無法動彈,唯一能感覺到的並非晚上地窖中那種刺骨寒氣,而是某個存在用祂巨大柔軟的肉體包覆我,甚至能感受到濃厚腥臭的體液帶來嘔心與難以言喻的觸感。
而已然具現化的氣味灌入體表每一處孔洞,雙眼、耳朵、咽喉、肺臟、腸胃發出有生以來最可怖的痛覺,強押著我睜大雙眼看著被怪風吹拂、恣意飄舞的書頁,為何這世上有如此真實的夢魘!
我看見那薄薄的書頁上如同內臟血管一般的紋路開始浮現,在一片瘋狂中收集人間所有罪惡不堪,在祈求安寧之人的眼中扭曲旋轉。
『……食慾、性慾、控制欲,把所有被稱之為慾望的東西都攪動混和在一起。螻蟻般的人類大概無法理解這種情緒吧!
但若真的要用人類近乎愚蠢的邏輯去解釋這份情緒的話,那大概是愛吧。
正是因為愛著對方,所以什麼都做得出來;正是因為愛著對方,所以展現了全部的慾望。
即使現在分隔兩地,本為一體的祂們仍會跨越無數的天時地界自彼方而來。』
『……隗√▽縺代◆…。』
肉體與外界、外界與肉體,這種關係一旦被打破,生命可能不再是生命。
因為界線之內的是你的身體,界線之外的是這個世界,這才是人所習以為常的原則。
然而這個界線在那個瞬間開始融化崩潰,手腳的指頭、頭髮根部、陰莖等身體末端被侵入、溶解、同化、延伸,往體內尋求著、渴望著。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
(有著像是被刮掉的痕跡,已經無法閱讀)
……已經忘記最後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醒來時手上還握著書跟翡翠色的怪異掛墜,也無意回想。身體的反射機制保護了大腦,不至於把我變成一個瘋子。我甚至拒絕蓋上被子或靠近營火,來自那個存在黏膩的生暖已然摧毀我所有「讓身體溫暖」的念頭。
要是那個瞬間某個人,也許是巴漢,或某個還有力氣憎恨我的畜牲將我殺死,那大概將是世上最珍貴的財產吧!
可是這一切…這一切卻不放過我卑微而愚昧的靈魂,讓我從昏死中重新醒來。
陽光以死魚肚皮般的白色,從一片白色樹梢穿過,錯落於一地枯黃中。
(4)
「……我無從判斷時間,白天與黑夜的分界已然崩潰,日月星辰早就逃竄隱遁,天空呈現一片使人癲狂的灰、是枯燥的灰、是無以形容的灰,我甚至遺忘了所謂的紅黃綠藍,遺忘了晨曦與夕霞,
因為一名無形的藝術家在大地上恣意潑灑無比憎惡扭曲的黑灰與死白,其上浮現一張張不存於世的猙獰臉孔,似人似犬似厲鬼,攫人心神毫不止息。
很明顯我們已離開了那片....我實在不想提起,甚至不願回想有關那片林子裡,那恐怖又噁心,心靈與肉體的凌遲與折磨。
周遭山稜的線在雲影中時隱時現,隨著已經生出菌絲的樹零星地生長在上方、沒入一片乳白與淡灰,時不時飄來的霧氣看似稀薄、卻僅僅吸入一口,鼻腔與肺臟卻跟之前出航時被暴風擊落水中一樣疼痛不耐。
路旁帶有菌絲的灌木及矮草,有靈性地搖動著,與接連經歷這些怪異的商隊眾人臉上浮現的陰鬱和疲倦截然不同,血與肉與精神慢慢地隨著路途的終結逐漸轉為養分,
我們甚至不能確定是否已經到達了阿拉伯的境內,畢竟我們像是毫無目的地打轉於此,卻有已經快要接近終點的歸屬感浮現於心中。
不只是那些奴隸,商隊的部分成員也相繼倒下,部分人討論著我們該不該丟下他們,以節省為數不多的物資,畢竟只要能賣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這次的商隊就是有價值的。
哪怕丟了幾條人命,他們的家人,甚至是其他需要賺取金錢、受慾望所驅使的人們隨時都可以成為新的商隊成員,這點就算是教團那些老古板都十分清楚,所以他們才這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是嗎?
所有人的臉上就如同周遭景色,逐漸失去色彩、有意無意用肉體餵養飼育著白色短小、與肌理毛髮一併融合、恣意搖擺的菌絲跟孢子;卻沒人嘶喊著疼痛或訴說恐懼疑惑的言語,那怕是一聲咕噥也好。
你知道更邪門的是什麼嗎?在我選擇繼續以紙筆記錄這超越人智所能解讀的當下,所有人! 所有人張大著雙眼,扭曲臉頰、無聲的獰笑!!!
此時此刻的我方從那嘔心不已的夢魘中脫出,而那對早已掙脫人倫與道德的視線從那天晚上繼續凝視著。若我在此倒下或陷入瘋狂,我將和那些已經被丟下、自生自滅的畜生們淪落相同的命運。
我不能這麼做! 只要撐過了這場地獄、不,地獄對於我們至今為止所有的遭遇根本不足以形容,只要撐下,就還有機會得到未來那些我足以賺下的無數財富,至今為止都是這樣撐過來的 ! 這只是其中一個怪誕詭異卻微小的絆腳石而已。
噢我敬愛無比的先知,那偉大的穆罕穆德啊 ! 請保佑我遠離這未知的威脅 ,讓我置身於您存在的殿堂之中,取得黃金色的安寧與平穩……。」
當時的我不敢置信,書信的註寫者若不是跟那些牢裡的罪犯一樣使用迷幻藥物,就是個可憐的瘋子,在這字裡行間反應的非現實之中,成了一個渺小不堪、受盡折磨與痛苦的靈魂。
手上輕薄的紙張卻像是塗上了膠水,黏著我的拇指驅使著我接著看下去。我甚至必須忽略那通知我門外有狀況的值班人員。
「……(某段大片的塗抹痕跡,看得出是以筆大力塗抹的痕跡,力量大到將紙片創出肉眼可見的破損)
我就知道那些變成乳白色的植物有問題 !
你真應該聽聽我是怎麼發現的,如果我的遭遇與推測是真的,那不只清真寺裡那些一生鑽研學識的學者,所有人類所具有的生物知識將被一次顛覆!
首先是那些吃下野草的人,在無論如何都需要將貨物帶回巴格達的執念下,他們甚至拒絕殺死那些駱駝,彷彿幻想自己還能活著回去的樣子。
他們的皮膚開始出現潰爛,白色的絲狀物從傷口處跑出,變得和外地引進的橡膠一樣的光澤,原本就黝黑的皮膚讓此刻的他們和一群兩腳直立的鬣狗毫無差別!!
相反的,那些奴隸因為被要求吃食路上死去動物的腐肉而鮮少受到影響,還能保持理智繼續行走,但那又如何? 即使他們真的幸運的在這趟旅途活了下來,也只是在異國當個卑微的牲畜而已,還不如在過程中死去反而更加幸福。
…我篤定他們一定有問題,在我打算燒毀那些在森林周遭採集的食料時,那些吃下野草的傢伙流著口水對我嘶吼著,甚至那些寥寥可數的奴隸們都企圖阻止我,天曉得他們在盤算著甚麼?
晚上他們更開始恣意地走動、跪拜在沙地上膜拜,而且商隊中的幾個人還加入了他們瘋狂又愚蠢的儀式,從他們的口中擠出世上最汙穢不堪的言語……那不該是人類器官可以發出的聲調。
當天色逐漸黑暗,天空從一片慘白化成了鉛灰色,我甚至不敢走出帳外與任何生物接觸,腳底接觸到不知不覺間變得雪白的沙地讓我無比驚懼,那種與極大的生命體肉體接觸的脈動從林帶一路蔓延到這裡似的,我知道那林子裡窺視我的陰影藉由某種方式追蹤著我們。
有耐心的獵人並不著急於跑遠的獵物,而我們並不了解到底是怎麼樣的陷阱或詭計將在我們放下戒心,在即將到達歸處的解脫感中鬆懈的當下,對準喉頭咬斷、享用一頓盛宴。」
(5)
「……如果閱讀到這些訊息的人啊,請你一定要知道,知道我們這群人最後的下場、以及未來在星空彼端漫步而來的浩劫,並相信我從未背叛真主及偉大的先知,我仍是他們所在天國中那誠實卑微的僕人!
這本邪惡的書必須燒毀 ! 就在拚盡最後一分理智留下這份忠告的同時她仍在誘惑我,用溫柔而危險的口吻與香氣企圖讓我再次翻開書頁 !
但是我很清楚,那將會是我生命中最後也是最荒唐的選擇……….
萬萬不可再讓那對眼睛注視這片大地 ! 即使我可能無法摧毀手中的少女,但她絕不能被奪走,帳外那些狡詐的豺狼,即使已經成為了走動中的屍體,依然雙目圓睜的盯視著。
這小小的帳布是如此的單薄,卻阻隔了外面的邪惡,但這種危險的平衡與寧靜還能維持多久? 隨時就會被狂暴的撕破,我那些已然陷入瘋狂的同夥將垂著臉上的膿瘡爛肉把我變成他們的下一頓餐食。
他們正在靠近這裡 !
我可以從冷白的沙地上感覺到他們走近,還能聽見他們與獸類無異的喘息與嘶吼聲,一片狂亂中的腳步、劇烈的喘息嘶吼聲宣告著我的結局,那些早在旅途中被沙漠吞噬性命的畜生們披著長袍在向我招手,準備押送我的靈魂致他們的主宰身邊....」
…不論這張泛黃紙片如何破損,或是著寫於上那些普通的劇作者都不敢置信的內容,卻為伊格穆迪砍殺他的同夥的事實做出完整解釋。而情況又是如何呢? 畢竟當教團將他逮捕關入牢獄後的數日,除了發出駭人的叫聲、臉色蒼白地發出急促喘息外,他不與任何人交談或對視。
不知道是作為執法人員的正義感,或是到目前為止再也無法壓抑的好奇心作祟,我決定去會一會這個發瘋的可憐傢伙。
將牛皮紙袋的開口封好,小心地放在木製桌上,我帶著一盞燈火走向了位於地下的監牢。
「罪者伊格穆迪,接下來你的一字一句將會成為呈堂證供,包括你的自白。」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自己可笑的受法律與好奇心驅使,讓自己餘生陷入無可解脫的畏懼之中,唯一陪伴我的就是老黑貓奈格沃曼,這些年來牠也注意到了什麼。
「…….」一團衣物,不,應該說是一個蜷曲身體在床板上的物體跌落地板,而另一個角落堆放著被暴力扯碎的布毯。連伸展手腳都稍微困難的石室如今成為了困鎖罪人的一方天地,伴隨窒息逼人的沉默與陰鬱。
「回答提問,根據我們比對的資料,以你在內加上奴隸數量整個商隊共76人。而你將大半數的人殺害,你承認嗎?」
「……」在昏暗中,那毫無生氣的肢體彷若枯林地上的枯枝一樣,靜靜地躺著。
「你該清楚將嘴閉上不是個明智之舉。聽好了,你就是個貪婪的瘋子,為了金錢將同伴開膛破肚。他們可能根本不是你書信中胡謅的怪物,他們是正常的人類,被活生生切開的人類血肉!」
似乎被話語所牽動,我終於看見了伊格穆迪的雙眼,帶著怒氣與恐懼,更多的卻是困惑不解。害怕再次回憶那烙印於肉體及精神的戰慄和反胃感,抑或是變得跟蓋伊姆等人一同黝黑、超越人智所理解的魔物。
現在卻有個男人卻用執法人員特有,不近人情、聽到還想笑的話語訴說著自己砍殺的其實是正常的人類?
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聽好了,我的好警官。」蜷曲的身體開始移動,緩慢的爬向牢籠的外側。
「如果你只是為了我的供詞前來,大可將我視為一個有偏執狂的精神病瘋子,被教團判處死刑……
他們大可找到其他的商人繼續分一杯羹,你比我還清楚。不過只是坐在桌前,沒有經歷我所見識的那些事情的你明顯的不清楚我將刀尖對準的到底是什麼……
漆黑的肉體、狼犬流著口水的長牙、震耳欲聾又像是某種方言的嘶吼。
我敢說這一定是那個注視著我的某個存在深不見底的陰謀! 」
毫無氣力,卻飽含鄙視與憤怒的語調緩緩傳來牢房之外。
「我們找到完整的屍體不到十具,其餘的不是斷首就是少了肢體,甚至沒能找到所有人的屍身,而你認為做出這一切只是某個恐怖怪物操縱一個商人宰了同夥?
你根本不是什麼受害者,只是個罪犯。」我拽著他的衣領往欄杆上撞了幾下,沒錯,當時無知下併發出的怒意。「你很清楚這一切沒有結束。」
「閉上你的嘴,教團的走狗! 有種你也被那該死的東西盯視看看,你可知道自那天晚上看到那兩雙噁心的瞳孔後…….」伊格穆迪像是察覺到了異樣,神經兮兮的轉頭朝著燭火的光亮無法觸及的迴廊深處,接著回到了一開始片語不出的模樣。
大概是錯覺,夜晚的地牢內的溫度以難以察覺的程度上升,回過神來已經是堪比日正當中的沙漠中央那樣酷熱難耐。我順勢脫下了長袍,回答他:「但沒有人能證明,不是嗎?」
也許在那個時間點,希冀從罪人口中滿足好奇心的當下,我們就已經被誰注意到了。
在西元1685年後未來數年,仍在凌遲我的夢魘。
(6)
自伊格穆迪回歸沉默後過了片刻,他無時無刻透露驚懼、困惑、憤怒以及無力感的雙眼,又一次地看向我。
「我們扣留了那些散落於各處的貨物,而有些事物很完美的說明了你的罪行,比如水袋內乾掉的水漬跟那些野草。」
如果只是普通的殺人案件,早在我來到牢房時剩下一間空牢,以及一具吊死在教團前的屍體,不過在特定物件出現後,就不會是執行死刑就能完事的程度了。
「致幻成分,而且效果很好。」
「在你們眼中我就只是個嗑藥過度,屠殺整個商隊為了更多金錢的狂人…? 對,是該這麼想,是該這麼想……」乾瘦的肢體在欄杆上敲擊了幾聲鏗鏘,闡釋無聲的抗議,黑暗中迴盪著。
「教團飼養的一群庸奴,當我闔上雙眼進入夢境中,從現在這片大地到達天空,再到al-ilah的指尖無法觸及的星之彼端,某個存在正在靠近。
我無從確定他步伐的快慢,卻清楚是因為地底下有另一個我們無法理解的存在 !那片森林,地下的水脈,那群奴隸跟其他人的怪行,用你蠢笨的腦袋去思考! 去承認!」
我相信那才是平時的他說話的語氣,跟以往審訊的那些罪犯毫無分別。
「你還是無法證明。一如我先前說的,事實上你根本做不出任何解釋吧 ? 你、看守水的人、嚮導...... 所有人都有嫌疑,甚至是你,所以你才在這。」
「是,你說的都對,好警官,作為被飼養的犬隻還能這麼理智。但還請相信見證到真相後,你堅信的常理將毫無意義。」他爬向丟在一旁的布團,取出了一物。
譬若初生天鵝的細羽,薄如蟬翼之物被撕碎的布包裹著,從伊格穆迪的手中拋出,輕柔的字監牢的間隙落下。
「這是『少女」的一部份,她的碎片。」他緩緩說著,燈火在紙片落地的一剎那稍微搖動了幾下。
「在我寫下那些字,將刀對向同伴不讓他們帶走書的情況下不意撕下的。即使變成這細小的一部份她仍在往本體移動,試圖回歸一體。」
「而在星空外有另一個怪物準備過來。」我將額上的汗滴擦去穿回長袍,不只是因為地牢回歸夜裡應有的寒冷,作為執法人員的直覺預警了什麼,把神經連同衣袖一同繃緊。
「所以你承認了 ? 連全知全能的真主都將汗顏的混沌無序之物 ?」
「注意你的用詞,我說過了你的發言會決定你的審判結果。」
「我可是異常的虔誠,只是神沒能幫助到我罷了。把她帶走吧,別讓你以外的人再次跟她接觸。」眼前的犯人又一次蜷曲在床上。
「覺得我會乖乖的去完成你的願望? 幫你瘋狂又不合邏輯的劇本打上休止符?」
「你別無選擇,我的好警官,因為你已經觸碰到了真相。」
「把我的日記燒掉,然後找個辦法殺掉少女。」伊格穆迪指了指我手上的紙碎片。
「這種程度叫做真相?」
「千萬不可以被任何人拿走,直到能毀掉她為止……! 」無視我的提問,瘋人繼續說著,
突然間他像是看見了什麼,快速的爬到了床板上,接著便是一句 :「……祂注意到我了! 沒看見那黑暗的角落嗎? 她還沒離開森林嗎!? 啊…啊…! 他準備前來了! 他將踏著混亂的舞、吞食他的戀人,而源自於她的我們也將一同融合,為愛侶唱出奏歌…… 」
伴隨著理智全無的詞彙,那瘋子開始發抖,床板因為震動發出嘎嘎作響,手腳收縮靠向赤裸的肉身,那是被掠食者為了躲避天敵才有的姿態,為了躲避天敵的視線!
「我的審問還沒有結束,你……!!」連話都來不及說完,溫熱腥臭的氣味加上讓人全身顫抖不已的感受,滔天洪流般逼身而來。我連滾帶爬的衝向地牢的出口,過程中連長袍與頭巾都落在身後,最後大力的關上了辦公室的門坐在地板上。
假設當時我也遭到塵世之外的邪物逮住,可能就會成為下一個伊格穆迪
— 甚至比他瘋得更厲害。
未等初陽和隱月在漸藍的天上形成一對俯瞰大地的眼,我已辦理了文件轉任卡達的分局,從一位無名的死神手中逃離。那可憐的瘋子,這日日夜夜我仍能聽見他那日在無光的牢中,不曾止休的請託和哀號。
下一次見到亞修查德 · 伊格穆迪,是他的死刑,我逃離巴格達的六個月後。
(7)
這是從伊格穆迪雙眼失去光芒,成為一具冰冷屍身後的事情了。
由於他生前跟教團一些過於「親密」的行為,在死後被秘密的下葬了,就同投入水中的石子,連巴格達的居民們幾天的談資都當不成,消失於無形且不帶一點訊息,在掌控資訊跟抹殺情報的層面上,這些高層做得非常徹底,這早就不是第一次了。
即使我自認職位並不算底層人員,卻半點關於這些交易的事情全然不知。
「早安,哈桑長官。上次見到您時還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現在看到您安然無恙真是太好了。」門口的職勤人員打了招呼。
畢竟這是我六個月來重新回到這裡吧,在稍微做了回應後,我走回了辦公室。
走入自己數月不曾踏入的辦公室前,深深地吸一口氣,一入門仍是松木質桌椅特有的溫和氣味。而有些破損和汙垢的牛皮紙袋依舊靜靜地躺在桌上。要是一開始沒有繼續深入,一如既往只求效率膚淺的執法,或許它一開始就不會出現在桌上了,我是這麼想的。
為了確保不會有其他人拿取甚至是閱讀這份自白書,我臨走前將辦公室的大門用力鎖上,甚至確認了數次才離開。可是接下來的發現徹底的顛覆了我自認的慎重,我無意中將無法被控制的外來之物鎖在自己的辦公室內。
那份自白書是全部從少女的身上書寫而下,再被那個瘋子用刀切割下來的 ! 除此之外,被我帶往卡達的少女碎片自行增生成一張完整的紙頁,
即便撕碎投入火中,剩下的殘片在數日內又會恢復原狀,不去注意還會朝巴格達的方位 —— 她的本體一點一點移動過去。後來我在一次銷毀時留下一片、把邊角烤至微焦才停止再生。
在接觸到紙袋內的同伴後,她的碎片重新融進了有著相同質地的紙層中,重新拿起來卻覺得增加了幾分重量,新的紙頁早已增加,著寫在上的文字混亂中帶有規律的扭曲攪動,在注視後數秒方停下。
我在那一刻前已經用力地把書卷壓在桌面上,數滴冷汗從額頭、眉間、直至鼻頭與下頷滴落,深怕地牢中不祥的怪異會藉由頁間空隙爬出,拖我入無間煉獄中。
我決定去拉開窗簾,期望視線的光明可以驅散那從星空的另一端具現在身旁的黑暗,可就在下一秒我的動作變得極度緩慢。
應該說動不了,全身的時間被世界所停止,只能看著壓住紙袋的手被看不見的人物向上扯動,力道之大無從抵抗,一張紙逕自從袋中冒出一角,其上不過寥寥數字,卻直教人膽破魂裂。
「被發現了 ? 我的好警官 ?」
這是否為真實 ? 抑或虛幻 ? 紙造窗框另一端坐著的人物明目張膽的恫嚇著我 ! 她用最輕描淡寫的提問將最糟糕的結果呈現在我的眼前,在伊格穆迪已然身亡的此時此刻,我是唯一一個理解到浩劫即將降臨人間的人了。
「拜託了,把書燒掉!......」耳畔響起了這句請託,在控制身體的力度減小之際,我猛然把整個紙袋砸入壁爐內升起火焰,所有感官頓受此生前所未有的衝擊。
生肉與頭髮直接焚燒的味道、尖細而深入腦中的女性尖叫、扎根在肌膚的寒冷與炎熱以及穿進全身所有孔洞直達五臟六腑的生臭黏膩感。
倘若人間有如此酷刑,為什麼發生在自己身上? 就連幾年後的今天寫這些訊息細數這段回憶,也免不了冷汗直流。
或許我早已忘卻這輩子第一個拿到的頭巾顏色,第一次行禮拜的日子,但就1685年重新回到辦公室的那日我絕不可能忘記,自白書在紅色火焰中轉為灰黑色的燼,時不時噴出幾點火星,而我則滿身大汗,神智瀕臨潰散的倒在壁爐前看著。
翡翠色的火焰同燒毀的煙塵在空氣內繾綣升騰,舞悠然輕妙的舞、步無行化變的步,飄動搖曳的光影在數步就能環繞一圈的室內向我述說一件往事,四肢無力、眼皮重重的闔上直到光線無法進入雙眼,我已步入窗框另一側的夢中。
「啊,你好。可以聽見嗎 ? 對不起,因為是第一次這樣見面,有點緊張。 」
幾聲銀鈴在耳畔響起。
「可以的話,我想說一些事情。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請上座吧。」
柔和輕巧的音,伴隨著愈發明亮刺痛眼皮的光,打開我本不該再打開的雙眼,追尋不該追尋的來人身影。
如果今天搭著船一路往北,他人所說的北域異國真的是這種模樣嗎 ? 抑或是這裡的主人刻意營造的浮誇? 四周蓊鬱的林木高大的嚇人,毫無限制的向天展開枝椏,在草地兩旁有序地排列。
與其說是樹形成的拱廊,更像是走進了以樹為牆壁的室內,天花板裡甚至看不見雲跟風的流動,沒有下限的藍。
沿著道路走了一陣子,出現了一張蓋著白色繡著金邊桌布的桌,朝著樹海的另一端延伸而去。上面放滿了北國特有的餐具以及不曾見識過的料理,大腦陷入了名為好奇心的風暴,片刻後才回神。
跟著桌子往另一側前行,不時看到幾張單獨擺放的椅子,各有一個殘破的兔子玩偶徑徑的躺在上方;有的斷了腦袋、有的則是棉花從腹部的地方洩出、有些甚至是只有頭部,身體是乾癟的。
隨著椅子金屬鑲邊上漸漸增加的數字,從看見的第一張椅子數起,現在已經有63張椅子了。樹廊出口透射而來的光線伴隨愈發濃烈的花香,有意無意地催促我邁開腳步,甚至慢跑了起來,完全忽視了那些隨著數字變化愈發殘破腐朽的兔子布偶。
當我盲目於追求前方光亮與好奇心時,突然被一件物品惡狠狠的扯著雙腿與目光,下一秒又讓我如墜冰窖。
被豬籠草捕食的蒼蠅、淹死前剩下最後一口氣的溝鼠,那應該是我墜入夢界時最完美的寫照吧!
那本和它的同伴一樣,整齊有序的靠在桌邊,精美、怪誕、帶著不同於這個世間古老的椅子,用鮮明又難以形容的紅色顏料在椅背上塗抹著「76」,數滴顏料滴滴答答的落在草地上。
我敢說在我腳步逐漸加快、走近椅子的剎那,有誰在數秒之前狂暴的塗抹醜惡又令人嫌棄的作品,爾後在空氣中淡淡的消失。
像是有幾秒從這個世上被割除,回過神來我竟用盡全力地狂奔,奔跑到喉嚨因為過度喘氣發出乾澀的疼痛、汗水不可遏止的自全身皮膚孔洞流出。
我僅僅只是拉開椅子看了一眼啊。
這是我第一次對於創造之神有著怨懟,若祂不曾創造人類,給予知性與創造還有著該死的好奇心,我們尚能在一片無知的深空中安詳消逝。
就真的只是看了一下椅子上的東西而已,我即棄那初誕於腦中,思緒線索串連成形的真相於不顧,踹向這可怖猙獰的造物後逃離。桌椅開始敲擊地面、四周高大的樹海劇烈搖晃枝枒、桌上的茶具碰撞彼此發出碎裂聲響。
而突然間我像是靈魂被剝離,看著「自己」跟提線木偶一樣。跑過了可怖的樹廊,坐在了涼亭裡最後一張、也是和其他椅子全然不同的木椅上,面色蒼白雙眼渙散,再也沒辦法動了。
穿著天藍色洋裝的少女就坐在涼亭的另一側,搓揉著被燒傷的小指頭,開始說起了她荒誕不實的故事。
那是,第77張椅子。
(8)
「憶起前塵舊事,那會是一片冰涼中殘留的餘溫 ,百般熟悉,青絲暮雪,是心中愛眷不可捨。卻在夜深人靜、燈火闌珊之處時時蝅食心神,全身發癢發疼,即使雙手在肌膚上抓到腫痛流血也未能減輕半分。
倘若真有父母,我一定會在感謝的同時詛咒他們讓我誕生。事實上這是多麼恐怖的事情,因為我不知道自己誕生於何時,被誰而造為何而造都一無所知,可是在陽光消失於大地、一切冰冷的夜晚,固執地沉浸在這些自己毫無印象的記憶,孤獨地思索那道令我奇妙地被滿足的身影 。
從有記憶以來,自己就置身在這個古老的箱庭裡面,常春藤從風化剝落的庭柱中蔓延生長,蕨草在沒人打理的拱門縫隙生出、地上到處都是無人打理的花叢,不受拘束、恣意綻放。
要是再往外走,經過湍急的溪流、高低不平的小徑,周遭的樹木開始用可視的變化往天際深深紮入,直到樹蔭吞噬陽光,看不見自己的雙腳和手指,依稀在幢幢樹影看見一座發著異樣光芒的矮塔為止。
我幾乎沒有到達那裡過,一條寬達數尺的裂縫硬生生的切斷了接下來所有的可能。
我覺得自己好像會永遠生活在這裡,實際上也不知道箱庭外到底是什麼,畢竟樹海跟溝壑有效的限制我向外追尋的慾望。
冰冷的光從樹海頂端稀疏撒下,一次次的喚醒我,餓了就摘下花瓣吞嚥、渴了就飲下溪流,其餘醒來的時間就看向那片高聳到足以喰食星空、醜惡扭曲的青黑色樹林直到睡意漸濃為止。
樹梢和樹洞折射光線,交錯出跨越無數時空的幻境。窗前狂響至衰弱的提琴、大海中聲聲叫喚的獸、坐在無人王座上睡去的老人、遍佈大地的灰色墓碑、四處奔跑的犬隻、為學生寫下思念的師長…
一片一片,蜃氣在我面前逕自翻動書頁,我並不知道自己的面貌,但大概跟我看到的人一樣,而我應該是一個女孩子吧!
不知道這次睡了多久,當我醒來的時候,永遠靜止的箱庭裡面時間開始不知不覺間產生了變化。
一具和我稍微有差別的形體,看起來就跟書中說的男性一模一樣,在我的身側熟睡著。不知道為什麼,對他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明明毫無記憶,無以言說的的幻覺開始湧現,這使我決定將他喚醒。所以我往他的鼻子輕輕的擰了一下,好像有點用力,他吃痛的仰起身子朝我看著,一副不耐煩的表情,我卻被他滑稽的動作弄笑了起來。
當時的我們無法理解言語,所有的行為都仰賴本能以及樹中光影浮現的知識,沒有語言用著最基本的肢體擺動說著話。
我們在偌大的堂中追逐嬉戲,不論做甚麼都是同行。過了許久周遭仍無變化,我們卻早已習慣彼此的存在,好像對方本來就是這裡的其中一部份,跟幻象中那些兄弟姊妹或是至親的友人幾乎沒有太大的差別。
可能只是一時興起的衝動,或是我倆的創造者一開始就這樣預定的,我們開始打理這座庭院,試著想做些事情好忽略對漆黑樹林之外、庭院之外的渴望。我深信這是第一次認知到自己從一開始就有往外走出去的念頭。
彷彿已經重複了多次,不存在的記憶化為一條黯淡夜空中銀白閃耀的蜘蛛絲,小心翼翼的抓住,讓古老腐朽的花園恢復它本該擁有的姿態。
然而我如此慎重的向上爬動,在身後不曾轉頭窺見的深淵也沿著線趕上了我,毫無重量、速度驚人。清晰可見的噩夢把我從沉眠中驚醒,它那扭曲變形的利爪多次把我從達納托斯和修普諾斯的殿中攫出、摔打在地上。
這讓我的精神變得不太穩定,甚至在莊園裡面看見了怪異的東西,磚瓦柱台的陰影和樹葉搖動的聲音使我逐漸不安,多次的跑到庭園迷宮的一角兀自啜泣。
接著他就會一臉擔心地跑過來,輕輕地抱著我走回去。
說起來很奇怪,他每一次都能找到我,也屢次帶給我家人那樣特別的安心感。
大概是沒辦法用著笑臉假裝沒事自我欺騙了,有一天我無法壓抑強烈的渴望,用雙手表達自己想要去看看矮塔的另一側,那怕那裏甚麼都沒有、或是更加絕望的真相也好。
如果可以看見太陽,就算變成了墜落而亡的伊卡洛斯,也比起活在夜晚之中啜飲冰冷月光還來的好。
可是他拒絕了,還用力地扯動我的手、將我壓在身下,第一次從他沒有變化的臉上看見那樣憤怒的表情,但同時引發了我學習到的另一種情緒:失望
所以這麼久以來他知道真相嗎 ?
把我們關在這裡的人、那座矮塔、甚至是我們出現在這裡的意義 ? 被隱瞞產生的怒意加上未曾感受的害怕,我用力打了他的鼻子,趁他痛苦地倒在地上的當下,轉身跑向樹海裡面。
事情的發展超出我的想像,連一柄用來照明的燈火都來不及拿,就向那一片黑暗中前行,僅僅依靠記憶和本能,繃緊雙腳在陰鬱的林間拔腿奔走。
我不敢往回看,在幢幢樹影背後忽隱忽現的人影、古老幽靈、死神甚至那些在塞勒姆吊死的女巫正等待著我停下,我知道這會是最後一次逃離它們的機會了。
而象徵生命線的偌大裂隙貫穿了大地,跟以往多次動身的結果相同,擋住了我逃離凶險的去路,似乎再也沒有其他可以繞過或跨過的地方。
我只能藉著危機感和恐懼激發的力量推倒一棵已然凋殘的樹幹,身後樹林的尖嘯與嘶吼在我終於踩在樹上時也變得越來越大聲,連把枯樹踢下深淵的時間都沒有,再次地向前方跑去。
我真的有在前進嗎 ? 也許我應該聽他的,留在莊園裡嗎 ?
雙腿已經開始發痛,墨色的樹廊慢慢變的寒冷,明明是朝那最後一點距離的光芒前進的,相同的景色多次的出現在我的眼前,跟掉入永不見底的深淵一樣。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回頭看看,看看自己已經走了多久。樹上咧嘴的貓跟悠悠吐著煙霧的毛蟲在紊亂和令人發瘋的黑裡看著我,直到我終於看見光明。
我看到的第一眼不是印象中發光的矮塔,而是天空大地相接、一望無際,空蕩的平坦草原,到處長滿了帶有荊棘的白色薔薇。
在草原的中央,越靠近越是強盛的光從樹洞透射了出來。正當我放下警戒並思考著要不要跳入樹洞的瞬間,有人冷不防地從身後撲抱過來,像是蛇類絞殺獵物那樣緩慢、窒息跟痛苦。
放開我。
我捶打那雙掐住喉頭的手足以說明了一切。當然,畢竟我從沒有在這座搖籃裡看過其他的人了,甚至不需言語。
「你殺掉了我,不是嗎? 我的母親。」而他居然用著低沉的嗓音和不曾聽過的的言語道出我不敢相信的事情,雙手纏繞的更加用力。
我第一次聽見自己的慘叫聲,而他呢 ? 他的言語和瀕臨死亡的驚駭在此時此刻把那些我潛意識所深埋、隱蔽的記憶粗暴的重現在腦海之中,這些記憶的內容遠比目前為止所經歷的更加瘋狂、不可名狀的恐懼把那些本不該記住的、早就已經重複多次的,一股腦的喚回。
我殺了他,他也殺了我。我傾心於他,他也亦同。然後我生下了他。
而生下我的這座箱庭本身,不正是他嗎 ?
這是由充滿惡意的劇作家創造過最荒謬,又充滿著愛的舞台。
一成不變的齒輪在深處持續輪轉,嘎啦嘎拉的聲音持續回想著,這個重複多次的黑色劇本終於要到達結局,重新下個周目了。
殺害、吞食、孕育,由誰來做都可以。
我已經累了,這個把所有慾望攪動成一團並命名為愛之物,一開始就不存在不就好了嗎 ?
這是命運 ? 還是造物主不樂見這樣多次重複的戲碼 ? 惡意的手微微撥動了一顆齒輪。
只是一個小小的分歧,卻成為了振動雙翅吹起風暴的蝶,窒息的痛苦導致胡亂踢動的雙腳破壞了重心,讓我們兩人跌在充滿尖刺的薔薇叢裡,任由荊棘劃破皮肉、傷口將鮮花浸染成紅。
我變得不像是自己,毫無感情的把衣帶纏繞在他的脖子上,機械一般踩著後頸,就像他曾做到的一樣。
啪擦。
我聽見某個東西斷裂的聲音,崩解的弦拉出無聲狂躁的沈默,也不知道自己站在那多久了。一分鐘? 一小時 ?好像都無所謂了。
周遭的景色變得歪斜黯淡,腦內出現嗡嗡作響的耳鳴,大地開始震動與低吟,雙腳竟和他已然支離破碎的屍體慢慢的融進大地,而我失去支撐的身體掉進身後發光的兔子洞中。
上不是上、下不是下、無法分清左右,從卡達斯邊緣深睡的獵犬們身旁悄然繞過,毫無下陷的墜落。
我猛然張開眼睛坐起,已經消失的雙腿告訴我那並不是夢,帶著懷錶的白兔早已消失。我開始大哭了起來,並不是基於殺掉愛人或是身處異境那種理由。
也許只是嚎哭,嬰兒誕生那種毫無意義的嚎哭。
過了片刻,我只能用手代替腿,爬出偌大的深窪,我不確定自己向上爬了多久,可當我終於回到地面,銀白色的月亮照出蒼色的光,灑在我的身上、撒在灰白色鵝卵石鋪成的路上。
即便仍在頭暈目眩,我還是沒忘記自己終於能知道箱庭之外的世界該是何等模樣,在芒草橫生的原上跟隨不知是誰走出的小徑,光華從天際中流洩而下,指我一人在蒼茫天地中獨行。
失去雙腿讓我的移動相當緩慢,肉體和精神的疲憊慢慢的增加,最後我看到了一個小小的、精緻的木屋,青苔從屋角的縫生長、帶有一點霉味,明明沒有下雨,卻總又幾滴水滴從雨漏溜出來。我自然對這個荒涼的地方出現一間木屋感到疑惑。
或許開了門有壞心的野狼?會吃小女孩的巫婆?對一個甫經歷情緒肉體受到巨大震撼的女孩來說,這棟足以落腳的小屋就像是蟲蟻眼中的糖蜜,疑惑與警覺心已然拋至腦後。
我伏行到門口,推動了已經半開的門。在一眼就能掃是全部的室內,簡陋的家具擺放其中,燈火一明一滅的在屋內放出足以照亮的微光。
再向前過去,半開的窗下有張偌大的床,床單像是有人已經預料訪客的到來,打理得十分乾淨。再仔細一看床上有一些像是書中描繪的白兔,卻跟蟻豸一樣細小,但已經累壞的我甚麼都沒想的倒在上面,在床鋪上翻滾、揮動著手臂,壓扁了幾個白色的團子,一直到我終於能睡去。
再闔上眼皮之前,我好像看見了和故鄉一樣的樹海和平原、不過沒有莊園的存在,更沒有令我熟悉又帶幾分神秘的他。
在朦朧中更感覺消失的雙腳跑出了銀色的絲線,把那些壓扁的白色異物捕捉起來,重新長成了雙腳。
可是我好像沒有再離開那寬大的床鋪了。不管是現在還是未來,我似乎仍睡在那裏一樣。
最後,我照著喜歡的故事把這裡打造出來,只是為了一個人打造的地方。
所有黑色的、攪動在一起,狂亂翻湧的慾望都得以滿足的Wonderland(仙境),沒有所謂的時間,所有人都可以停留在永恆,不管是我,還是他,甚至是坐著看這篇童話的你。」
(9)
故事已然結束,看不見五官的少女從座中站起,拿出一個東西不由分說地塞入我的袖中,還沒確認到底是何等異物,只覺被她推了一把,轉瞬間我又回到了樹海裡,彷彿剛才瘋子似的狂奔毫無意義。
「這座仙境永遠會歡迎你再次回來,一直到你不曾離開為止。」
她做出了謝幕的手勢,明明看不到五官,卻能明顯的感受對方扭曲的笑。一聲響指彈出,畫面在一瞬間變暗,就好像甚麼都不曾發生過,只剩下白兔手中的懷表,滴答滴答的響著…….。
幾位同事發現了倒在地上神智不清的我,而現在我已經在病床之上,他們多半認為是我突然燃起大火燒光了空氣把自己弄暈。
但我沒時間理會他們的關心或是訕笑,就在剛剛我還能感受到足以貫穿全身的恐懼,即便我回到現實世界,夢遊中令人費解的少女言語、還有絕不能和他人提起椅子上冒瀆神靈、睨視法理之物,使我過度害怕甚至喉嚨乾癢了起來。
我要了一杯水,好讓自己把混亂的思緒重新整理,但不論我如何反覆咀嚼少女那荒唐、充滿矛盾又帶隱晦的故事,終究無法得出結論,我再次揉了眉心,請他人告知我已無礙,自己隨後返回上崗。
噢!我親愛的尼格沃曼,
若不是你的主人早已瘋癲,或是變的神經質,你真應該聽下去。那本書沒有完全被燒毀!
世界的終結用最無情的結果,宣告了文明將會因我一人的忽略消失殆盡,偉大的真主和先知將唾棄我,咒罵我的背叛,永世在多災海中灼燒。
那些的確是書本留下的灰燼,類似於那種在森林大火中死去野獸皮的味道也屢次的回答我,這無倫絕惡的一角被火焰永遠驅逐於世。
可我並未用撥火棒仔細的檢查,一定是哪個好事的傢伙帶走了她,我發誓我找遍了所有地方,就差沒把整個房子的木地板全部撬開來看。
可最後呢 ? 他們表示畢竟案件早已結束,沒有必要再持有這種過於敏感的文件,真是最卑劣的謊言 !
在無法繼續完成死去罪人的請求的當下,我只能投入到一如既往的工作,而其中引起我注意的事件多半是一些來自東方異國的異教徒和商人。
他們的奇裝異服受到了巴格達人們的注意,除此之外還有他們帶來的商品,那就會是教團的管理範圍了,現在一想,事情遠遠沒有結束,商隊的死亡僅僅是開端。
並不是我刻意往這個方面想,不過伊格穆迪的信中透露了關於奴隸 —教團高層某種極為機密的交易內容。除此之外,在那瘋狂的猶太人被絞死後,來自東方的商隊和旅人越發增加,有人說是伊格穆迪在死前跟教團高層達成某種共識,也有人說東方的官員利用商隊來交換情報。
也因如此,違反教條的物品開始在城內流動,甚至是怪異的傳言 –– 有些在東方群山裡的異教徒出現在城內。
我還親眼看見了清真寺裡的老糊塗們私下和那些東方人有來往,而且不只一次,我早該清楚他們已然蛇鼠一窩。他們甚至對於經手過屠殺事件後的我饒有興致,時不時會找我過來攀談,說的都是些不著邊際的問候。
當然一部份是因為我嚴密的堤防著他們,相反的,我從他們得到了不少關於山中邪教的資訊,心中的疑惑和畏怖一步一步地醞釀著。
這種情形一直到齋戒月也未曾消停,怪異的傳言及陰謀論逐漸在城內蔓延,有人說城內數名十來歲的青年男女失蹤,也有人說是被那些東方來的商人帶走作為奴隸,畢竟一群來路不明的異族往往是最容易犯下可怕罪行的,眼看衝突逐漸升溫,教團宣布將派遣幾名探員前往調查,好壓下來自民眾和皇室的疑慮和不滿。
該死的 ! 如果那時我們早先直接驅逐掉那些細眼騙子,我們又何必在晚上冰冷的荒野沙地去監視他們 ? 何況他們早就完成了他們卑劣狡詐的計畫!
我們發現了被回報失蹤的年輕人,那些男女赤身裸體的倒在熄滅的餘燼旁邊不省人事,鼻子上和隨身的小麻袋中有著粉末狀的致幻物質,有的人跟死了沒兩樣,就差胸部沒有起伏而已。
我敢說他們現在都還躺在他們家裡的床上或被他們的父母丟至荒野減輕負擔。
好不容易,我們偵訊了一個意識清醒的小夥子,他說出的事情現在聽起來還是令人髮指、充滿荒唐與邪淫。
他說所有參加的年輕人多為官職或是商人的孩子,而那些東方人接觸他們父母同時引誘他們參與他們的儀式,讓他們產生不同的價值觀和參與感,那些礦石粉狀的致幻物則用來控制他們的思想、攝入過多後就跟他的同伴一樣,一睡不醒。
「他們說我們目前所有人的軀體是一位母神賦予的,會在一個時間點全部合而為一,而我們的靈魂可以選擇和珍重之人永遠在一起,或是前往母神的殿堂中獲得安寧。」
男孩用筆畫出了一個符號,指著它輕輕地說道。
在我們審訊完的隔日,那些頭戴奇異斗篷的東方人聲稱他們將離開巴格達,說是想要前往更北方的國家經商,不過天曉得他們只是想將邪惡又荒謬至極的宗教傳遞給更多人。
這時我們和北方國家的關係逐漸惡化,我們自然無心再去理會這些不信者。
「哈桑警官,門口有人說想與你會面,他們聲稱是你曾經主手案件那名伊格穆迪的親族,想從你這邊取回遺物。」
我清晰地記得「少女」被拿走的那個夜晚,年輕的探員敲門後這麼說。此時經過我的多次交涉,他們終於把作為結案證物的她還了回來,我打算把書拆解後分開燒掉,確保糟心的穢物不會起死回生、恢復原狀。
只是不能在辦公室執行,我得先完成職務後把她帶走,免得法庭裡那些老人不會找我的麻煩。
遺物 ? 那個老瘋子除了留下爛攤子和一本邪門的書以外,他什麼都沒留下。我原想過去打個照面就打發對方,畢竟我從不喜歡那些哭著鼻子一臉死氣的囚人家屬,我更對伊格穆迪的生平毫無興趣,於是過去大門解決這檔麻煩事。
可那裏除了負責盯哨的人以外什麼都沒有,這大概是哪個無聊的傢伙想拿我尋開心吧 !
眼看站在這裡不是辦法,我走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我走回門前,看見房門呈現微微開啟的狀態,薰木燃燒的煙從縫中洩出,我記得自己關上了門,並沒有上鎖,可以說我討厭帶著一串鑰匙叮叮噹噹地走動。
唧呀一聲,我打開了房門掃視一番,然而我卻不自覺地流下冷汗、捏揉眉心,是書 ! 房內的一切幾乎沒有變動,唯獨那本書已經消失在了松木桌上。
「哈桑警官 ? 訪客已經離開了嗎 ? 」年輕的探員持著三個水杯,好奇問道。
「我在大門那沒有見到任何人。」我伸手摸了給訪客坐的皮椅,是溫的,意思是在我折返的20分鐘有人進來待了近7-10分鐘左右,更可以說明書是被喬裝成訪問者的人偷走了。
而且是在有112名人員的執法建築裡。
「那是當然的,他們表示和教團方面有申請,所以直接過來了。」
「告訴我他們的打扮。」
「一對男女,女性有著北國人和東方人的特徵,男性身形高大,頭上戴著斗篷看不清楚,似乎和那些中國來的不信者一夥,他們離開時是快步離開的,並說了很久以後才會再次拜訪您。」說話的同時他遞了一杯水過來。
「這是一場明目張膽的偷竊! 他們打算去哪裡?」
「我…我不清楚,但是有一個東方商隊好像會在今晚啟程的樣子……」未等他說完,我已經發瘋似的從辦公室衝出門外,企圖趕上奪走書的那兩人,我必須攔下那個商隊,不然一切都將為時已晚 !
如果我要把書拿回,就得在那兩人和商隊會合的道路上攔截,他們必然察覺到我發現書的消失後會追來,所以比起商用道路更會偏向複雜的街道。那些東方人沒有收集道路的分布只是隨機的前往會合位置的話。
他們必定選擇了左邊 ! 這可是生物心臟的位置,自我保護、維持生命的生物機制會讓人下意識地往左邊逃走,多年的追捕經驗讓我立即推斷出他們最可能行經的路線,在最短距離下埋伏到了他們必然行經的暗巷。
由遠而近,一個…不對,是兩個人! 有兩個人快速的往這裡跑過來 !
我並不是什麼事都聲稱命運之人,但在面對有著超越一切的力量的情況下,我那時的選擇大概就是命運本身了吧 ! 你別用不耐煩的神情看著我,奈格沃曼。
即便你多次聽你主人吹噓他的過往榮光多次了,不過聽我說,接下來的經歷再次讓我、甚至我以外的人類成為了宿命的奴隸,被因果所恥笑,等待摧毀腐朽與寂滅。
已經預料到我會躲藏的位置及採取的動作,對方在我揮動棍棒時從地上踢起沙塵,在一秒之內他對我的腹部踢出重重一腳,我吃痛的看向對方,是那個多次與我交談的怪異男性,他一語不發、陰冷的眼神從斗篷內側透出,看著試圖從碎裂木箱堆爬出的我,像是看著蟲子一樣,表明我才是被預料到會出現在此的那個人。
但我沒有時間訝異或問清楚意圖,於是轉身先攻擊那名拿著書的金髮女性。
就在我迴避男子的攻擊,進到足以蹴擊那名少女的距離時,我在和斗篷男性搏擊時並未注意到的一件事讓我的盤算完全失敗。
與其說沒有動作,更像是看著、靜靜的看著。女孩的雙眼清澄如湖面,不帶半分漣漪。
「距離」,那才是她在注意的事情。
她並沒有考慮直接走向我,因為沒有那個必要,只要那個男人持續朝我揮出強力且有效牽制我動作的攻擊,沒有同伴支援的我必然會將目標轉為直接奪走書後逃走。
而這個就是她達到「某件事」的必要條件,我得進入她一定程度的範圍內。何況後方的那傢伙並沒有打算阻止我靠近她,這充分說明了這點。
少女打開手心,一個不像是人類工匠可以打造出來的綠色掛墜發出淡淡螢色。在視線接觸到的那一瞬間,強烈的反胃感湧上,我踉踉蹌蹌往後倒去向後爬動,開始乾嘔了起來。
在一灘胃液和食物殘渣外有個東西給我格外強烈的印象,是夢遊中的年輕女性給我的東西,即便事後我多次尋找也沒想到,一根斷面有著銀色菌絲的玉質拇指。
我當然沒有把書奪回,也沒有意願告知其他人我之所以在晚上慌張奔跑的原因,我用了一些不著邊際的理由打發了他們的疑惑,另一部分是我仍懷疑清真寺裡有人洩密,更可能那些上級的長官早在不招來皇室注意的狀況下和東方人交換情報。
而這極有可能是亞修查德 · 伊格穆迪生前跟教團的協議之一,即使他沒有發瘋之後也一定會被滅口。
後來因為參與了我國和外族的戰爭,我不幸的被擊斷一隻腿和胳膊,便藉此從清真寺中離開轉而從事私家偵探的工作,私下追查所有關於異國宗教以及商隊的消息,等待並期望著能找到「少女」。
我不具有那種救世的情操,但至今為止遇過的地獄景色和來自星間的瘋狂無時無刻告訴我,我已經知道太多,夢境裡那張空無一物的椅子遲早會再坐上一隻兔子。
從那本書被帶走到了1699年的現在,我持續地去各個地方探訪就為了找到那山中邪教。
但那又能改變什麼呢 ? 你看,奈格沃曼,這根綠色的大拇指仍在朝著書所在的方位慢慢移動著,雖然這幾年它更偏向著往地底鑽,足以告訴我自己經歷了多大的失敗,我不清楚夢中少女等待之人究竟何時到來。
唯一知道的是當祂們重逢的那一刻,所有生命乃至這顆藍色的星球都將湮滅,無一倖免。
我孑然一生,只剩下你了老夥計,我不敢再跟任何人提及這件事,
我的友人、以及清真寺那些蒙蔽在真相外的教士,若是說了他們只會把我當成瘋子、一名瀆神之徒,直接丟入牢獄,把草繩纏在我的頸上吧。
來,再讓我把火添的旺一點,願黑暗中盯視的兩對眼被光線刺痛別過頭去片刻;
願我不再看見那穿越維度的箱庭中,坐在樹廊裡第76椅子上沉默的可憎之物,
他狠狠的重擊我的腦識,卻同時讓我發現了所謂的事實。
一名我無比熟悉、把眉心搓揉至流血的人。
他那具項上草繩緊緊勒著,被剝製後泡入陰冷水中極久成屍蠟掛著笑臉的,屍體。
「………. 蠕?▲縺ヲ繧九?ゆサ翫b縲√★縺」縺ィ……..。」
(後日談)
※本章節發生在與現代地球類似時空,如有冒犯請被冒犯※
一杯美式已經見底,溫熱與餘韻仍縈繞在鼻,坐在右側位置的男性吃力的吸著只剩冰塊的杯子,時不時與店內的店員交談,這裡是位於亞熱帶島國北部城市裡一家女僕咖啡店。
穿著不符外面襖熱氣候的棕色大衣年輕男子試圖對他攀談著類似的話題,但顯然與身材窈窕有致的店員說著毫無深度的話題帶來的興致遠比和一個乾淨的陌生男子說話來的多。
畢竟人充滿慾望、而且極度的現實。
不過實際上嚼食著冰塊的聲音讓青年極度不耐,甚至無法理解他們如何忍受這種異於肉體習慣的溫度,畢竟這該死的敏感性牙齒已然困擾他數年之久。
他並非這家店最常出現的人物、畢竟來訪的頻率大至數月、小至數日之隔。而青年總難以記住每位店員的名字或面孔,哪怕一個裝飾物的變化、之於他則會變的無比陌生,不過那只是他懶得在意或記住而已。
匡噹,這是代表來客或離人的聲音,女僕們沒有用那種被職業訓練出的商業笑容跟甜美的聲音回應,聽這信步而來高筒皮鞋敲擊出的聲音,青年知道他等的人終於出現了。
「魏編,你可真是讓解某好生等待啊,不知今天有何貴幹?」青年拉了一下前幾個禮拜為了搭衣服買的皮革手套。
「少在那邊陰陽怪氣,亂噁心的,不就是你把老娘叫來這裡的嗎?」
確實,畢竟作品已經完成的當下跟出版社編輯做意見交換可是超級重要的,就算這是個夕陽產業也一樣。
尤其是活在這個被短影音大大削減注意力的時代,能搶眼球的作品還需要好好的回火一下才上的了台。
「是,對不起我錯了,不知道魏大小姐能不能幫卑微的在下看一下文法勒 ?」
「……拿來。」
在對方默默讀起這些花了不少時間寫的小說時,新點的一杯拿鐵到了,坐在木椅上的他開始啜飲了起來、用手示意店員小姐可以直接離開。
他可不想搞什麼讓咖啡好喝的魔法,不久之前坐在旁邊的胖子做出的動作以他的話來說,他媽的好可怖噢。
「你不點些什麼喝嗎 ? 魏編。」「我只喜歡來自衣索比亞一間農場的咖啡豆,不過農場因為傳聞倒閉了,我特別喜歡那些深棕色、跟那邊的居民飽滿頭部一樣的豆子,慢慢手工絞碎後出來的味道。」
她用纏著紗布的小指頭撥動紙頁,一邊回答著青年的問題。桌子另一邊的他則瞇著眼睛看向對方,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大致上看完了,我這邊有幾個問題。我看過不少人寫文章,你偏偏是少數幾個寫的邪門的那種。」
「那我就把這視為讚美吧,本人可是很樂意被人低估的。」他說道。
「那麼,有什麼問題說來聽聽 ?」
「為什麼舞台是17世紀的阿拉伯地區,還要強調犯人的猶太人血統 ? 直接用阿拉伯人就好了吧 ?」
「當你提到LOVECRAFT的話,通常會扯到寫下死靈之書的阿拉伯瘋子吧 ? 這可是名正言順。
另一個原因是商隊,不管是一千零一夜還是其他作品最重要的因素,做為當時主要移民的子嗣,猶太人跟錢不是一直很有關聯嗎 ? 而且宗教起源相同下更好設定。」
「嗯,所以他就這樣被你賜死,最後變成那東西。」魏編抓起了她前面僅有一個的水杯,一飲而盡。
「美國的阿姆斯壯參議員說過,做一個超大歐姆蛋時,你怎麼會在意掉到地上的一兩顆蛋呢 ? 他可是在我規畫下很好的完成了使命,而且不覺得一個有著缺點的角色才顯得立體,對吧 ?」男子做出了被勒死的表情,說有多討厭就有多討厭。
「別再那邊給我癲,接下來提看看你怎麼設計你的女兒的 ? 這位糟糕的劇作家。」
「咳咳……首先是被太極圖啟發,陰中有陽、陽中帶陰,相生相滅的道理,其他的大概是被遊戲作品影響吧 ? 像是黑暗森林的THE BEING利用植物根莖控制並同化生物的能力、黑之魂那種用童話跟克系元素再加入色情的產物,再來比較深層的是心理學跟宗教那類的,也有參考了人類女性分娩的部分著寫。」
「我現在真的不了解你到底是過度聰明還是…過度變態,恐怕連科幻小說家都不敢採用這種內容。」
「我姑且是把這個作品當成懸疑跟古典恐怖的小說噢,雖然只是短篇。」
「在我看來,你似乎把筆下的人物塑造成了控制慾極強的病嬌,尤其是少女的部分。那你還有寫出男孩子的必要嗎?如果要殺,乾脆見一個愛一個然後吸收掉不是更有張力嗎 ?」
「即使是蝸牛也要有雌的角色跟雄的角色。生育繁衍,可是作為生物體最基本的慾望。不過可笑的是現在的人類居然有把性當作一種獎勵的思維。
順帶一提,我想幫那個不怎麼說話的孩子取名叫坎寧貝爾的說。」
「我不太意外你惡趣味的取名方法,只是意外他不叫漢尼拔。」魏編聽了對方的回應後皺了眉頭。
「我寫的是包裹在懸疑恐怖下的純愛,不是符合奇怪性癖的獵奇,雖然我的確放了一點。」說完,青年用手比出了一個C字,一部分是因為他想起早前有人說一個男人被塞進他自己妹妹X門裡的超級詭異故事。
「那你乾脆直接寫R18-G的同人文不就好了,要純愛有純愛,要獵奇有獵奇,指不定有人會很喜歡呢。」魏編抽起衛生紙試圖擦掉小指傷口滲出的銀湯,事實上這是她第七次在擦了。
「我在一本書上讀過,不管是歐洲語系還是日文,都有把性交用『吃掉了』的這種說法。
所以說最完美的愛就是把所有的慾望全部滿足的那種,食慾、控制欲、甚至是殺戮慾望。反正是給邪神持有的觀念,人類根本不用理解,更可以說人類你懂個屁……
哎呀,不小心造口業,失敬失敬。」「……..」
「總而言之,就是讓我可愛的女兒掉到了中國天山附近的位置,一方面是地理位置方便,另一方面是中國人有試著召喚猶格.索托斯的紀錄。
斷掉的雙腳可是吸收不少那個極度久遠時間點的的人類才復原呢,之後一直在地穴沉睡到現代出現的人類發現她後供奉了起來。」
「那麼關於哈桑呢? 他也是你劇本中的其中一名工具人吧 ?」
「的確,一開始就是以半調子硬漢的想法去設計他的角色跟使命的。就像日本人隨便取名會叫做佐藤太郎,哈桑也是常見的土耳其名,代表了其實他只是做為讀者代入故事的鏡片而已。」
「其他角色的名字也是你隨便取的吧 ?」
「我並不否認這一點,可是瑞凡、淑芬、志嘉什麼台到爆的姓名真的拜託不要,就算出版社要我改我也絕對駁回。」這一次新上來的一杯居然是摩卡耶,他是這麼想的。
「不少作家會在作品內放入自己的影子,你的話應該是會吧 ?」
「有啊,不過整個故事都沒有出場跟提到名字。我偏好當個站在布袋戲主角旁每次出事都不會掛掉的甘草人物,對了,故事內的價值觀跟現實生活的我無關,記得這一點。」
「唉……大致上了解了,不果你真的覺得這東西會有人看嗎,解玄子? 要知道會被轟成灰的可是老娘我啊。」
「你在說什麼啊,要我寫下這東西的不正是你嗎 ? 魏編。時間到了,該走的終究要走。時不待人,你說是吧 ?
有新的作品出來的話自然會再見的,反正妳時間很多......多到我足以老死。」
女性沒有打算繼續聽青年闡述不知哪邊學到的噁心知識,轉身向門口走去。
「欸,魏編。」青年重新帶上叫住了準備離開的出版社編輯。
「還有什麼事嗎 ?」
「你知道最初幾版的格林童話會把鼻子代稱為男生的生殖器嗎 ?」
「……王八蛋。」
匡噹,這次確實是離人的聲音了。女僕們依舊沒有在意,繼續去做著他們習以為常的工作。一天又這樣平安的度過了,感謝各位服務業的努力。
「不好意思,可以幫我結帳嗎 ? 謝謝。」
而這是一名快被大衣熱死的寫手在那間店除了點餐以外唯一的一句話。
「他好像一個人坐在那裏兩個小時左右,是不是在等誰 ?」一個店員跟櫃台說著。
「不知道,可是他一個人喝掉了四杯熱咖啡,他是都不會熱噢 ? 還手套耶 !」吧檯的另一個員工回應她。
「而且他好像討厭讓飲料變好喝的魔法…...」突然站在旁邊,穿著格紋襯衫的胖子這麼說。
《Vy,歌自彼方頌讚》,終。
**本作品亦投稿於巴哈姆特,月塵鋒(就是本人)的小屋,此為細部修改之版本,感謝您的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