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愛是會消失的,對吧?」
宮廷內的一切都好,只是少了蘇在身旁,柔就覺得對什麼事都提不起勁。當下議會兩黨吵著該不該放棄殖民地時,柔就躲在翰宮內沒出席一次會議。她知道,那只是他們在做表面工夫,而上議會會處理。她是女王,只需要最後點個頭就夠了。
從略宮搬到翰宮已經過了三個春天,柔坐在淨白的書桌前,拿著鵝毛筆畫著新一話漫畫的內容。
鳩小心地來到柔的身旁,大片的日光灑在她的黑色侍女裝上。
「國會的時間到了。」少了蘇在身旁,柔變得更難捉摸,若不是魯若底特別交代,鳩平常是不會主動跟柔說話的。
「茵會去嗎?」柔握筆的力道重了點,她不會忘記茵對她還有菲做的事。鵝毛筆停在如白玉般美麗的少女長髮上,柔不是在思考要不要去參加會議,而是在思考頭髮的線條該怎麼畫才能讓少女更加有神祕感。
至少,柔還願意答腔。鳩揪住這個空檔,冷嘲般說:「她是不敢去了吧,早上我還聽到她在議論陛下,說什麼要不是她,妳哪能越過金宮入主翰宮呢。」
「哼。」柔冷哼了聲,將鵝毛筆掛在前方像聖誕樹般的筆架上。「去吧。她不去,我就去露個面吧。今天心情好。」
鳩趕緊轉頭跟其他侍女使眼色,三個侍女小跑步到柔的身旁,替她披上一件足足有兩個人那樣長的白色毛絨大衣。大衣上有黑色的斑點。
柔照著鏡子左右移動,身後的侍女也跟著左右移動。
「簡直就像大麥町一樣,我不喜歡。」柔撥掉肩膀上的披風。「換一件。」她說。
鳩對侍女們使眼色,又是難搞地一天。
「沒有黑色的衣服了嗎?」她看來看去,還是不喜歡淡色系。
「蘇說,女王太常穿黑色不太好。」鳩搬出了蘇來說服女王。
「那她現在在哪裡?」柔停下左右轉動查看的腦袋。
「大概在西邊吧,我的陛下。」鳩說。
「嗯。」柔指著一件紫色大衣說:「把那件拿來吧。」
「那……不是白色的耶。」鳩微笑提醒。
「那也不是黑色的。」柔說:「妳也不是蘇。」
女王著一身紫色禮服踏入會場,會場是環繞型的場地,發言的人會站在被所有人環繞的中央,被三團坐在椅子上的人向下俯視。這是娜維多王國先進的議會廳,但也是束縛王權的枷鎖。
這三團人,一群是上議會,也被稱為長老團。由世襲的爵位組成,在議會中扮演保守立場。另外兩群人是下議會的兩大黨,樹黨與船黨。樹黨的組成是農民,船黨是不屬於貴族的中產階級。議會是每天的例行公事,由黨領袖個別報告與分析目前的國事給財政大臣,財政大臣再來決定娜維多未來的走向。在議會開始前兩黨或協商或逼迫,大多時候會取捨出一個結果交給財政大臣決定。長老團則在兩黨與財政大臣間扮演調和的角色,財政大臣會把決定稟告給柔,柔作為女王有最後的決定權,但絕大多數時候就只是走一個形式而已。
這套先進的民主與法治系統是娜維多成為一大強國的武器,但這逐漸完善的制衡體系,其實源自一位昏庸無能的國王,國王得不到民心也得不到貴族的支持,甚至差點將王位直接傳給水土國的公爵。貴族們發起戰爭,迫使國王簽下下放權力的條約,成為了現今法治的原型。
國王沒多久就不承認條約,貴族們便再次起兵,國王再次戰敗簽下了更過分的條約,這條約讓貴族以外的各個階層都能參與國事,後來慢慢演變成現在的議會,形成了貴族階層的上議會,與平民組成的下議會。
「我們應該停止這場戰爭,跟水土國坐下談合!」樹黨領袖,亥,坐在圓形議會的前排,一頭白色捲長髮與滿是皺紋的臉依舊沒能擋住他的銳氣。「目前三個海外殖民地分散了太多戰力,如果連本土都沒辦法對抗的話,不如全部撤了算了。」
「對對對,然後讓諾森里有機會跟水土國聯手,把我們包圍住。」船黨領袖,裘,一派輕鬆的靠在後面人的膝蓋上,手拿著他這個年紀根本用不到的拐杖。
「繼續打下去才會讓他們聯手!」亥氣得向空中揮拳,這幾乎是近期會議每天都能看到的場景。亥古板的守護著自己的理念,裘則在對面譏諷他,芽戶凱剎與其他貴族們則在另一端看著這場好戲。但今天女王在場,芽認真觀察女王的神情沒時間看這場好戲。
爭吵一陣子後,女王說話了。「諾森里跟水土國,哪一個能比較快打下來?」柔的聲音不大,但所有人都聽得清楚。
「如果按照軍力來分析的話,諾森里肯定能比較快打下來。」財政大臣,魯若底說:「可是我們布置了更多兵力在水土國,諾森里那邊也不好完全打下來……」
「為什麼?」柔提高了音調,沒有人敢回話。「又是宗教的問題嗎?」
會議上一片寧靜,柔撫平了她凌亂的袖口,不悅的說:「我已經給他們信仰的自由了,他們還想怎樣?」
「可能把王位還給他們吧。」裘冷諷的說。
氣氛降到了冰點,在場所有人與女王都知道裘的話在諷刺柔的繼位丟失了諾森里的王位。上一任女王是柔的親姊姊菲,當時是諾森里與娜維多的共同女王,但後來菲推行謬教,在柔繼位時與諾森里王國普遍信仰的森教不同,當時柔為了穩定國內的情勢,決定放棄諾森里的王位,將諾森里女王的位置傳給了皋佩拉,皋是諾森里的國王,但佩拉是娜維多王國的爵位,所以名義上諾森里還是屬於娜維多王國,只是皋上位後就與他的黨羽進行一連串的改革,娜維多實際上已經沒有控制力了。
「那就先把他們打下來讓他們聽話吧。」柔沉著穩靜的說。
「但這樣一來可能會讓當地的人民更不滿意。」亥說。
「不滿意就叫他們自己換一個國王。」女王說:「如果你擔心的是稅的話,我保證不會加稅。把戰力全部集中到西邊,水土國那邊先談和。」
「談和只會讓水土國更不怕我們。」裘說。
「只是暫時的而已,等諾森里聽話點我們再跟他開戰。」柔說:「這樣應該沒問題吧,魯若底大臣。」
魯瞇著眼打量著女王跟芽,不懂女王今天為何要自己出主意。「我想應該沒有問題,我的陛下。」
「那我就先離開了。」柔說,身後的鳩跟幾個侍女慌慌張張的跟上,所有人都向著女王離開的地方敬禮。女王離開後不久,裘跟亥又開始吵其他不重要的小事。但大家心裡都知道這不是為了國家,而是為了把領袖的面子掛回來。
裘看向魯,並且對他露出了微笑。魯沒有理會他,直接別開了視線。裘乾脆直接起身來到魯的旁邊,問:「上次跟你說的事情你考慮的怎麼樣了?」
「不可能。」魯說:「芽不會同意的。」
又過了三次會議,議會終於達成了共識,派出了前往水土國談和的人,軍隊也從東邊大舉遷移到西邊。蘇寫了封信回來,說她跟佩若底在前線很順利,諾森里的反抗都是沒經過正規訓練的農民與工人。蘇是柔從小的玩伴,是柔最信任的人,也是娜維多的內務大臣。佩若底是蘇的丈夫,也是曾對水土國打下多次勝仗的將軍。再加上謬教教皇由北朵,一個形象比森教教皇燕好太多的老男人,一生沒有任何醜聞。
謬教在菲在位期間從森教分裂出來,原本定居在娜維多王國的森教教皇流亡到了諾森里。由奪下了金紗與聖杖,燕拿走了珈飾。
這三個人加上繼位合理合法的柔,他們在娜維多建立起難以推翻的勢力,柔雖然是個心情不穩定的女王,但聰明的人都知道她的不穩定只是讓人看不清的策略而已。
柔對諾森里的戰爭有信心,與水土國不同。諾森里跟娜維多都講娜維語,水土國的人講伏語,人種也不太一樣。她明白諾森里只是偶爾叛亂的小國家,只要打幾下讓他聽話就好,等西邊平定了,再處理數百年糾葛不清的水土國。
「姐姐!」在柔吩咐了不准任何人進來寢室後,只有兩個人可以這樣直接無視侍女的阻擋跑進來,一個是還在遠方的蘇,另一個是小她十四歲的祈。
「跟妳說過三十遍了,女王陛下現在不准任何人打擾她。」鳩在後面追趕著祈,慌慌張張的連衣服都亂了。
「祈,妳怎麼在這裡?」柔停下手上的畫,鵝毛筆小心提起不讓它沾到稿紙。「妳媽媽呢?」還沒等柔將筆掛好,祈就直接撲了上來,裙擺擺著擺著就撞上了柔的大腿。
祈有一雙如毘洲人的眼睛,棕色的瞳孔夢幻得不像王室的產物。
「媽媽說她身體不舒服就不來了。」祈蹬著腿,想要爬到柔的身上。
看到柔沒有生氣,鳩便慢慢退到門外。
「嗯。」柔一隻手擋著祈,不讓她爬得太快,一隻手趕緊把筆掛好,把稿紙拿到桌上遠一點的地方。「我想也是。」
祈坐在柔的腿上,雙手環繞著柔的脖子,遠遠看好像這兩人才是母女。
柔很喜歡祈,從第一次正眼看到她雙眼時就喜歡上了。那是一種清澈又複雜的眼神,不屬於這裡卻身在這裡的冷冽。或許,是相似的過往吧。這是柔連續想了五個夜晚得出的答案。
王位不依性別也不依血緣來決定,但也依造性別與血緣來決定,決定權以前掌握在貴族手中,現在掌握在上議會手中。主導議會的財政大臣由女王欽點,但那只是形式上的,實際上還是由上議會決定的。就連女王是誰其實也是上議會決定的,而上議會的考量很多,跟其他國的和平,戰爭時期的用度,當上女王後柔也漸漸懂了,這不是一個最完美的答案,但是娜維多目前最佳解。
於是柔發現,給予財政大臣他想要的就能換到上議會想要的,給上議會想要的逼迫下議會讓步,讓下議會兩黨的矛盾加劇就能使談判更加順利。有時候完全相反,有時候如順流的水。
後來柔知道了,這就是女王的工作,權衡國內的各方勢力,像有著六雙手的天秤保持平衡的同時,在國外拓展出屬於娜維多的色彩。之後更明白了,擁有一個自己的親生孩子是多麼重要,如果不能也得盡早領養一個,國內的孤兒是最好的選擇。
於是文選擇了柔,茵選擇了祈。而柔還沒做出選擇。
「如果我當祈的媽媽,祈會開心嗎?」或許是祈的擁抱讓柔分了心,柔竟不知覺說出了心聲。
「會嗎?」祈向後仰,讓兩個人的眼睛可以相互對視。然後祈別過了頭,用一種稚嫩而高亢的音調說。「我現在就很快樂了啊。」
「我有東西可以吃。有甜甜圈可以吃。還有茵媽媽跟我玩。」祈爬了下來,然後像是沒來過一樣跑了出去。鳩看著祈,然後看了柔,接著追了上去。
過了一個下午,開了一個只有女王跟侍女們的小小會議。終於在晚餐前,柔畫完了這一話。晚餐後,柔讓人做了甜品,並且單獨找了鳩在她房內品嘗。
「妳覺得我該養一個女兒嗎?」柔用湯匙撥動蛋糕上的紅糖。
「這是一個很難的問題,我的陛下。」鳩捧著玻璃杯,吃著小蛋糕。
「我想蘇了。」柔說。
「我知道。」鳩說:「妳沒有一天不想著她。」
「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柔又提了一次。
「我知道,這是一個很難的問題。」鳩也再回答了一次。
「我沒看到妳在思考,還是一邊吃蛋糕能讓妳更好思考。」柔轉過頭抬頭看著鳩的下巴。
鳩沒有看向柔,她心裡膠著著,腦袋飛快運轉著。「祈是一個很可愛的小女生。」
柔並沒有再把問題拉回來,好像這就是她所要的答案似。「但她終究是茵的女兒。」
「養女。」柔更正。
「養女。」鳩更正。
柔把小蛋糕徹底放下,有些東西喜歡時沒拿到手,等到手上時便完全不想要了。「我喜歡紅糖,這是三晶國產的紅糖嗎?」
「對的。」鳩說:「妳可以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女王陛下。」
「我不結婚才是對娜維多最好的。」柔說。
「也不一定要結婚才行。」鳩說。
喀。湯匙碰到了玻璃杯底部。柔說:「還是先等蘇回來吧。」
七天,當所有兵力結合在一起後,七天,諾森里王國便不再有任何反對的聲音。甚至,國王未來還會來到娜維多拜見女王。柔的聲勢更加浩大,大到所有人心中都有一個不太敢說出口的想法。「一舉打敗水土國!」
「別那麼著急。」侍女一個分心,衣服勾住了女王的腿。
女王的心情正好,只是對幫她穿衣服沒注意而弄痛她的侍女唸了句而已。然後她推開了侍女自己整理起領子跟袖口,她穿的雪白如冰天裡走出來的天使。白色的網紗帽蓋住了臉,柔恨不得把頭髮也染成白色。
軍隊從城門走進來,夾帶著城裡人的歡呼聲。女王在一座座人牆前佇立,靜靜守護著家園迎接歸來的將軍。行禮、樂隊、微笑。柔已經很習慣了,但她還是壓抑不住雀躍的心,雙眼從一開始就在尋找蘇的身影,等到大軍都來到面前後,柔還是忍不住時不時瞄向蘇的方向。
蘇的服裝很簡樸,米色的布料與粗製不合身的剪裁完全不惹人注意。「妳怎麼穿得這麼醜?」柔隔著幾個筆直向前看的軍官,用眼神跟蘇對話。
「晚宴就會換回來了。」蘇用唇語回應。
晚宴時,蘇換上了亮綠色的禮服,禮服上有一根長條的枝狀物攀延勾勒蘇的身形。亮麗的禮服不只勾勒蘇,也勾住柔的注意力直到晚宴結束。柔回到她的房間,幾分鐘後蘇便敲上了門。
「請進。」柔說。
蘇換了套衣服,這次是黑色的短版禮服。
「我以為妳會開心的迎接我。」蘇對看著她發呆的柔說。
「我會。」柔微笑。「我很開心,而且我也迎接妳了。」
「妳知道不只是這樣。」蘇曖昧的說。
「妳知道我只能這樣。」柔溫柔的說。
蘇跑到了其中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女王的寢室有一張特別大的床,然後從床底走到房間盡頭大概可以走三十步。中間會經過一張比較正式的桌子,桌子上擺著一個地球儀跟一個天秤。接著走是比較休閒的桌子,旁邊還有化妝桌跟幾個沒在用的書桌。書桌前面就是窗戶,可以從這裡看到大片草地。
蘇刻意不坐在柔旁邊,用比較嚴肅的口吻述說。「佩若底告訴我,裘準備另外成立一個政黨。」
「成立吧,沒有他的船我也沒有錢,這是他可以囂張的本錢。」柔換了個姿勢,翹起另外一隻腳。她端詳著蘇,蘇就像從小認識時那樣簡麗。顯然,柔並沒有把蘇的話放在心上。
「他若是凌駕在軍隊上,很快就會凌駕在妳上面的。」蘇說:「裘有錢,但他不是會花錢成立政黨的人。」
「是水土國嗎?」柔抬頭看向天花板。
「我想不到其他可能。」蘇說。
「嗯。」柔深吸口氣說:「我會找人弄清楚的。」
「妳要弄清楚的還有由,他要是再不安分點遲早會有人推翻他的。」蘇說:「就像由推翻了燕那樣。」
「那需要時間,還需要運氣。」柔說:「我不覺得有人能推翻他,但我還是會去找他一趟。」
「盡快。」蘇說。
柔看到蘇皺著眉頭,她能隱藏任何情緒,除了焦慮。
「妳太過擔心了。」柔越過層層空間,到蘇的身旁安撫她的長髮。「沒有必要的擔心。」
蘇垂下了頭,像一朵準備凋萎的薔薇。
「妳是我最好的朋友,而我是女王,妳是內務大臣。妳的丈夫是佩洛底將軍,他才剛打下一場對諾森里王國致命的勝仗。」柔看著蘇,用眼神告訴她。「沒什麼好怕的。」
「我不怕。」蘇深吸了口氣,像上了膛的手槍,有點無懼也有點發抖。「如果妳能早點決定王儲的話。」
柔瞬間轉過了頭。「我現在不想討論這個。」
「我知道,但妳總有一天要……」
「我說了。」柔提高了音量,尖銳的刺向耳膜,也刺向她的內心深處。「我現在不想討論這個。」
「嗯。」蘇在柔看不到的地方行禮告退,像準備射向敵人的手槍在最後一刻被良心發現,默默移開槍口,默默卸下了彈匣。她在心裡想過一遍所有可能的人選,馬上知道了柔應該是有意要收祈當養女,只是礙於祈是茵的女兒。
火藥、砲彈、戰船,每一項進步的科技都推動娜維多王國的強大。可是火力再強大,也打不破人們之間的隔閡。
柔走到她的畫桌前,看著她畫到一半的對戰場景。畫桌前的窗戶沒有關緊,廣場上歡慶的聲音穿了進來。廣場四邊都站滿了士兵,因為安全的考量他們最多只能配戴刀劍,任何的槍枝都不能進到四宮裡面來。
柔收起草稿,展開另一種稿紙。上面畫的不是美女也不是人,而是一朵朵各種類的花朵。
遠處腳步聲慢慢靠近,最後乾脆跑了起來。
「祈?」柔回頭看向關上的門,果然祈打開了門跑了進來。
「妳不是在跟大家跳舞嗎?怎麼跑過來了?」柔溫柔的撫摸祈,就像母親安撫在外面被欺負不敢說的孩子。「妳的茵媽媽呢?」
「媽媽在跳舞。」祈像隻小貓一樣輕輕蹭著柔。
「那妳怎麼沒有去跳舞呢?」柔問。
「媽媽不喜歡我在這裡嗎?」祈說。
「媽媽?」柔愣了一下,瞇著眼想分清這裡是夢境或是現實。
「啊。」祈從柔身上跳了下來。「我說錯了啦。是女王陛下才對。」
原來是現實。柔想,或許她喜歡的不是祈,而是小孩子,那個她錯失且無法重來一次的小時候。
「那如果我當妳的媽媽呢?」柔又一次不小心說出了心聲。
「這些是什麼啊?」可能是柔的聲音太小,祈沒有聽到。而是被一朵朵盛開的花朵草稿給吸引。
見祈對自己的畫作有興趣,柔一邊指著草稿一邊介紹。「這個是風信子、這個是玫瑰、這個是水仙……」但祈對這些都沒有興趣,她一眼就看到角落的一株葉互生的植物。
「這個是矢車菊。」柔溫柔的介紹。
「妳畫這麼多花要做什麼呢?」祈轉過來仰望著柔問。
柔笑了笑,把角落的漫畫分鏡拿來。「這是我畫的一個故事,故事裡面的主角會用聲音和光線對付壞蛋。」
祈看著其中一幕對戰的畫面,裡面的人物都是女生,也都被藤蔓樹枝等東西覆蓋著身體。「為什麼她們身上都長了花朵?」
「那個是造型呀。」柔說。
「那妳畫這些要給誰看呢?」祈問。
「沒有人看。」柔說:「我只是想畫一個故事而已,然後就越畫越長,我喜歡畫畫。」
「真可惜。」祈說:「這麼好看的漫畫,沒有被其他人看到太可惜了。」
她看著人形化的矢車菊。
門外傳來敲門聲。鳩來到女王旁報告宴會發生的事。女王看著宴會上,裘一身自信閃耀的模樣,將拐杖扛在肩上跟魯若底講悄悄話。
「沒關係,就這樣吧。」女王說:「對了,妳去找由,告訴他我有事找他,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是的,我的陛下。」鳩低著頭準備告退。
「等一下。」柔停頓了幾秒鐘後說:「妳過來一下。」
鳩慢慢走進柔,柔指著窗外在講悄悄話的裘跟魯問:「妳覺得他們在講什麼?」
「船黨跟財政大臣?不知道,只是在問候而已吧。」鳩說。
柔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由的家很大,大到必須用馬車來代步。整座城堡都是他的,從原先的教皇那裡拿來的。見不得人的事需要夜晚掩蓋,恰好穿上了柔最喜歡的黑色,腰間別上一朵粉色與紅色夾雜的玫瑰家紋。大家都以為女王喜歡白色,但其實只是一種傳統,以為白色是純潔的傳統。靠近女王的侍女們都知道女王喜歡黑色,但並不知道她喜歡黑色的真正原因。
「六個秋天了。」柔看著窗外顛頗的道路,想起上次來訪時地面還是那樣平穩。
「還會有下一個的。」鳩仔細端詳女王的眼神後回話。
「嗯。」
那是上一個女王在位時的事,謬教從森教分出來,有了自己的教皇與教條,有了信眾也有了聲勢。更重要的是菲讓謬教成為了國教,由擔任了第一任教皇。
由當上教皇後,一改過往教皇的奢華與高貴風格,生活上一切從簡,深入民間。由或贈送或變賣,將原本教廷裡面昂貴的寶物移出去,得到的錢財都回饋給窮人跟鄉下的居民。這顛頗的路程,也是因為本來比較貴的巴瘦石被挖起變賣,換成了便宜的鵝卵石。
進到室內後,一種窮酸與奢華並存的矛盾感受衝擊柔的內心。窮酸的是整個大廳只有寥寥無幾的信徒,跟本該掛上畫作或藝術品的地方都已空缺,奢華的是整個寬敞空間帶來的舒適感還有簡潔亮麗的設計。
「這是一種時代交替。」由從樓梯上拄著聖杖慢步而下。他穿著白色的大衣,看起來是一件睡衣。手上持著聖杖,但在他手中並沒有半點神聖感,只是一支拿來輔助行走的普通手杖。
等到由走近到面前時柔才回應。「連外面被挖起的路也是時代的錯嗎?」
「喔!我的陛下,我們先入座吃點東西吧。我煮了我最喜歡的燉牛肉。」由說。
「你平常也都這樣自己下廚嗎?」柔問。
「並不會每天作飯,有時候也會讓其他神職人員或保全去附近買就好了,但這邊並不像翰宮那麼方便,有專門處理三餐的人……對,大部分時候我會下廚。」由拍了拍他身上簡樸的白色大衣,好像在說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怪不得你的信徒對你這麼忠誠。」柔本想趕快辦完正事婉拒,但她很少有這種偷偷吃消夜的機會,尤其還是教皇親手做的。
柔點了點頭,示意把她帶到餐廳。「我只是想嘗嘗你的手藝,並不是真的想待在這裡。」柔在由的耳邊說。
「如果妳能常來的話,就能常常品嘗我的廚藝了,我幾乎每天都會做飯。」由微笑回應。
由的生活相當簡單,簡單到他連腳步好像都沒有了尊貴的聲音。比起教皇,他更像一個虔誠的信徒,只是某個地區的神職人員與傳道者,並不像過往穿著金紗的教皇。
飯桌也很簡單,禱告也很簡單,吃的東西也很簡單。
「飯吃完了,我想回去了。」柔說。
「可是陛下……」鳩一臉驚恐的看著柔的背影。
「我想我有答案了。」柔堅定地準備起身,卻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阻止了她。
「既然都來了,不如也讓我知道妳原本想說什麼吧。」由說:「說不定我能幫上什麼忙也不一定。」
這一個剎那,柔願意相信這世界上真的有神。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巧合,而是宛若一整座城堡的人的力量,在背後安排這個世界。
「好吧。」柔想了一下該怎麼開口。「你的這個位置,是因為人民不滿過去太過奢華、高高在上的教皇而來的。當然我姐姐在背後幫了不少忙,但你才是成為這城堡之主的關鍵。你的善良跟隨和、你的個人魅力。」
「我相信是人民相信我的信仰。」由微笑。
「但你的魅力已經慢慢減弱了。」柔說:「根據可靠的消息,我的內閣所說,在其他地方已經有反對你的勢力,甚至有要求你讓位的聲音。」
「這些聲音從我上任第一天便存在到現在了。」
「對,但六年前反對的是你的自由,現在大家反對的是你的太自由。」柔點出重點。
「自由是神給我們的禮物。」由說。
「也是神給我們的麻煩。這麻煩快燒到你的金紗了。」柔說:「等你燒起來了,下一個就是我了。你知道過去被逼退的女王中,有一半都跟教皇有關嗎?」
「那我是哪一個部份太自由了呢?」由反問。
「你對愛的詮釋。」柔說。
「容我強調一下,是愛。」
「對,就是愛。一群人的愛,對物體的愛,同性的愛,甚至是母女的愛。」柔提高了一點音量。
「嗯。」由點了點頭,眼神充滿了不在意。「就只是愛而已。」
柔在心中嘆了口氣。「原本我還覺得你是正確的人選,但現在我明白為什麼反對你的聲音這麼大了。」柔說:「我們都清楚,愛通常伴隨著性。」
「那不是我所倡導的。」由嚴肅澄清。
「無所謂。我不會管你在這座城裡藏了多少祕密,人民也不會管你說的愛是不是純愛,你的身分說的話,會讓原本的禁忌面臨挑戰。」柔說。
「禁忌本來就會隨著時代改變。」由說。
「挑戰會撼動到國家的穩定,尤其你才剛踏穩,我們也才剛贏下一場戰爭。」柔說。
「我以為勝仗會帶來更多安定。」
「會,但那是為了下一場征戰。」
不知不覺兩人都站了起來,雖然還是和平的溝通,但目前沒有太多共識。由轉過身,拄著聖杖陷入了長思。他們像是版塊的碰撞,也像是時代的齒輪轉動。
良久,教皇轉過頭問了女王與今夜對談無關的話。「妳相信愛嗎?」
女王留下一句話。「那不是我現在該考慮的事。」
「於是,愛是會消失的對吧?」
又過了幾次月圓,柔已經把教皇的事給忘得乾淨了。
這期間娜維多撤回了殖民地的士兵,還處決了一個判逃到大連帝國創立邪教的異教徒士兵。
跟水土國的和談因為沒有了諾森里的動亂而失去意義,娜維多的士兵回過頭集中對付水土國,這次舉國上下都有獲勝的希望。
新型的火炮射程更遠,新型的步槍可以連發,新加入軍隊的熱血比過往更有幹勁。好像什麼事情都往好的方向發展,但柔卻沒有雀躍的心情。海洋戰事的將軍影響力逐漸變大,與陸地戰事的軍隊相處得並不融洽。柔想要在海軍裡培植她信任的人,但上議會的動作更快,有好幾個出色的將軍早就被上議會收攬,其中若若底最被看好。
若若底跟佩若底雖然同宗,但兩人早年有很深的矛盾,加上蘇的關係,柔不得不選擇站在陸軍這邊。
她將最近一期的漫畫畫好,裝訂成冊,收藏到書櫃中的暗櫃。
「或許妳該找個男人。」蘇優雅的坐在靠近門的那邊,鎮靜悠閒的像是她才是這裡的主人。「我跟佩若底相識的時候,是我一生中煩惱最少的時候。」蘇的眼神多了點柔情,回想著那段少女時的美好記憶。
「幽。」柔小聲的說。她講得很小聲,像是講給自己聽的。
「別想些誇張的人,他們都配不上妳。」蘇好像能聽到柔說話一樣回應她,但是她當然沒聽到,只是依照舊有的印象出言給建議而已。如果聽到的話,肯定不會那麼冷靜。
「我想到小時候我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柔說:「妳還記得嗎?我被一個貴族女人推倒,而妳幫我打了她一拳。」
「我們的相遇並不是這樣,那是妳的幻想。」蘇說:「妳才是打她一拳的人。」
柔走到了工作桌,隨筆畫下一個出拳的畫面,畫面上有兩株擬人化的植物。她的隨筆畫了很久,久到她根本沒注意到蘇已經離開,而身旁有一個小女孩就站在那。
祈突然問:「妳又在畫什麼?」
柔被祈的聲音嚇到了,緩了一下才說:「就跟我上次講的一樣,一個我想像的故事。」
祈爬到了柔的大腿上,柔往後坐了點,把祈抱到腿上坐著。
「妳是不是又長大了?怎麼感覺比上次更重了?」柔問。
「有嗎?」祈比柔更震驚。
柔看向祈的棕色雙眼,萌生了一種不屬於她這個年紀會有的憧憬與浪漫。有那麼一瞬間,柔真希望祈可以不要長大。
眼神觸動了柔,這是柔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她打算介紹自己的作品。「這個女生是百合花,她從小就被其他人家的爸爸媽媽收養。」
「那她的媽媽爸爸呢?」祈問。
「被食人花吃掉了。」柔說:「食人花是一個大壞蛋,會吞掉很多植物,所以百合花決定動手消滅食人花。」柔接著說:「可是食人花有很多部下,尤其是這個黑薔薇。」
「黑薔薇很厲害嗎?」祈問。
柔說:「我找找喔。」然後她將祈放了下來,來到書櫃前打開暗櫃,將上一次黑薔薇跟百合花對戰的那一話翻出來給祈看。畫面中是黑色薔薇甩著藤蔓攻擊百合花,百合花背後的花瓣擋在她的前面。
「哇。」那是一整面的草稿圖,動作張力跟角色表情都是柔數一數二完美的作品。
「黑薔薇看起來好強喔。」祈說:「但是白百合也好厲害。」
白百合?雖然不是原本的名字,但柔覺得這比百合花好聽。
「可是我比較喜歡黑薔薇。」祈說。
「喔?為什麼呢?」柔問。
「不知道,就是喜歡。」祈有點撒嬌的說。
「沒問題。」柔欣賞著自己的作品,這一頁不管看起次都一樣喜歡。「我也是,比較喜歡黑薔薇。」
祈開始對著柔撒嬌,柔微笑了一下問祈發生什麼事了。
「沒有。」祈說:「只是可能很久不會看到妳了。」
突然的話讓柔忘了原本要說什麼,祈接著說:「茵媽媽說她要帶我出國去玩,我問她要玩多久,她說可能要玩好幾個月。」
「那她有說為什麼嗎?」柔問。祈搖了搖頭。
「我們要去的時候,妳會來看我嗎?」祈問。柔點頭將她擁入懷中。
這天晚上,柔又整夜沒睡了。祈給了她靈感,更重要的是給了她反饋。她草草結束了上一話對戰矢車菊的故事,開始了新的一話。
在全新的一話中,白百合遇上了新的敵人神秘果,就在白百合快要成功制服神秘果時,黑薔薇出來干擾。神秘果身受重傷流出了汁液,汁液起了迷幻跟催眠的作用。黑薔薇跟白百合都失去了動力,跌坐在地上,互相攙扶到山洞中度過了一天。
比起劇情,柔覺得這一話更像是番外之類的。因為她不斷想畫兩個人更親密的畫面,而她確實也畫了。從一開始的肢體接觸,到後面的擦邊球,好像越畫就越不能回頭一樣。她懷疑自己也中了神秘果的毒素。
在這一話的結尾,黑薔薇跟百合花暫時達成和解。在新的一話中,百合花為了忘掉曾與黑薔薇共同在山洞過夜的事,便改名叫做白百合,讓她更堅定的投身在反抗食人花上。
在黑薔薇與百合花入睡前,百合花對著黑薔薇說:「其實我並不討厭妳,我討厭的是把我爸媽吞掉的食人花。」
黑薔薇說:「我不討厭妳,我討厭的是把我送到食人花身邊的父母。」
白百合說:「或許他們也是不得已的。」這是她第一次聽到黑薔薇的故事,也是第一次跟人坦白父母被吃掉的事。
「或許吧。」黑薔薇親親吻了百合花,並跨在她的腿上。她們的花蕊相互磨蹭,好像在尋找著安慰一樣。
百合花推開了黑薔薇。看著一片黑暗的洞窟對著自己說。
「或許,不管妳再怎麼努力當個好人,在某些人的故事裡妳永遠是個壞人。」說完,她便陷入深睡中了。
侍女們知道柔最愛的顏色是黑色,但並不知道柔之所以喜歡黑色,是因為黑色是蘇最喜歡的顏色。當百合花成為白百合後,柔就再也畫不出來後續的故事了。
十二個月過後。
天還沒亮,鳩便將柔喚醒。床下站著兩個人,兩雙眼睛不安的四處打轉。「看來昨天晚上並不平靜。」柔說。
裘成立新的政黨,四處在各地演講。他的演講十分有力,與在議會上輕浮的態度截然不同,儼然成為了工人階級的代言人。同時他也是造船廠的老闆,佔國內生產毛額的最大比例。他的聲勢就像一把利刃,用漫長的歲月緩慢逼近了女王的咽喉。
同時,航海技術在裘的帶領下更加進步了,除了擁有了能射到近千米的火炮外,船艙更能容納下近兩千名水手,普通的小船基本上開過去就倒了。而水土國在圓洲與毘洲建立殖民地運回來的資源,有兩成都被娜維多王國給直接搶來或擊沉。
於是兩國間的矛盾日益遽增,原本只是平常衝突的小戰爭逐漸演變成了需要將對方殲滅的拚搏。僅一年的時間,工業的進步迫使女王與財政大臣轉換過往戰爭思維,代表新力量的柔的政權轉瞬間成為了舊有勢力。當佩若底將軍在陸地上苦戰時,若若底已經在白海灣的海戰上取得了巨大勝利並控制了極具象徵性的白海灣。
上議會跟女王的意見產生了分歧,在芽戶凱剎的影響下,在有心人的干預下,第一屆海洋戰事大臣若若底誕生了,輿論偏向若若底將軍,大家都認為海上戰爭是未來的趨勢,其重要性遠大於陸地戰。這十二個月以來,柔停止了她僅有的畫漫畫的休閒活動,與內閣們緊鑼密鼓的計畫戰事、國事。但她不曉得是哪個環節錯了,使她暫時失去了方向。
「佩若底打輸了嗎?」柔在她的床邊問,舉止慵懶但表情嚴肅。
床下是她最信任的內務大臣蘇,跟財政大臣魯若底。
「是。」蘇咬著牙低著頭,掙扎一下後焦急抬起頭解釋。「這次是氣候的關係,不是佩若底的錯……」
「人民可不會這麼想。」柔在心底說。「還有更糟糕的事嗎?」
「皋放棄了佩拉爵士,並準備展開演說,似乎正準備開戰。謬教已經開始動員了,據傳他會大力支持這場戰爭。」魯說。
「他當然會支持皋,這些年來他哪天不想拿回他的城堡?」柔放大了音量,她知道森教教皇的動員代表了什麼。森教跟謬教本是同一個宗教,諾森里跟娜維多本是同一民族,當教皇開始聚集人民,不是震撼國家的政權,就是準備撼動其他國家的力量。
兩人沒有回應,只有魯不斷對柔使眼色。
「我知道了,你們先退下吧。」
「是,我的陛下。」兩人彎下腰向後退,柔又將兩人喊住。
「魯你留下。」柔清了清嗓,說出醒來後聲音最宏亮的一句話。
「是。」魯停下腳步,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在蘇走遠後,柔問:「你有什麼要說的。」
「國庫……撐不下去了。」魯低著頭,偷瞄蘇的表情變化。
一縷陽光從窗簾後方射了進來,同一時間森教教皇,燕正在數百公里外的開尹廣場上對著空氣練習演說。「諾森里跟娜維多是一個『珈』字形,是神降臨的痕跡……」
同時,一艘簡樸的木船正悄悄登上了娜維多王國的海岸。
「真的不行了嗎?」柔問。
「頂多再一個月,軍糧跟錢都不夠了。」魯說。
「怎麼會這樣?去年的稅收呢?」
「去年有四分之一的稅收都沒有收到。」魯說。
「為什麼會收不到?是誰沒有繳?人民有什麼困難嗎?」
柔見魯有話說不出來,用力垂了她的床鋪。
「裘在演講的時候到處跟人保證,說船廠過去賺了很多錢,這些錢可以拿來幫所有工人繳稅,但實際上一塊錢都沒有繳出過。」魯慌張的下跪,結巴的說:「因為他拿時候秀了很多金塊給我看,所以我就相信了他的話,是我太愚蠢,是我的錯。」
「當然是你的錯,裘現在在哪裡?叫他馬上過來。」女王憤然起身,俯瞰著魯說。「你可以滾了。」
柔離開了房間,她不想繼續待在那個剛收到許多壞消息的臥室,於是起身打算到鳩那邊讓她給自己打扮,卻在長廊上看到了意外的兩個人。
「柔!」祈對著柔大聲呼叫。「我回來了喔!」
「祈?」柔驚訝又驚喜的看著祈。
好像一年前祈還常常圍繞在身邊那樣,柔感覺到一股熟悉又奇妙的感覺,似乎每當她心情不好時,祈都會這樣出現在她的面前。一年過去了,現在她又看到了那個比一年前更高一點的可愛女孩。
一雙棕色的,可愛的,美麗的眼睛。
她想問祈這一年在亞國過得如何,但突然重逢的不只她一個人。
「妳好呀,茵。」柔溫柔的問候。眼前的女子,茵,穿著樸素到有些寒酸的麻製上衣,女工在穿的工作牛仔褲,但在外面披了一件華麗的白色小外套。茵看著柔,兩人相視而笑。
「好久沒見面了,我有這個榮幸跟女王共渡早餐嗎?」茵微微笑,臉頰邊的皺紋顯現歲月的痕跡。
「當然。」柔說:「難得這麼早見到妳,我這就讓鳩去準備早餐。」
茵向後退了兩步,行禮後說:「妳先請吧,我的陛下。」
兩人步行到飯廳,行走時追上了剛才離開的魯。她來到魯的身旁跟說悄悄話。「把錢拿回來,不然我就把你換掉。」上議會的長老柔動不了,雖然撤換財政大臣是一件很麻煩的事,但讓柔真正生氣的是魯竟然瞞著她到現在。到底還有誰隱瞞什麼事?為什麼她以為可以信任的人都必須猜忌了?
來到飯廳,茵在柔坐好後就坐,飯桌上對坐的兩人一句話都沒說。「可以吃飯了嗎?」祈踢著腳,一臉不耐煩地問。
「快好了,等一下好嗎?」柔耐心的說。
「這麼久沒見了,女王陛下最近過得好嗎?」茵平穩的坐著,然後平穩的說。跟過去相比,茵多了分穩重感,但言談間的語調卻顯得比較輕巧泰然。在她的白色小外套上別了一個紅色玫瑰家紋,皇室的徽章原本是粉色與紅色相應的玫瑰,後來茵獨自創立了紅色玫瑰紋,逐漸與文的粉色玫瑰紋有了區別。她們都是皇室,都是戶凱剎家族,但也有所不同。
「很好。」柔問:「我們多久沒見了呢?」
「四年了。」茵說:「從妳成為女王後,妳就沒來找過我了。」
「四年了。」柔說:「在我登基後,妳就沒有跟女王請安過了。」
「我不想吃了。」祈一邊說一邊跑出了房間。
茵嘆了口氣,這是柔與她同住了十年來從未看過的景象,她老了,好像有什麼事情或者什麼東西在這四年來有了巨大的改變。然後茵起身,行了一個完美的禮。
「今天是個美麗的一天,我的陛下。」茵說。
「起來吧。」柔反射性的回應。
茵坐回位置上,低著頭,兩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為什麼?」柔問:「妳從來沒跟菲行禮過,就連文也沒有。」
「嗯。」茵應了聲,鳩正好在這個時間送上了餐點。
「我厭倦了。」茵在鳩離開後說。
「厭倦?真是一個完美的藉口。」柔對著自己說。「我也想厭倦,可是妳讓我知道的事情太多,我甚至沒辦法擁有一個正常的童年。」
「童年?」笑了笑。「在翰宮裡長大,誰能有童年?」
「所以妳就可以這樣冷血的害死她們嗎?」柔很想大喊,大聲當面跟茵對質,對質她失去的姐姐跟母親,但她忍住了。只是平靜的說:「那妳現在想要什麼?到處旅行過一個安詳的晚年嗎?」
「對。」茵說:「跟祈一起。」
柔伸手碰了一下瓷盤,然後又收了手。
「另外我還給妳帶了個禮物。」茵從腰際拿出一匹布,布上面寫著一個名字跟住址,還有那個人的特徵。「雖然文不在了,但妳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母親。我跟由共度了一個早餐,原來他一直都知道這個人是誰。」
柔瞪大了雙眼,布上面寫著一個她從未聽過的名字。
「昂肯娜莉……揆莫……」
這天晚上,柔找了蘇跟她一起共度晚餐,蘇來到柔的房間,鳩送來了兩份甜點。小蛋糕用玻璃裝著,蓬鬆又柔軟的金黃色外層裹上了鮮奶油,上面還有柔最喜歡的紅糖。
「我累了。」沒有客套,她們之間也不需要客套。
「我知道。」蘇說。
柔轉過頭看門闔上了沒,確定關上後就坐在床上。
「不是那一種累。」柔說。「魯今天跟我說國庫空了。我以為他什麼事都會告訴我的。」
「他本來就沒有什麼事都告訴你的。」蘇坐到了柔的身邊,佩若底的敗仗也讓她感受到人情與冷暖。
「我知道。」柔說。「但又有一點不一樣的感覺。」
兩人靜默,清脆的湯匙碰觸玻璃聲有節奏的敲著。蘇猶豫了一下後躺了下來,這個舉動讓柔感動。在經歷了裝傻、奪權、戰爭這種種後,她還有一個能無條件信任彼此的彼此。
「我有一個想法。」柔說。
「收起妳的任何荒謬想法。」蘇說:「不管是現在轉為支持海軍還是聯姻都不是妳該考慮的。」
柔想了想「也來不及了吧」,躺在了蘇的身上。她的身體甜甜的,跟紅糖一樣。
天秤在柔沒有注意到時微微失衡,在柔挪動她六雙手時就已然失控了。她知道她沒有做好她的工作,只求能將國家的傷害降到最低。
過往的常勝將軍佩若底再次打了敗仗,被只有他一半的水土國軍隊打敗。所幸海上戰事告捷,國內對於若若底的支持聲量越來越大。國庫空虛的同時,若若底仗著他的戰績揮霍,使得財政狀況更加慘烈。
女王派出親信跟裘追討賦稅,卻只得到敷衍的回應。但她沒辦法對裘展開軍事行動,所有的軍力不是在國外就是在海上。皇室面臨了空前的危機,但百姓卻還覺得能打下水土國,結束這上百年來的恩怨。
蘇躺在柔的床上,丈夫的失敗讓她也抬不起頭來。柔躺在沙發上,她覺得自己就像在駕駛一輛失控的列車,好像什麼都不做讓乘客享受最後的美夢才是最好的。
「鳩,準備馬車,我要出去一趟。」柔像是從夢中驚醒一樣坐了起來。
「是,妳要去哪裡?女王陛下。」鳩一邊指使著其他侍女,一邊問。
蘇也聽到了動靜,從床上坐起來。「到沐島去。」女王說。
「可是……」鳩驚訝的想說點什麼,但蘇在後面瞪了她一眼就沒有異議了。
沐島是諾森里北邊的一座小島,一百五十年前甫國、缶國跟諾森里對沐島的主權有爭議,長久下來的戰事讓島上的居民難以維持生計。最終歸入諾森里版圖後,國家也沒有給予足夠的支持與發展,以至於到現在還是十分落後的地區。
更悲慘的是,戰爭期間沐島上的男子都犧牲在戰場上,戰爭結束後湧入了大量諾森里的男人。經過幾代混血後,島上的原生居民已經幾乎不存在了,留下來的女子被迫出賣尊嚴換取金錢。
鳩不知道柔為什麼想要去這樣的地方,但她也不需要知道,或許女王有她的目的,或許女王只是不想被任何人看透。鳩想起了一件小事,那是她在剛來到略宮時,柔還不是女王的時候。
鳩因為家裡跟貴族有一點血緣關係,加上家裡的人因為戰爭而失去了經濟來源。鳩來到了略宮,成為家族中新的經濟來源。她還記得那時候,柔有時整天到處亂跑,有時沒來由地發脾氣,跟印象中的皇室不同的是,柔還會沒來由的對人好。
當柔第一次被其他侍女欺負時,柔突然出現狠狠的打了欺負她的人。當鳩第二天又被欺負時,柔卻打了她。那時候柔還跟她的好朋友蘇說了一句。「我是不是打太輕了。」
「那妳為什麼還要待在這裡呢?」當時一個跟鳩比較好的侍女問。
「我還能去哪裡呢?」鳩反問。只是她困惑,柔打她時的那個,帶著愧疚的眼神是怎麼一回事。
在前往沐島的馬車上,柔閉著眼問。「妳跟了我多久了?」
鳩看了看四周。
「看什麼?這裡還有其他人嗎?」柔說,依舊閉著眼。
「從十二歲就跟著妳了,應該剛好十二年了吧。」鳩回答。
「為什麼?」柔想了想說:「我都忘了原來妳比我小。」
「跟妳分享一件事。」柔說:「其實從我小時候,我就覺得我的視角不是一個小孩,而是一個大人。就像是文的附屬品,但她其實跟我完全不一樣。」
「嗯。」除了不知如何反應,鳩更多的是恐懼。一種很久沒出現的恐懼,上一次這樣還是莫名被柔打的時候。
「妳是不是在想我為什麼要講這給妳知道。」柔說:「不過為什麼什麼事都要有為什麼呢?但如果硬要說,我想可能是因為我覺得我很快就不是女王了吧。」像是天菊教裡的某一尊神像,揮動著六雙拿著法器與武器的手,在混戰中卻自相打結了。天秤歪了,柔只是天秤的附屬品,用上帝視角看著它快將倒下卻無能為力。
路邊傳來一對幽會的男女對話。柔讓車伕先停下來。
男生說:「等我出港後就要很久才能見到妳了。」
女生說:「但等你回來時我們就可以結婚了,那時候戰爭也結束了吧。」
男生高亢一點說:「當然,若若底將軍那麼厲害,我以前還跟他一起出港過欸。」
「走吧。」柔收回本想拉開簾子的手,心想:「連這麼遠的地方都覺得我們很快就能打贏。」
港口到了,馬車停了下來。女王下了馬車看著清晰的月亮,又是一個可以穿上最喜歡的深色衣服的時候。
「又是這樣子。」柔對著自己說:「好像只有偷偷摸摸時才能夠做自己一樣。」
鳩也下了車,然後跪在了柔的面前。泥濘弄髒了她的裙子,但她不在意。
「鳩願意一輩子侍奉女王,不論女王的身分為何。」鳩低著頭,瀏海也碰到了地面,只差一點就要磕在地上了。
「起來吧。」柔也被鳩的行為嚇到了。
「不要。」鳩的頭更低了,額頭上滿是泥巴。「除非女王應允我的要求,否則我不會起來的。」
柔嘆了口氣,說:「起來吧。」她蹲了下來,讓泥濘也弄髒了她的褲子。她扶著鳩的肩膀,但鳩並不打算起來。女王用力將鳩拽起來,拍掉了鳩額頭上的泥土,抹在馬車上說:「妳早就是我的人了。」
月光下,鳩流出了十二年來沒有過的眼淚。鹹鹹的、透明的、感動的,無法說明的。
柔搭上了船,拿著那匹布,走過骯髒的街道,繞過幾隻老鼠,來到了上面所寫的地址。房子破破舊舊的,裡面的人也破破舊舊的。
地面是磚瓦鋪成的道路,磚瓦間的間隙分不出是太晚了還是太髒了。房子也是磚瓦的,一面紅磚,一面石頭。像是一間蓋到一半的國家,一邊是新的統治者,一邊是還沒被血洗掉的傳統。
沐島跟諾森里說著同樣的語言,也跟娜維多說著一樣的語言。在這裡買一場歡愉遠比諾森里本島還要便宜十倍、二十倍。盛行的性病是潛在的危險,但人是一種厲害的生物,應該說生物本身就是神奇的。
有性病的人會繼續在這裡生存,但是收到的錢又更少了。這些都是路上聽車伕跟船伕說的,本來應該是有趣的新知識,但當柔正式踏上這片土地時只覺得噁心。
門牌是鐵製的,原本是木製的。上面寫著的,跟布上面的字形一模一樣。有一點新,有一點刻意偽裝成舊的的嫌疑。
推開門,房間意外的乾淨。一個頹廢的老女人,躺臥在一攤棉被上抽著水煙。化學的香料在柔走近時充斥了全身,她看著她,她只是閉著眼睛。
「嗎……」這是這四年來第一次,柔不知道該說什麼。在她生命中重要的女性,一個是已經過世的文,一個是帶給她痛苦的茵,還有一個是現在丈夫打敗仗頹廢的蘇。
「妳想要什麼?」老女人說,一臉不屑。
「昂肯娜莉揆莫是妳嗎?」柔問。
「妳要什麼?」老女人又問一次,這次表情比較正常一點。
「昂……」柔想再確認一次,但心想如果那名字不是她的話女人大可以直接否認了。
或許就是她了吧。「嗎?」
「妳想要什麼?」老女人又問了一次。這次柔沒有說話,只是仔細的看著她。她有著一頭金髮,穿著白色的吊帶衣,臉上的皺紋夾著粉底,口紅塗到臉頰上了。柔腦中浮起一個她到底服侍過多少人的疑問,但馬上就搖搖頭讓腦袋別再想下去了。
「妳呢?」柔坐了下來,坐在女人的旁邊。「妳想要什麼?」
「離開。」昂說:「如果沒有要付錢就離開。」
『我不需要同情。』昂的眼神像在這樣說。她已經不需要同情到,連這一句話都不需要說出口了。
「我只有銀幣。」柔從口袋抓出五六個銀幣,女人一把拿了過去說:「可以,銀幣比諾森里錢還好用。」
「其實我遇到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但我不知道是我自己的問題還是我的家庭的問題。」柔仰起頭看著天花板,她的頭因為太久沒出現這個角度,骨頭發出了喀喀聲。天花板上原本包裹住的木頭都裸露出來了,還開岔長了腳,甚至像是在搖晃,好像隨時會有老鼠掉下來一樣。「可能也不是家庭,而是國家,或者全世界的問題。」
女人沒有說話,柔才發現她一直都在仔細檢查銀幣是不是真的。
「唉。」柔嘆了氣,自己居然真的來到沐島上,找到這位女人。
「如果有問題的話,找個有錢的人結婚了,問題就解決了。」昂確認銀幣是真的後,一邊斷斷續續地說,一邊笑著抖聳肩膀。
「是這樣嗎?」柔將頭抬得更高,看著牆面上被不明液體弄髒的污漬。「是這樣啊。」柔看著自己的手,看著這雙手抱住了昂,看著昂對著她說:「沒事了,這一切都會過去的。」
柔看著自己的手,看著歡舞著跑出房間的昂,意識到剛才相擁的感人畫面只是出於她的想像。
「唉。」柔嘆了口氣,跟著離開了這裡。
「愛,是會消失的。」柔不捨的問自己。「對吧?」
一縷陽光從窗簾後方射了進來,射進了娜維多女王的房間,射進了諾森里國王的房間。射在諾森里的廣場上。森教教皇,燕站在四層樓高的高台上俯瞰著跟小狗一般大小的數萬群眾。清了清嗓子,在一面三層樓高的圖騰巨畫前發表了演說。在米色石柱上的黑色音響音量被調到最大,聲音傳到了數百公尺外的另一個米色石柱區。「諾森里跟娜維多是一個『珈』字形,是神降臨的痕跡……」
「森林是神誕生的地點,娜維多是我們不可分割的聖地。」在教皇發表演說的同時,國王皋跟隨著教皇發表了演講。
十月二十三日,諾森里對娜維多宣戰。皋戴著王冠,用無比的清晰的堅定對著軍隊以及人民述說。數百年來的恩怨,分裂的宗教與被海隔開的兩個圓圈狀國家,終於要在今天回到神所配戴的珈飾。「我們說著一樣的話,流著一樣的血。森教才是我們應該信仰的!謬教是邪教!後人會記住這一天,這一天是我們奪回娜維多,解放異教徒的日子!」
當諾森里宣戰的消息傳到女王那時,她正在跟祈一起吃甜點。
「妳之前的畫呢?」祈問:「矢車菊,還有黑薔薇。」
柔說:「我丟掉了。」
「蛤!」柔第一次聽到祈發出這麼惋惜的聲音,柔竟有些愧疚。祈眨著眼說:「跟媽媽去亞國的時候我一直想看那些畫,我還畫了一個可以跟黑薔薇一起作戰的人喔!而且是一個很帥的男生,他有槍喔……可是我沒有把畫帶回來。我有問媽媽我可不可以也有一個,但她沒有理我,不過沒關係我知道哪裡有。」
柔還沒意識到祈說了什麼,只是說:「對不起啦,我不喜歡畫了。」柔一邊撥著杯子蛋糕,一邊在上面加上紅糖。柔看著祈,然後轉頭對著鳩使了一個眼色。鳩馬上明白女王的意思,把所有侍女都帶出了房間,行著禮緩慢關上門。
「但是我最近有喜歡的事了喔。」柔說。
祈嗅到了八卦的味道,鬼靈精怪的眼睛緊盯著柔壞笑。
「我啊,有一點點想結婚了。」她說:「這是我三十年來從沒有過的感覺。」
「結婚?」棕色的瞳孔散發著困惑的光芒。
「如果五年內我還沒有小孩的話,我就讓妳當我的孩子好不好。」柔問。
祈吃著甜甜圈點了點頭,然後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柔仔細端詳了祈,發現她不但長高了也長出氣質了。「妳真的長大了。」柔說。祈吃著甜甜圈搖了搖頭,然後點了點頭,搖了搖頭。
宣戰日下午,娜維多皇室召開了緊急會議。上議會的長老都到場了,下議會的兩黨主席也都到場了。女王鐵了心,今天一定在議會上說出她的想法。
「這場戰爭打太久了,跟我之前說的一樣,現在收手還來得及。」亥從發言台上不捨的走下來,雖然這場戰爭中間有多次看到勝利的可能,但陸戰接連敗退,讓他恢復了原本的說詞。
「對,我們得趕快和談,然後水土國就會瓜分東邊的領土。」裘一臉胡鬧的模樣,跟他身後的黨員們一樣嘻笑。「再來諾森里會從西邊登陸佔領,到時候娜維多王國就只剩下翰宮這塊地了。」
「請嚴肅點。」芽戶凱剎制止了裘,裘收起了臉上的笑容。
在圓形議會的外圍,久未坐上旁聽席的茵默默注視著一切。別在她胸口的紅色玫瑰像是一朵乖巧等待的向日葵。
在議會的內圈,柔看著魯,對他使了個眼色。
魯深吸口氣從位置上站了起了。「各位打斷一下,抱歉。我能講幾句話嗎?」沒有等人反應,魯站上了發言台說:「這場戰爭真的不能再打下去了,國庫已經沒有錢了。」
「財政的問題不是今天要討論的。」芽直接打斷了魯,幾個上議會的人作勢要將他架下台。
緊張時刻,女王的聲音清晰且宏亮的傳遍了整個會場。「為什麼不能討論?」
「裘,你欠下的稅款讓戰事沒辦法順利推進。要是有你的資助,三個月內佩若底就能打敗水土國了。」女王站了起來,推開了魯站到發言台上。「把錢吐出來給前線的戰場,否則我就解散你的政黨。」
所有人的目光移到裘身上,裘表情凝重了一刻,隨即恢復原本的笑臉。「好啊,三天之內我會將我個人所有的資產都交到皇室手上,請務必在三個月內將讓戰爭落幕。」
「請不要做出這種無理的要求。」蘇站了起來,要不是身邊的人拉住她恐怕就已經衝上台打起來了。
話音落,全場靜待著一個回應。
「當然。」柔說,空氣肅靜如利刃刀片。在上議會的注目下,柔信步回到她的王位。蘇在她身邊低語。「妳太衝動,掉到他們的陷阱了。」
「無所謂,反正他也不會真的把錢交出來。」柔看著蘇,想把內心的想法告訴蘇,但奈何還在會場上沒辦法講悄悄話。
「三個月打不下來的。」蘇說:「海軍那邊只會扯我們後腿而已。」
柔笑了笑,她只知道人民想的是陸軍在扯海軍後腿。「我想走了。」柔對著蘇說:「這個議會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蘇看著柔的背影想跟著離開,但很快就要輪到她這個內務大臣說話了。
柔回到了房間,讓鳩把房門關好後躺在了床上。她看著富麗的天花板,想到在沐島上看到的天花板。這裡的天花板有她不清楚的紋路,有一條條從未與其他線條交織的直線,有一道道不斷輪迴的曲線。十六爪的吊燈插著蠟燭,像鮮奶油球包裹著房間的梁柱,如果把這些都拿去換錢,能不能補滿國庫呢?
她打量著房間的一切,突然發現在書桌的桌腳旁蹲著一個少女。
「祈?」柔定睛看了看,爬起來仔細看了看。「妳為什麼在這裡?妳是怎麼進來的?」
「喔。」祈站了起來,扭著頭說:「我從剛剛就沒有離開啊。」
「真是的……」柔本想大罵門外的侍女,但看到祈那雙楚楚可愛的眼睛就不想動怒。「過來吧。」柔說。
「是女王的床欸。」祈看起來並不興奮,但腳步很輕快,沒幾步就來到柔的身邊並且直接跳了上去。分不清,是因為是女王要求的才過來,還是喜歡床才過來的。
柔看著她心想「果然還是小孩子」,看了祈蠕動了幾下,柔也忍不住躺了下來將她一把抱住。祈的骨架好小,像是一隻大大的小動物。被柔觸碰時祈叫了聲,她似乎十分怕癢,這讓柔起了玩心不斷搔著。
玩了一陣子後,柔感覺她敞開了心房。
「我好羨慕妳。」柔說:「但其實也沒什麼好羨慕的。」
祈躺在床上,一臉精疲力盡的模樣。「我也是很累的呢。」祈一副小大人的樣子。「侍女們都不知道我想要什麼,就連茵也不知道我想要什麼。」
柔問:「那妳想要什麼呢?」
祈想了很久,久到好像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一樣。「吃不完的甜甜圈,還有一個爸爸。」
「爸爸?」柔從沒想過這個問題,自從她有記憶以來爸爸就不曾存在過。
「或者是一個男朋友吧。」祈說:「茵有了男朋友後,每天都過得很開心。」
「茵有男朋友?我怎麼都不知道這件事。」柔問。
「有啊,去亞國的時候認識的,他還會講伏語耶。」祈說。
「真有趣。」柔看著祈的臉,她的臉被棉被遮住了一半。第一次看到祈時柔就想把她帶回來當女兒了,本來以為只是因為是小孩很可愛而已,現在祈比較大了柔也還是想讓她住在這裡。
「金宮好玩嗎?妳想不想來翰宮住?」
「翰宮的哪裡?」祈一改剛才可愛的模樣,面對柔奇怪的問題她的眼神轉為空洞。「跟妳住嗎?不要,我不知道。」
「嗯。」柔看著她的臉頰,好想咬一口。「如果我結婚了,妳就可以當我的乾女兒了耶。」
「結婚?妳要跟誰結婚?」這次換柔被祈奇怪的問題問倒了。她看著上方想了很久,然後說:「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跟幽奇姆結婚了是不是就不會有那麼多的問題了。水土國的國王,我們一直在跟他們打仗,但是打了那麼久也沒什麼好處啊!以前的人解決戰爭都要把對方打死,不然就是要結婚。反正我也沒有喜歡的人,就這樣結了也很好。」
「好哇!」祈說:「聽說水土國的男人都很讚欸,會做飯又好看,娶回來就賺到了。」
「哈哈哈。」柔笑了笑,然後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柔笑得很開心,好像她一輩子都沒有笑得這麼開心一樣。「現在妳回來了,以後可以多來這裡找我。」柔說:「明天!我找幾個人來,妳來當我女兒好嗎?」
祈點了點頭。從那天後祈就住在了翰宮,每天跟著柔一起玩耍。
三個月的時間轉眼就過去了,又一次祈在柔的房間時。
「女王陛下。」鳩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茵殿下邀請您到金宮,一同慶祝海軍的勝利。」
「走吧。」女王跟祈說:「一起去找你的媽媽。」
柔在鳩的耳邊說:「跟蘇說一聲我去了金宮,後面幫我準備一輛馬車跟著。」鳩點了點頭。
從翰宮到金宮不到半小時的路程,柔已經二十年沒有來過金宮了。皇室有四大宮殿,女王跟親信居住的翰宮,其他皇室住的金宮,負責開議會的巴宮,最後是距離中央權力最遠的略宮。
柔小時候住在翰宮,在文退位後搬到略宮,有一陣子因為菲的關係而住在巴宮。這樣想來,皇室最多人常住的金宮,柔其實沒住過。
馬車直直駛入,路面跟心情一樣忐忑。當初在議會上放話的三個月到了,戰爭不但沒拿下水土國,娜維多還失去了兩座重要的城池領地。
可怕的事情是宮外流言四起,百姓們都在討論女王要跟幽奇姆通婚的謠言。聚會辦在金宮廣場,從早上就架起了舞台,舞台上五個身材曼妙的舞者跟著節奏跳動。
茵邀了上議會的議員們跟船黨的議員們,一些內閣跟皇室成員。柔看了現場,沒看到蘇跟佩若底,也沒看到魯若底。皇室現在分成了兩派,跟女王的陸戰派,跟上議會的海軍派。柔心想:「如果她不是女王,她現在也不會出現在會場了。」
派對越是歡樂,需要勉強的笑容就越是疲憊。她站在廣場的中央,水晶製成的裝飾樹映照出數十個潔白的柔。她看著水晶球裡的自己,分不出哪一個反射才是她最真實的模樣。然後她看到一個十分眼熟的女士,只是完全想不起在哪邊見過面了。
芽來到了她的身邊。「自從上次議會一見後,已經三個月沒見到女王的英姿了。」他拿著紅酒杯,優雅的步伐是全場最紳士的長者。
柔微笑。「這三個月來還好嗎?」
芽說:「若若底將軍率領的隊伍很順利,相信很快就能打贏這場戰爭。」
「那真是太好了。」柔說:「希望戰爭結束的那天能快點到來。」
「我們都希望。」芽說。
「女王陛下!」裘從會場的另一邊呼喚,邁著自信的步伐來到芽的身邊。「三個月不見了,妳都在翰宮裡玩什麼呢?」
「為了盡快結束戰爭,我哪有時間可以玩。」柔下意識退了一步,兩人的惡意讓柔害怕。可是柔反而往前邁了一步,她的眼神堅定而不懼怕。
「柔?」祈也走到了柔身旁,擋在三人的中間。「跟我去甜點那裡好不好,我找不到甜甜圈。」
就在祈拽著柔準備離開時。「祈。」一個低沉的聲音從廣場的另一個方向傳來,茵穿著一身深紫色套裝出現,信步到四人的身旁,拉住了祈牽著的柔的手。
氣氛有些怪異,但身邊的人都像是沒事一樣繼續歡樂的跳著舞。
「聽說,妳想跟幽結婚。」芽將酒杯放到胸口的位置,玻璃跟扣子接觸發出細微的清脆聲。
「我從來沒說過這句話。」柔深吸了一口氣。「但既然你都說了,我覺得這是解決戰爭最快的方式了。」
「他不會同意的。」裘用拐杖敲著腳。
「總是要踏出第一步。」柔說。
「來不及了。」茵說:「你剛才的話大家都聽到了,娜維多從來沒有畏戰的女王!妳已經不適合擔任女王了。」
「那誰適合?」柔瞪向茵,提高音調問:「難道是妳嗎?」
「是祈。」茵用力將她抓離柔。「妳的女兒,也是我的女兒。」
粉紅色玫瑰家紋的士兵慢慢靠近,象舞台劇一樣的走位走到五人面前。
「先讓祈離開。」柔越過女孩,擋在茵的前面。兩人面對面對視,從菲過世後就沒有這麼近看過對方了。
「妳還有最後的機會。」茵也微微靠近,兩人鼻子都快觸碰在一起了。「現在退位,為妳在議會上未能承諾的勝仗負責。祈會接管一切,我會負責輔佐她,就像當年我輔佐妳一樣。」
柔怒瞪著茵,呼吸中滿是怒氣。茵被她的氣場震住了,退後了一步開口說:「先把祈帶走。」
粉色玫瑰家紋的士兵向前要帶走祈,祈甩開了士兵抱住柔。就像是平常撒嬌那樣。「我不要離開!不要欺負柔媽媽!」
「祈……」除了難過外,柔更多的是感動。她安慰著祈不會有事的,要祈先到旁邊去。
「我不要!」祈失控的大叫,眼淚弄濕了柔的裙子。
「跟我走。」茵粗魯的將她抱起,四個人躲到了士兵後方。
「把王位傳下去,不要逼我動手。」茵在士兵旁最後喊話。
突然,又出現了一群士兵將所有人圍住。「誰敢動她!」蘇手持長劍率領一群士兵出現,面罩上的冷冽眼神令所有人不得不停下動作。人群開始往後撤,原本歡樂的氣氛開始變得失控。失控的不只場面,還有沒料到真的需要動用武力的茵。
蘇來到柔身邊,抱住她跟她說:「不要怕,佩若底很快就來了。」
「嗯。」柔輕輕親吻了蘇的側臉,她說:「我應該早點堅持自己的想法的,不管是海軍還是和親。」
「現在都來不及了。」蘇提起長劍,護在柔的面前。
就在雙方即將動手之時,又一個人來到了廣場。他身穿一襲金紗,手持聖杖,穿過群眾向女王走來。「怎麼了?」士兵們為他讓出了一條路,教皇,由北朵走到女王面前跪了下來。「女王陛下。」
女王被由的氣場嚇到了,穿上金紗的他跟上次見面時說燉了牛肉給他吃的人完全不同。「起、起來吧。」
由站了起來,對著士兵、議員、皇親們點了點頭。他說:「我們坐下來談吧。有什麼誤會,就一起坐下來說清楚吧。」
教皇的話讓四人冷靜了下來,芽搖著手中的酒杯,紅酒旋轉成一個漩渦。裘用手杖敲打著地面,把草地敲出了一個洞。茵看著柔,柔看著茵,雙眼對峙兩人都不肯退後一步。
「你先回去吧。」茵對著教皇微笑。「沒關係的,就像你說的這是一種時代交替。」
「我希望這不是我見到女王的最後一面。」教皇說。
裘拉了茵,說:「要不算了吧,我們不需要真的做到這種地步。」
芽也轉變了立場,跨步擋在柔跟茵中間。「收手吧。茵戶凱剎,繼續下去對妳沒有好處。」
然而茵已經鐵了心,她拔出身旁士兵的刀,甩開裘的手,推開芽。「把她給我拿下!」
殺心動,第一道刀光揮向女王,被蘇用劍擋下。身旁的士兵各自打成一團,蘇的人趕緊圍在女王身邊,配戴粉色家紋的士兵則全力進攻突破。
茵的力氣比不過蘇,反手從腰間拔出了槍。蘇在第一時間猶豫該快步搶下手槍還是該轉身保護柔,這一個猶豫就讓兩人拉開了距離,失去了奪槍的時機。
「她有槍!」場外的貴族驚呼,所有人亂成一團,場面徹底失控。
「快走。」蘇拉著柔往外走,突破了廣場中央的第一波人群。茵在背後開槍,每一次槍響都讓柔嚇得腿軟。
混戰中,方才柔看著眼熟的女士突然衝過來,柔下意識用手阻擋,結果被一刀刺穿了手背。
「啊啊啊啊啊!」看著插著小刀的手,柔痛倒在地上。這時她認出來那眼熟的人是誰了。「昂肯娜莉!」此時的昂穿上了整齊的衣服,與在沐島上邋遢的模樣完全不同。就在剎那,有兩個士兵突破了防線,三人準備給女王致命的一擊。
突然,又一個人影從遠方跑向女王,用右手手臂替女王擋下了兩把刀,鮮紅的血液噴濺到臉上,但她沒有退後一步。「妳快走!」鳩咬著牙用左手抓住長刀,士兵被鳩的舉動嚇到無法移動。長刀就這樣輕易被鳩奪走,接著一擊砍下昂肯娜莉的手臂。昂向後退了幾步,那兩個士兵回過神來合力將鳩壓倒在地,更多士兵衝破防線向女王奔去。鳩踹開士兵,用肉身擋下他們,但人數實在太多,連自保能力都沒有的鳩只能拖一個算一個,就算最後躺在地上也死死抓住一個士兵的大腿。
「鳩!」柔跪坐在地上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蘇則趁機抓起她一把抱到懷中逃跑。柔看著不斷被長刀刺入身體的鳩,那些刀好像直接刺在她的心間上一樣,刺痛得不行。
「先走,剩下的之後再說。」蘇不管背後的槍聲有幾發,只是抱著柔不斷往廣場外圍跑。兩人踉蹌的來到馬車上,準備駕駛馬車逃跑。此時,馬車前竟然站著一個人。
喀!槍上膛的聲音告訴車上的兩人她可不是開玩笑的。「下來吧,媽媽。」
柔不可置信地看著祈,然後眼前一片漆黑。
「於是,愛是會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