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可以復合嗎?」男人赤裸著身體躺在床上,用既渴望又趨近哀求的憂愁問。
闕東方搖了搖頭,在進浴室前微笑說:「不可以。」
等東方洗好澡時,男人已經離開了。她躺在床上,看著酒店附的雜誌。裡面有一篇專訪,訪問的對象是近來在政壇備受爭議的何晷。本來只是想放鬆心情的東方,越看越是不平靜。
她拿起電話撥打,鈴聲足足響了三分鐘。東方將話筒拿遠一點,避免聽力在嘟嘟聲轟炸下受損。
「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東方又一次想起了父親的話,跟她在何菸國時捧著他的骨灰罈時一樣。她不知道為何每次想起闕怡時都是這句話。過去,他總要她好好照顧自己。現在,她也只能好好照顧自己了。
嘟嘟聲被切斷,另一端傳來不悅的聲音。「幹嘛?妳明明知道我九點後不會接電話的。」
東方沒有理會,直問:「你能來找我嗎?」
「我在山子酒店。」她說。
月亮照在繁華的霓虹區,但無處黯淡的街道早被燈光暈出一個防護罩,城裡好似沒有月光的容身之處了。柳翠華坐在沒有開燈的房間裡,靜靜等待著。
在翠華卸下總經理後不久,蛤蜊也離開了柳萬。他們最後一次的對話,是翠華問蛤蜊記不記得第一次見面時他們撞在一起,而蛤蜊記得一清二楚。同樣一清二楚的,還有翠華私下去探望蛤蜊的母親時,在床邊放著的帳單上看到了另一個熟悉的人名。
嘩。
門推開,沙侖提著黑色裝鈔袋走進來。
「這裡就是所有的錢了嗎?」柳翠華問:「妳從公司拿走的全部?」
「全部就這些了,再多也沒有了。」沙侖冷哼一聲,曾是總經理的她不允許她的身段放更低了。
「嗯,妳明天就回去繼續當妳的總經理吧。」翠華說完準備離開。
離開前,沙侖叫住了他。「你知道多少?」
翠華冷眼斜視,抖了抖手上的錢袋。「全部。」
「他們不是現在的你可以惹的。」沙侖說。
「我說了,我全部都知道了。」翠華繼續邁步,口袋裡的筆記本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名字還有他們做過的事情。突然間他明白了,又停下了腳步。「難怪。所以我爸昏迷時妳才是最早到的。」
三天後,在高級酒店的餐館裡,在高級酒店餐館的隱密包廂裡。柳翠華跟魔鬼做了交易。
翠華穿著黑色西裝,手上拿著黑色皮箱。皮箱放在桌上,打開來全是捆成堆的綠色鈔票。數十張綑成圓柱的大鈔在桌上滾,滾到了惡魔的面前。
惡魔笑了笑,接下了鈔票。
隔天新聞上報導著內閣名單,翠華當上了交通部部長。
翠華走出包廂,從包包裡翻出一張紙條,紙條上有串數字,一行被塗黑已看不清號碼。他拿出了手機,撥打了沒被塗掉的號碼。紙條右下角寫著山子酒店。
闕東方坐在包廂裡,四面漆成亮灰色的牆將她跟翠華包裹住。她還記得上次見面時也是在這裡,還記得第一道菜是令她印象深刻的生魚片。
「怎麼今天突然有興趣找到我呢?」東方畫了藍黑的眉毛,口紅是比較粉的紅色。標誌的瓜子臉使她的眼睛視覺效果更大了,黑色的短肩上衣披上小外套更顯東方的美。
翠華穿著西裝,筆直坐挺的模樣看上去比上次精神了許多。「想說很久沒見了,想問問妳最近好嗎?」
有點距離感的問話,反而讓東方沒辦法表現大方。「怎麼好,也不會比你好吧。總經理。」
「我已經……」
東方打斷了翠華的話,說:「我聽說了,這七年你當上了柳萬航運的總經理,但又馬上退休把總經理的位置還回去了。」
「嗯。」翠華點點頭。「原來才七年啊。」七年的時間真的變了很多,多到他可以自若的跟陌生人講話。七年的時間也什麼都沒變,在喜歡的人面前他還是一樣話少。
「原來已經七年了啊。」東方開玩笑說:「這七年我都在等你打給我欸。」
「少來。」翠華笑了。「明明妳也可以打給我。」
東方撥了撥劉海,左手拇指勾到了白圓珠耳環。她沒有料到再一次見面,翠華會變得那樣陌生。「我又沒有你的電話。」
「我也聽說了妳的事。」翠華放低了音量,深表遺憾的說:「闕教授的事我很抱歉,等我知道時已經……」後來柳翠華輾轉知道,東方那次回來主要並不是為了回到學校任職,也不是為了紙鶴裡的字條依約前來。而是他父親的辭世,她回來整理闕教授的遺物。
「沒事了。」東方說:「都過了那麼久,我也不打算張揚。」
短暫沉默後,東方開口。「爸爸一生都在研究,我好像也理所當然的踏上了這條路。他回國後沒有什麼朋友,我陪伴他時也總在搞自己的研究。雖然那半年我們住在一起,但我總覺得好像還是少陪了他一點。」
「至少,能做自己喜歡的研究還是不錯的事。」翠華微微笑點頭。
「是啦。」東方苦笑說:「只是常常被學生追著跑問問題有點煩而已。」
「有沒有後悔沒當小學老師了。」柳翠華說。
東方一楞,想起七年前回國時在學院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啊……」
「但小學老師也是被小學生追著跑呀。這麼一說,我好像沒看過妳跑步的樣子。」翠華微笑。
「想看嗎?」東方笑著說:「開玩笑的,我老了跑不動了。」
氣氛又尷尬下來,那是一種厭惡的感覺。像是烤網上的保鮮膜沒撕乾淨,在炭火上燒出塑膠味;像是煮火鍋時包著膜的蟹肉棒,煮了太久連味道都煮進了火鍋裡。
跟七年前不同的是,翠華可以神情自若的保持尷尬而不自亂陣腳,東方則是反過來的情況。她有很多問題想問,要是面對七年前的翠華她肯定能毫無保留的問出來,但現在的翠華讓她有所顧忌與保留。
「所以,你要談談你升遷的事嗎?」最後還是東方忍不住開口了。
「你知道了?」翠華有些訝異。「我以為明天才會公布。」
「是明天,但現在也過十二點了。」東方說:「我聽說你當總經理並不是為了權力也不是為了柳萬,你只是想追查一些弊案……一些牽涉到國家的弊案。」
「是。」翠華解釋:「愛義跟愛興是在柳萬時期沈船的,我跟我哥哥還有一些朋友發現船上的材料有偷工減料,我們決定調查這件事的理由都不太一樣。有人是因為熱愛船業,有人是為了給死去的人一個交代,有的人則是看不慣公司裡有這樣的事。」
「那你呢?」東方打斷他問。
「我嗎。」柳翠想了一下,回答道:「可能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麼吧。」
「那你知道真相了嗎?」東方慢慢拿起餐具,慢慢推動了眼前的餐盤。
「知道。」翠華也動口了,快要放冷的餐終於可以享用了。
「知道了有比較好嗎?」東方問。
「沒有吧。」翠華吃了一口蝦球。「應該。」
「你想聊聊嗎?」東方問。
柳翠華說:「晚點吧。」
東方仔細的打量了一下柳翠華,他穿上了有品牌的西裝,手上也戴上了手錶,打起領帶來帥氣了不少。疏起來的劉海露出了額頭,但沒有中年人的那種油膩感。領帶是特別的酒紅色,雖然顯眼但也不到標新立異。整個人看上去成長了很多,但舉止卻少了七年前的稚嫩。他看起來更討喜了,但東方並沒有更喜歡他。
「小時候,我媽媽總是在飛機上飛來飛去。」一個鐘頭過去,翠華起了另一個頭。「那是她的事業,也是她最重要的一部份。從我有記憶以來,媽媽就沒有住在家裡,我也很少跟媽媽一起住。我們能相處的時間只有她回來予万時,我們吃飯的時間。」
東方放下了餐具,拿起餐巾紙擦拭嘴巴。鮮紅的口紅印在紙巾上,像是在戀人臉上留下的吻痕。
「聽我爸說,我剛出生時我媽停下了工作親自帶我,為我哺乳、幫我換尿布,一直到公司實在沒她不行的時候才回去工作的。我知道我爸媽並沒有住在一起,但我以為那只是因為工作的關係,他們感情還是一樣要好。」柳翠華輕輕笑了一下。「在我找到愛義跟愛興被我們公司的人圖利的證據後,我請了一個月的長假到我媽那邊,也是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他們早就離婚了。」
東方點了點頭,此刻的翠華變回了之前令人疼愛的模樣。
「而且她早就有了新對象,她還跟他有了一個女兒。」翠華說。
「那她是怎麼隱藏她懷孕的事?」
「她沒有隱藏,只是沒有人跟我說過。」柳翠華說:「只有我,還以為自己有一個相愛的父母。」
「沒關係的。」東方說:「其實我媽也不愛我爸,我爸一直到死前都還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呢。」
突然。「就像我也不知道妳的真實姓名一樣嗎?」翠華說。
「什麼意思?」東方愣住了。
「我開玩笑的。」柳翠華笑著說:「對了,現在我有駕照也有車了,妳等一下想去哪裡呢?」
「山子酒店?」東方笑著提議。
沒想到柳翠華一本正經的答應了。「沒問題,我也在考慮那裡。」
穿著性感的女人勾著帥氣男人的手,他們無懼路人的眼光,畢竟這裡是成年人的世界。成年人的世界沒有太多不必要的虛情假意,只需要最誠摯的謊言即可。
停車,搖下車窗,交談,鑰匙,玻璃小熊飾品。他們沒有去酒店,而是到了旁邊的汽車旅館。沒辦法完全關上的鐵捲門,沒辦法隱藏的愛意。
他看著她好像可以的點頭,她看著他露出迷人的笑臉。
他先洗了澡,她則在床上看電視。房間的背景音樂柔和的令人煩躁,電視的新聞開始播報著內閣的預測人選,上面沒有男人的名字,於是在男人洗好澡後他們開始笑著評論人的無知。
万那言瑾有五個小孩,成立報社的万那紫,曾任行政院長的万那翠,擔任宗教顧問的万那青,前國防部長万那朱,跟最神秘的万那橘。在万那言瑾年邁後,家族的向心力也大不如前,表面上予万仍然是一黨獨大的政權,實際上裡面的派系早已四分五裂。
當中最突兀也是最突出的,是万那言瑾的第二任老公尤贏牧的外甥,尤贏長青。他原本是議員,現在已經是立法委員了,也是這次內閣改組的熱門人選。
「你還沒說完呢。」闕東方光著身子從浴室走出來,爬到了柳翠華蓋著的棉被上說:「後來呢?公司作假帳的真相是什麼?」
柳翠華抱住了東方,玩弄著她沾濕的頭髮。「後來就不重要了啊。」
「很重要,不說我就不跟你睡。」東方說:「沒有人可以勾起我的好奇心然後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蒙混過去的!」
翠華親了東方的肩膀,說:「你在裝可愛嗎?」
「沒有。」東方瞪了他,嘆氣道:「你怎麼還是一樣這麼幼稚啊?」
「哈哈哈。」柳翠華說:「在我追查的時候發現愛國鑑已經不見了,不管怎麼找都找不到。就在那時候我才知道,除了偷工減料作假帳以外,柳萬還是一個洗錢工具。」
這次換東方說不出話來了,她沒料到翠華要說的事這麼重大。
「虛假的軍購,根本不存在的軍艦,再查下去也查不到什麼了。」翠華說:「我就在那時候看清了,我要揭露的東西根本沒什麼了不起。所以我找到了偷走錢的人,跟她做了交易。只要她把錢拿出來,我就繼續裝作不知道。」
「那那些錢……」
「我送人了。」翠華說:「這種錢拿在身上不安心,所以我又做了一個交易。」
「可是……為什麼是交通部長?」東方問。
翠華說:「我爸昏迷那天,我們到了醫院但找不到病床。這不是醫院的錯,因為那天出了嚴重的鐵路出軌意外,病患擠滿了醫院所以我爸才沒辦法第一時間得到救護。而鐵路出軌的事發原因到現在都還沒調查出來,那天死去的家屬到現在都還不知道真相是什麼。」
「所以……」
「所以才選交通部長吧,跟我想當總經理一樣,只是弄清楚一些事情。」翠華想起見到父親的最後一面,哽咽了一下。「想知道真相,就只是這樣而已。」
東方從後面抱住了她,兩個赤裸的身軀貼在一起。
「但我越來越了解這個社會怎麼運作的,就越來越不知道該怎麼辦。」翠華說:「好像一團泥沙一樣,泥沙要怎麼洗才能乾淨?」
「我最近也有這種想法。」東方說:「好像越清晰,自身的無力感就越重。」
他的他坐下去了,她的她也乾了。
「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的。」柳翠華說。
「不,是我不該問的。」東方說。
電視機傳來雜音,裡面的人講什麼已經聽不清楚了。
「要再一次嗎?」翠華問。
東方摸了摸翠華反問。「要嗎?」
「算了。」翠華說。
「對,算了。」東方說:「我們已經老了。」
床上躺著的兩人說了許多心裡話,東方覺得有一部份是愧歉,但有更大一部份是氣氛到了。「我後來在學校弄了一個實驗,一個不會有結果的實驗,是把銀離子跟……算了這個你不懂。反正我讓他們分成不同的組別,每個組別要做的事情也不一樣。」
「這我也不會懂,你說結論吧。」翠華說。
「嗯,然後我看他們的互動我就發現,人類屬於宇宙的一部份,而人類也自成宇宙。」東方看翠華沒有反應,有點激動的說:「你不覺得很酷嗎?」
翠華沉默一陣子才回應,解釋他沒說話的原因。「我覺得。我只是在品味這句話,感覺妳是在做社會實驗。」翠華說:「還是宇宙就是人類?」
「你這個就太形而上了,根本只是在玩文字遊戲。」東方說。
「哈哈哈哈,被你發現了。」這一刻,翠華感覺東方是最了解他的人。
他想跟東方再告白一次,但想著卻覺得沒什麼必要了。此刻正好,歲月靜好。好像又回到了原點,好像又來到了終點。
闕東方細細打量了柳翠華,雖然年長了,雖然多年沒有聯絡了。但有些臉孔,不論經過多久還是能在一瞬間記起曾經的點點滴滴。東方輕靠在他耳邊說:「你還是一樣好看。」
「你也還是一樣漂亮。」翠華說:「一樣有魅力。」
雖然說了很多心裡話,但其實兩人都隱瞞了部分的事實。闕東方沒有說她如何知道柳翠華會成為交通部長。柳翠華也沒有說,那個從公司掏錢的人背後,其實是她媽媽唐千娜指使的。
各有一部份的保留,就像是有著缺口或突起的拼圖,等待著與自己匹配的人結合。十個月後柳翠華與闕東方結婚了,婚禮上的主持人是万那蘭納。又十個月後由予万獨自研發的大型戰鬥機試飛成功。
舊名霓虹二區的美麗區北方國家成立了武鄒臨時政府,三晶國在當地扶持魁儡的計畫失敗,娜維多王國的柔戶凱剎退位後,由祈戶凱剎繼位。但祈並沒有影響力,實際上握有權力的是水土國在背後撐腰的茵戶凱剎。三晶國跟決洲進入更激烈的軍備競爭,於是積極拉攏跟予万簽訂同盟。為了測試自家研發的武器,國防部長何晷跟三晶國陸軍總部部長在美麗區簽署美麗協議,內容規範須共同出擊武鄒臨時政府。三晶國從東方登陸,予末從南方發動空襲。
柳翠華身為交通部長,與國防部長二人親自到了飛機上見證予万的軍力。
飛機上,柳翠華想起了唐千娜的話。:「當我知道飛機失事不是意外時,我選擇裝作不知道。因為我知道說出來也不會有人聽,你要說,就得等到所有人都聽得到的時候說。」柳翠華自我催眠,說這場戰爭是必要之惡,但一想到自己也非善類後,他也失去同情心了。
突襲部隊在深夜發動了攻擊,目標是一個名叫溪中村旁邊的水庫。砲彈在空中或地面炸開,火光照耀夜晚翻滾成白天。炸藥炸毀了水庫,水庫被炸出了許多大洞,失去了儲水的功用。
飛機上的人目擊了一切,他看見一台機車的碎片,一個男人的手臂,還有一條被壓在殘垣斷壁中的紅色圍巾,圍巾上還繡著一個女孩的名字。
不知不覺,我居然真的連載完了。
徹徹底底每周更新的感覺有點踏實,但也只有一點點,畢竟這是本來就寫完的作品。最感謝的還是認真看到這裡的讀者,如果想要實體書的話我也有喔!
<野紀2>目前已經寫得差不多了,跟1一樣採用多故事的模式。我希望讓讀者單獨拆開來都是可以閱讀的故事。小小透露一下,目前除了柔以外都有寫出角色們的後續喔!有的比較多,有的篇幅不多,還多了兩個故事。
一個是武俠風格的,另一個是現代速食愛情風格的。
我想要八月的時候可以在這邊連載,用付費訂閱的方式。
也有考慮別的比較相符屬性的平台,如果有任何建議也可以留言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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