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如蟬翼愧輕綃：清．賀雙卿

§　命如蟬翼愧輕綃　§

　　雍正十年，四月。

　　「公子，這是賀姑娘送來的。」

　　史梧岡連忙接過侍婢手中的芍藥葉子，上頭用白粉書寫了一闋〈浣溪沙〉：

　　　暖雨無晴漏幾絲，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春無場時。

　　　汲水瓜種偏怒早，忍煙炊黍又嗔遲。日長酸透腰軟肢。

　　「好詞！一片天籟之音！」段玉函一旁閱畢，嘖嘖稱贊。

　　「詞雖好，只可惜命不好啊！」史梧岡放下手中的葉片，搖頭歎道。

　　原本因讀到一闋好詞而一臉欣喜的段玉函，聽到史梧岡的話，不禁也黯然了。是的，兩人都知道，這詞的作者－－賀雙卿，過的是多麼悲慘的生活。段玉函望向窗外飛過的雁鳥，喟然一聲長歎……

　　灶旁，一名身形瘦削的女子正低頭思吟，手中是一片花瓣，她正用白粉在上頭題詞－－要回贈東鄰史舉人的詞。

　　認識史舉人和段先生，或許是自己這一生聊堪安慰之事吧！她想。兩人不嫌她鄙薄，時常與她以詩詞相和，作詞之時，是她最快樂的時刻，可以忘記平日的苦痛。

　　「春容－－不是－－」

　　「妳又在做什麼？！」一聲怒叫，驚醒了沉思中的雙卿。

　　「啊，娘……」她急急藏起題了詞的花瓣。

　　無奈婆婆眼尖，一把搶去她手中的花瓣，扯個粉碎。「整天不是看什麼爛書，就是在寫這些鬼字，有空不會去鋤田！」見她還愣著，婆婆一掌朝她臉上揮去：「還不快去！難不成還得我抬轎子請妳啊！」

　　她忍著痛，快步走出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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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捧起沉重的木盆起身，一個踉蹌，盆中剛洗好的衣物差點掉地。

　　「小心－－」段玉函扶住她。

　　她穩住身子後，一看是他：「謝謝您，段先生。」

　　段玉函瞧她臉色蒼白，身形較前些日子更加消瘦，遂問道：「妳生病了？」

　　她點點頭：「只是小病。」還是別讓段先生知道，她的病已轉為瘧疾。

　　「小病也要看大夫，妳身子骨本就不好，又日夜操勞，小病早晚成了大病。」段玉函手撫白鬚，頗不認同地搖頭。

　　「段先生，您知道的，雙卿……沒銀兩。」她不敢實說，其實是婆婆不讓她看病。

　　「銀兩不是問題，我……」

　　「段先生，多謝您的好意。」她阻斷段玉函將出口的話，「雙卿自個兒抓了些藥，會照顧自己的。雙卿得回去了。」她捧著木盆，步履蹣跚地離開岸邊。

　　段玉函望著她瘦削的身影，不禁再次歎息：「可惜了一個好好的姑娘家……」

　　她喘吁吁地靠著木杵略事休息，舂了一上午的米，病中的她早已體力透支。

　　「還偷賴！」一個力道推得她跌倒在地。

　　「啊－－」方才靠著的木杵現正壓在她腰間，疼得她眼淚直流。

　　只見方才推她的男子，非但不扶她起來，反而又踹了她一腳。「坐著很舒服啊？還不快給我起來繼續幹活。」

　　她勉強支起疼痛不已的身子，舉杵舂穀。

　　那男子，是她的丈夫。

　　見她有氣無力地舂著米，丈夫心中怒氣又生，朝她一掌打去：「叫妳做個活這麼痛苦啊？！」

　　她忍著淚，囁嚅道：「我…我沒有。」

　　又是一掌揮來。「還回嘴！去去去，回屋裡燒飯，省得在這兒礙我的眼！」

　　她默然走進屋內，燒火煮粥。對於這日日都得挨上幾次的皮肉之痛，她早已麻木，將一切歸之於命運。才想著，身子一陣冷意，瘧疾又發作了！跌坐灶旁，緊緊環抱住身子，她發冷發抖地直冒汗，只希望早點捱過這一次。

　　猛地，一聲嗤響引起她的注意，她虛弱地抬起眼，卻見到粥湯沸出，溢得滿灶都是！她心一急，踉蹌起身，連忙用水杓舀了冷水澆在粥鍋中－－

　　「唉喲！」婆婆的尖叫聲陡地在門邊響起。「妳這死人，煮個粥也會煮成這樣！」

　　婆婆急步趨前，大罵：「給我滾出去！」拉著她的耳朵，用力將她往一旁甩去。

　　這一甩，竟將她的耳垂撕裂，鮮血直冒，頓時濕透衣襟，她疼得掩衣而泣。婆婆見她這一哭，心中又有氣，拿起水杓往她的頭又是一陣敲打：「哭什麼哭！妳存心找我晦氣是不是？！」

　　她疼得忘了抵抗，也無力抵抗……

　　她的病，始終未好，三天一次的發作，早將她原本瘦弱的身體，折磨得愈發消瘦了。她甚至希望就此早死，也算是個解脫。

　　天啊，願我雙卿一身代天下女子受無量苦，千秋萬代之後，世上莫再有像雙卿這樣受苦的女子了！

§　瀟灑的賀雙卿　§

　　段玉函知道賀雙卿患瘧疾之後，特地為她送藥，又送了一首〈浣溪沙〉安慰她，流露對雙卿處境的深切同情。雙卿對此非常感動，答以〈太常引〉和〈一翦梅〉兩詞。

　　冬日，雙卿見段玉函衣裳單薄，於是向段家童僕要來他的單衣，想為他縫成棉袍。鄰婦不解，問她緣由。雙卿答道：「懷芳子﹙段玉函﹚已五十多歲，我二十一歲。我猶如掉入暗井不見天日，毒蛇毒蟲不斷咬我，懷芳子伏在井上日夜唸阿彌陀佛，為我痛哭，比我的父母還著急，盡力想將我拉出暗井。他如此俠骨禪心，我豈能學那些世俗婦女，只知避嫌而不知同情回報呢？」

　　段玉函後來聽說賀雙卿的話，歎息道：「雙卿瀟灑，古今未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