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03|閱讀時間 ‧ 約 29 分鐘

《似是舊識》肆、拜別

  姜離苦著臉硬是將湯藥吞下,可舌尖並沒有傳來令人作嘔的苦澀,反倒一股清香自嘴裡擴散,瀰漫至鼻腔,吐息間全是那絕連草特殊的氣味。

  此刻喉間甜香怡人,她卻是強忍著嘔意似的重重呼了口氣,一口熱氣吐出,頓時還像體寒般忍不住唇齒發顫。

  「……反倒比尋常湯藥更叫人反胃。」

  不過,皇帝當真是為貴妃急症傳她?

  她心中複雜,宮中不乏資歷深厚、醫術精湛的太醫,什麼樣的症候需得讓皇帝勞動有軍功的將軍來接自己入京?

  皇帝此舉傳出去,一則被議論他寵妾無度,二則聽聞這貴妃與皇后分庭抗禮,而她出手相助,在眾人眼裡難免被視作貴妃一黨,更別提千機閣與皇族的百年仇怨,此事文武百官又豈會輕易放過?

  再者,縱使江湖門派間向來只管安身立命,這件事終究也會傳入眾人耳裡,如此千機閣又該如何自處?

  她嘲弄一笑,幽幽低喃從那泛紫的雙唇中洩出:「這棋可真難走……」

  話音落地,姜離雙瞳倏地瞪大,脈象如墜谷般陡然一沉,緊隨而來的是渾身抑制不住的寒顫和無力,她目光朝那空了的白瓷碗一瞵,須臾間慘白便佔據她的面孔。

  「唔呃……」

  劇毒擴散的速度之快,她體內氣血不斷翻湧,全身竄著宛若蟲蝕般的痛癢,激得她雪亮的寒毛豎起,雙手下意識不停抓撓,留下一道又一道清晰的紅痕,那力道就像是要將自己扒層皮下來似的,下手毫不留情,沒多久,她那勝雪肌膚便冒出血跡斑斑。

  眼瞧著自己視線逐漸黯淡,她連忙咬破嘴唇,刺目的腥紅染上貝齒,唇上那鑽心的痛楚又讓她神智暫時回籠。

  可當她憑著僅存的意識離了自己的屋子時,早已是雙目空洞,只能半走半爬的移動身軀,雙唇張張合合卻發不出半個音節,好似飲了啞藥一般。


  絕連草生長在極寒之地,三葉輪生,一株共得九葉,通體黃橙,又被稱作落日草。

  傳言世間奇毒,一株絕連,不待淚雨下,半葉生朱花。

  用藥之人倘若身受毒物之苦,只需一株便得以解救。

  如若不然,只需半葉劑量便能使人吐血而亡,死前還得受蟲蛀蝕骨之痛,藥性猛烈,毒性亦是極其霸道。

  此刻姜離面色蒼白得嚇人,只能任由劇毒侵蝕著她每一吋軀體。一絲烏黑從她唇畔溢出,她下意識抬手抹過,垂首一瞥便自嘲似的輕笑出聲。

  什麼半葉生朱花……她這分明滿嘴的黑血,名間傳言還真是客氣了。

  她便是猜想自己壓根兒就不是中毒,才控制了劑量分做三日送服,然而僅僅三葉的量便應證了她的猜測,可見那些夢魘幻聽的症狀,果真不是中毒引起。

  但此刻她不只真的中毒,更是整個人都踩進鬼門關裡頭了。


  孤身在湖邊的湮瀾亭上時,她看見了月色正好,更瞧見了湖面上百花齊放,眼前美景令她不由得輕笑一聲:「這一命死得真冤啊……」

  她意識逐漸模糊,耳邊的嗡鳴聲不斷放大,眼前團團迷霧阻擋之下,卻隱約瞧見有男人身影早她一步躍入湖中,許是醫者本能,她想開口阻攔卻喊不出聲,而自己也終於支撐不住,墜入湖中。

  姜離身子從無力轉為僵硬,往常她只需揮袖便可從水中翩然飛出,現在身子卻有如千斤重,只能靠著最後那點不甘催動內力,隨著體內真氣湧動,她張嘴便是一口黑血嘔出,奈何她太過虛弱,逼毒的速度完全趕不上她意識消散。

  此時,岸上驚慌失措的喊聲此起彼伏,可她卻再也聽不清,闔眼前,只隱約看見一道身影朝自己趕來,那人身型偉岸,一頭墨髮隱隱泛著紫光,如幻影般真假難辨。

  是剛剛投湖的那個男人麼?

 

  聶清焉頎長的孤影飛速朝著姜離下沉的方向游去,長臂一伸,便將嬌弱的人兒摟在懷中。他伸指撫上姜離腕側,脈象虛弱無力,只怕是油盡燈枯、危在頃刻,他那張卦象上的大難劫數可見已經應驗。

  他劍眉緊蹙,急促狠厲的在姜離後背落下一掌,只見一口黑血又從她口中噴出,隨即一絲鮮紅便從她唇邊溢出,眼看劇毒已清,聶清焉目光一沉,伸手便捉住那張蒼白的小臉,俯首上前,將薄唇印上她的豐潤。

  熾烈渾厚的真氣在唇齒間流竄,他掌心緊貼著她不禁一握的腰肢,內功運轉,瞬間又將她體內的寒氣逼出。

  一股暖流在姜離體內與自身的氣血融合,聶清焉給她渡氣的舉動喚醒了她的意識,再睜眼時,男人清冷俊美的容貌就近在眼前。

  見對方似要退開,姜離卻緊緊攥住男人的衣襟,將柔軟的唇瓣再次貼上他的涼薄,雙唇微張,貪婪的汲取著他的真氣。

  他面色陰沉,本想推開這不知廉恥又貪得無厭的女人,心海卻聽見了她孱弱的傳音。

  救命之恩不言謝,來日自有報答時。

  她緩緩退開了身,虛弱得連傳音都吃力,手上仍抓著聶清焉不放。

  而他目光睥睨,感受掌心底下她不停顫抖的身軀,沉聲應了一句。

  記下了。

  

  姜離腦中一片混沌,都還未能回神,人就先回到了岸上。

  她和聶清焉早已拉開了距離,剩他強勁的真氣如湧泉般在體內浸潤著這副身子,這還來不及開口說話,一眾弟子便圍了上來。

  「快!給師姐披上衣裳!」

  「快通傳師尊,稟報七師妹上岸了!」  

  「都冷靜……沒事……」她動了動原先還僵硬的四肢,渾身痛楚減退許多,唯有手臂和頸上的抓痕能證明方才的一切都不是夢。

  「這是何故?還有師妹這一身痕跡……」南硯麟欲言又止,眼神帶著幾分臆測望向一旁模樣疏離的男人。

  察覺對方思路踏偏,姜離連忙澄清:「別胡思亂想!我中了絕連草的毒,神智不清落了水,是將軍救我上岸的。」

  「中了絕連草的毒?怎會如此?」

  眾人聞言皆是深感驚訝,所有人認為對姜離是一劑救命解藥的東西,竟差點將她送進了閻王手中,這便意味著,姜離的症狀與任何毒物都不相干。

  姜離揚起一抹苦笑,失望不言而喻。

  而聶清焉背手而立,薄唇輕抿,冷峻的面孔上喜怒難辨,望著姜離的目光如一池深潭般平靜疏離,一言不發便轉身攜風離去。

  「真與他無關?」南硯麟雙眸瞥了眼那道逐漸遠去的身影,終是心存疑慮。

  「師兄,可別枉做小人了呀。」

  姜離無奈一笑,接著搖搖晃晃的起身,朝著對方離去的方向望去,想起了墜湖時所見的那一幕,和在湖裡失去意識前所看到的人影,一時竟分不清這些是真是假。

  破碎的畫面令她頭疼萬分,索性也暫時不再去想:「得了,都回去吧,明日還得送我起程呢。」

  「師妹,妳身子虛弱,何不再爭取幾日時間?」

  「是啊七師姐,可不能逞強啊!」

  「都放心吧,我無事,何況那貴妃可等不了幾日時間。」姜離小臉上笑意清晰,一雙桃眸如彎月般瞇起:「都乖乖回屋去,我去和師尊說會兒話。」

  話罷,她獨自一人朝正廳方向前去,一眾弟子也隨之各自離開湖畔,唯獨段燼若有所思的站在原地,面色默然。

 

  廳內昏暗,姚三娘散著一頭白髮立於窗前。

  「想好了?」

  「千機閣雖問心無愧,可皇帝此舉實在可疑。」姜離明眸若桃瓣,面上並無半分猶豫:「何況蒙冤百年,縱使此仇不報,也必得自清。」

  姚三娘回首看見姜離毫無懼色的面龐,重重嘆了口氣:「上一代的事,妳又何苦。」

  「若師尊視我為您的嫡傳弟子,此事便不分你我。」

  姜離話音篤定,她性子極其護短,又視姚三娘為生母,千機閣既是她的退路,亦是她唯一的家,縱使百年前與皇族一戰時她還未入千機閣,可要她袖手旁觀,她做不到。

  「……好。」

  師徒多年,姚三娘清楚姜離的脾性,顧念她所中的毒又再次開口:「絕連草之毒如何了?可不能逞強。」

  「徒兒身上的毒已逼出了大半,無礙的。」

  姜離明媚一笑,此事她倒真是一點也不逞強,她墜湖時聶清焉來得飛快,不僅沒有嗆水過多,毒素也在彈指間便被逼出,更有他渾厚的真氣襄助,此刻雖說還有些體虛乏力,但仔細養個幾日也就無虞了。

  「好,趕緊去歇著吧。」

  「徒兒回屋了,師尊早些安寢。」

  「……阿離。」在姜離踏出門檻前,姚三娘又匆匆喚了一聲:「……必得平安歸來。」

  姜離腳步一頓,回首一看,姚三娘的面上雖是神情淡然,她卻仍是捕捉到有幾許不捨一閃而逝。

  她轉過身,毫不遲疑的屈膝下跪,俯身叩首之時雙眸早已泛起水霧:「徒兒定會完成己任,平安歸來,在此拜別師尊,願師尊萬事安好。」

 

  今夕一別,不知何時是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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