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讓語芯如此全神貫注已是五年前,升讀中學的迎新活動,教師講解課程與校規。
這回,竟在傾聽雙胞胎講解心電感應的運作原理,她把草編手提袋摟在胸前,訝異地睜着眼睛,橘色帳篷好比新奇士柑橘的表皮、新奇事,哈,諧音梗。思緒宛如脫了繩的猴子想要緩和緊張感,但不,柑橘內皮是白色的,現下更像置身像萬聖節為亡靈引路的南瓜燈籠,還望聽後能魂魄齊全。
坐在對面的世稜點頭示意,讓世鋒負責談話,兄弟也有相應的顧慮,唯盼語芯不會把他倆當成怪胎看待。
「從簡單就起吧,最早讓我們發現能力的是摩斯密碼,但不需要使用電報機,只需咬磨牙齒⋯⋯」
緊接着的兩小時裏,皆是兄弟對異能的詳盡解讀,語芯難以置信,聲稱除非能看到實實在在的展示,否則難消猜疑心理;緊接着的上學日子,皆是語芯對他倆提出的連番測試,驗證超能力是真有其事。
請繫好安全帶,調直座椅靠背,且聽內閣主席聲音導航,亮出底牌,祝您旅途愉快。
「⋯⋯首先,『顱內傳音』可分為兩類,敲牙,和旁白。」那夜促膝長談,世鋒在橘色背景前持着露營燈,說到:「旁白留到壓軸,現在先講敲牙。我倆能透過咬牙與磨牙代表電碼的點和劃,隔空傳遞訊息,礙於漢字賦值都是很難記住的無理碼,只好以國際音標廣東話拼音,用作中文通訊。」
這天的化學教室,當同學們在抱怨空調吹風不冷時,世稜還穿着長袖毛衣,如常鬱悶的托腮,實情是掩蓋右耳的塞入式耳機,藏在袖子裏的傳輸線通往長桌抽屜。
鄰座的語芯探手抽屜握起手機、點選歌單,在世稜耳邊奏出琴鍵,陰陽怪氣的人聲隨之而起,「像宇宙旅程⋯⋯」
素來少聽本地作品,世稜得低頭瞥向屏幕以確悉歌名《王菀之 - 我來自火星》,略感驚喜地撇着嘴,猶在表彰女生選歌品味還算不錯。自問再怎麼沒天份也是選修藝術科的,語芯得意地揚起了招牌濃眉,逐拿去懸在男生胸前的左邊耳機,側頭伏着偷聽音樂。
縱已竭力抑制想要搖頭的律動,在課桌上打盹、犯睏,在課桌下的大白腿、黑西褲,還是禁不住踏着拍子。
「噠嘰⋯⋯」弟弟細嚼牙釉質,哥哥靜聽頭額骨,「嘰噠⋯⋯」
因選修歷史而位於隔壁教室的世鋒,裝作抄筆記,在紙頁角落寫下歌名,敲牙回訊「收到」。
兩節連課過去,頁角早已填滿,仨人應下課鐘聲回到原班級教室核對。把捧在面前的筆記放下,語芯整個呆住,見到歌曲、主唱、播放順序全都答對,難怪早些年他倆在團契宿營能贏大獎,畫背猜字也沒這個精準。
「⋯⋯然後,『同體共感』無非是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六識、六塵。」回顧世鋒在帳篷提及的第二點,「所謂魔鬼藏在細節裏,這三個六所涵蓋的遠比你想像中還更廣闊,例如痕癢和痛覺、前庭系統的平衡感和空間感、較少提及的身體擁有感,諸如此類。接通與否視乎我倆的意願程度、意志強弱、感覺大小等因素而定。」
敲牙猜歌遊戲了後,現為午膳時段,這裏既是學生會會議室,亦是學生需要借用雨傘、暖貼、微波爐服務時所前往的地點,如同往常大排長龍。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強裝殷切為多位低年級生叮飯的世鋒,唯有忍受下流的小手手,多是懷着朝聖心態的戀愛腦,性別不拘。這頭講句幸好你在就挽臂彎,那頭答句勞煩你了便摸胸肌,終於等到粉絲後援會全員散退時,他急忙閉門上栓,猶在抵禦喪屍來襲似的挨着門板,翻了翻白眼。
坐在主席位上吃便當的語芯,良久未把勺子送入口中,拼命憋住笑意,身為女生深明遭人揩油有多反感,但偶爾見男生受罪,難免感到好笑。
還有更過份的在旁邊,世稜故作花癡地扶着臉蛋,模仿起了蘿莉音:「鋒哥哥,微波爐怎麼用的,教教我!」
「噗!」語芯險些把口裏飯菜噴出,迅即摀着嘴巴:「哧⋯⋯」
趕緊將便當吃完,便要展開第二波測試,世鋒先把語芯帶到房間正中央站着,再換世稜坐到主席位的轉椅上,繼敲牙猜歌後的是「大三巴」,顧名思義是要讓語芯狠力摑打自己三巴。不對,就技術而言世鋒只須挨上「2.25」個巴掌、世稜只須挨上「0.75」個巴掌。
第壹巴——哥哥不可把痛覺及傷害分予弟弟,若失敗,則以兄弟裸奔街頭作為懲罰,由此製造雙方不同意接通的局面,確保同體共感不能觸發,即挨摑分差為「1:0」。
第貳巴——弟弟試圖搶佔哥哥的痛覺及傷害,若成功,哥哥要將「能量場照相的底片使用配額」讓給弟弟,由此製造單方面同意接通的局面,確保同體共感陷入拉鋸角力,即挨摑分差為「1.75:0.25」。
第叄巴——哥哥必須把痛覺及傷害分予弟弟,若失敗,同樣是以兄弟裸奔街頭作為懲罰,由此製造雙方皆同意接通的局面,確保同體共感必然觸發,即挨摑分差為「2.25:0.75」。
透過這信口開河的賞罰,將同意程度及意志強弱等因素考慮周全了,僅餘感覺大小為可變或浮動,世鋒只好吩咐語芯不要手下留情、往死裏打。剛聽到大三巴還露出死魚眼,語芯以為是開玩笑,但聞鋒稜有條不紊地提述測試細則時,才知是來真的。
手掌前後擺動,摹擬蓄力摑打的動作,終歸仍是躊躇住了,語芯面帶疑慮,怎麼可能不留情面地巴下去?
「你做得到的。」世稜不當回事地隨口勉勵,閒得前後搖晃着椅背。
「你不是想要印證嗎?」世鋒叉腰俯身,岔開腿遷就身高差,挑畔對方動手。
其實不用心電感應、同體共感,普通人本身就有共情力,語芯也不例外,鏡像神經、哺乳迴路,腦子中晦澀艱深的硬件配置,連專家都搞不太懂。不過就是天性使然的遲疑,竟遭兄弟軟硬兼施的疲勞轟炸,弟弟唱紅臉,哥哥唱白臉,此起彼落地反覆往來。
「沒差,我哥臉皮挺厚的。」、「長得那麼大隻,別裝小女子了。」、「如果我是你,就藉着這機會盡情發洩。」、「唉呀,過度社會化的下場令人心酸。」
雖則明瞭二人用意,可是語芯愈聽愈覺快要被弄得精神錯亂,莫名煩躁湧上心頭,三巴掌大力摑過去。
「啪——」哥哥紋絲不動硬扛,弟弟閉目靜坐不受干擾。
「啪——」哥哥尚未回神又遭巴頭,弟弟吃痛摀臉。
「啪——」哥哥伸長脖子討打,弟弟連帶轉椅舞起芭蕾倒地,「哇!」
回過了神的語芯速即蹲到世稜身旁,拉手攙扶,竟真的看見掌摑的紅手印在他臉頰浮現,愣怔當場,隔空傳訊和隔空傳感姑且還不算誇張,物理性傷害也能隔空傳遞?那從理論而言會否有這個可能,小弟只管吃喝拉撒睡,大哥成為永動機?或者大哥去健身房做有氧運動,減脂的成效全由小弟享有?
等不及語芯釐清頭緒,世鋒扶着隱隱作痛的下巴大發牢騷,反問手不停毫地打完三巴,能看出之間的區別嗎?自問在打第二巴時感到疼痛的世稜,無謂吹毛求疵,憨笑拱手答謝,多虧語芯相助才獲得更多底片配額。
「⋯⋯接着是『感官剝奪』,還記得『顱內傳音』分為敲牙和旁白嗎?」回顧世鋒在帳篷提及的第三點,「旁白不外乎是內心獨白,按理也是由同意程度、意志強弱而定,但發訊者在成功發訊前,接收者無法確定是否想要接收該訊息,導致溝通失效。透過感官剝奪,我倆能打破這個僵局、掙脫這些限制。」
放學鐘聲響起,大批學生經由正門離去,倒是語芯還須巡崗,特意前往校舍西翼地面樓層,確悉無人在雜物室鬧事,免得又要背鍋。
等到履行完了風紀職責,便趕往家政室會面,趁此期間,兄弟亦在校外購買食材,以籌備第三波測試。而當語芯步進家政室時已是杯盤狼籍,掃視零散在廚櫃上的塑膠袋、台面的大理石紋理遭到麵粉覆蓋,逐見他倆繫上圍裙,不禁納悶皺眉,到底心電感應和廚藝烹飪又有何關聯?
雀躍上前介紹食譜,是正在動手排列原料的世稜,先把芝士條、菠菜泥、葡萄乾、蕃茄泥、豬絞肉等半成品丟到攪拌機,再按鍵啟動螺旋刀,「隆——」
隨着食材在玻璃盛器中打成濃漿,便散發出酸腥餿氣,顯然味道不搭,嗅着便知菜式好吃不到哪去。
「這是甚麼鬼?」語芯連忙捏住鼻子、在面前搧風。
「這可是『必、殺、技』。」世稜把盛器裏的糊狀物下鍋煎炒:「美國監獄用來虐待囚犯的懲罰麵包,結果因人道理由而違憲了,保證能玩壞你的味蕾,讓你在短暫時間內嚐不出味道。」
這兩兄弟好像真人實境節目的嘉賓、主持般,這個才剛轉過身去,那個便走上來接替攝影棚鏡位,永無悶場。
「感官剝奪,不是只在遊戲和電影才看到的東西。」世鋒把全麥起司擺到錫箔盤子,均勻灑上洋蔥和奶粉:「通過平民手段,我倆也能做到類似的事情。」語畢,他倆用錫箔盤子承載起剛出鍋的菜肉泥,放進焗爐加熱。
拱圓狀的白色刻度計時器,分秒流走,語芯的濃眉大眼湊在爐體玻璃門前,愕視裏面的懲罰麵包,發脹凝成糞便色澤的磚頭,頓時乾嘔兩聲、往後退開。別的人是不擅烹飪才搞出黑暗料理,他倆則是目標明晰、依照流程存心製造劣食,真是瘋了。
打開家政室的窗口、風扇、抽油煙機、抽氣扇,逼切想要排走異味,語芯以衛生紙塞住鼻孔,擼起衣袖,站到洗碗槽前示意幫忙,拿他倆沒轍的問道:「你倆說的我都信了,有必要繼續測試嗎?還要煮這種不是人吃的東西。」
「你不覺得有趣了嗎?」世稜的話聲有些失落。
「好有趣,」語芯也好聚好散地陪他倆走到尾,聳了聳肩,肢體語言猶在訴說有何不可:「請繼續。」
男生似乎認為這種對日常生活毫無用處的心電感應很酷,自鳴得意地想要展示更多花招,匆促從書包裏取出各式各樣的道具,包括睡眠眼罩、工業隔音耳罩、摻玻璃碎屑的薄荷鼻吸劑、防狼胡椒噴霧,再搭配那塊剛出爐的懲罰麵包。它們分別能把視、聽、嗅、觸、味,基本五感屏蔽掉,或因感官閾值超載而暫時失靈。
「你可以把感官剝奪,理解成心電感應的放大鏡。」世稜解開圍裙繫帶。
「就算只是兩三種感官喪失,敲牙也會變得像雷聲震耳。」世鋒摘脫隔熱手套。
「同體共感懶得管你同意不同意,全面接通。」世稜悠然說。
「旁白成了持刀匪徒,劈頭扎入腦袋。」世鋒肅然道。
賣關子賣得跟諾蘭電影預告似的,雖然實情可能失色許多,但已足致剛熱情減退的語芯重拾好奇,畢竟是個喜愛奇葩事物的小女生,兩眼發亮,反客為主促請他倆趕快起程。
經過矮房密集的舊墟市集,來到社區綜合大樓前,由康文署和食環署管理的多用途市政建築,相對宏氣,但玻璃幕牆也是積滿水垢,總共五層。地面樓層有雙排扶手電梯上下通行,內置馬達傳動予鏈條,牽引齒輪,與之相接的履帶循環運轉,街坊們站在台階起落,未曾因這些習以為常的基建機電而費解⋯⋯
儘管比起物件,世鋒傾向對人事感興趣,可也受到親弟影響,對於道路規則、交通燈號時長調節、輸電線塔、扶手電梯,便不經意地解構其機械運作原理,否則就如禁止小貓玩逗貓棒,恨不得掀開頭蓋骨搔癢。
獨個進到綜合大樓,乘搭上升扶梯,世鋒試着鍛練自己別太敏感、停止過度分析,以熟習人群熙攘的環境,奈何他早已心累得長噓嘆息。
抬頭看去,忽見旁邊的下降扶梯載着兩母子,該母親因捧着買菜紙袋而騰不出手來牽住幼兒,焦心責罵站穩,直教男童委屈扁嘴。於是趁着扶梯交錯而過之際,世鋒翻白眼、吐舌頭,裝鬼臉把孩子逗笑哄回。聽話吧,偶然哥我也想有嫌老媽囉嗦的福氣。
這是為何他倆不惜罔顧感官受損的潛在風險,以證天賦、掬起海倫送的禮物。
「哐——」世鋒推門闖入五樓樓梯間。
灰白色疏散通道儼如方井,常閉式逃生門,門柄是黑黃相間的警報推杆鎖,除非突發火災,不然甚少有人途經此處,正好適合世鋒暫踞、席地而坐,逐從外套口袋拿出感官剝奪道具。
手持吸劑置入鼻孔抽氣,讓微細玻璃磨粉刮傷鼻黏膜,寒顫湧上腦門,那些接口滲漏的污水管、殘留濁氣的排風口,再也嗅不到的翳臭統統不是回事;疏散通道本無人聲喧鬧,但當套頭戴上工業隔音耳罩,方知剛才只是僻靜,現下這是無聲,絕無水滴或氣流可傳入耳膜;奮力點頭壯膽,朝着腕臂施放胡椒噴霧,等到觸感灼燙,才以面紙抹去化學物質,慎防對皮膚造成永久傷害的同時使其麻痺⋯⋯
趁未完全失去知覺,世鋒掏出手機撥通號碼,放至胸前口袋,才把笠在額頭的睡眠眼罩拉下,遮蓋雙目、隔絕世間所有光明。礙於手部觸感喪失,只能憑嘴子咬開裹住懲罰麵包的保鮮膜,大口啃食,任由腥腐酸苦打鑿舌頭的各個方位,無妨,反正這玩意再吃上兩口,味蕾也會罷工。
視、聽、嗅、味、觸:「您目前沒有訪問權限」。
「請開始。」
戴着藍芽耳塞的語芯聞言,便攜同世稜步入綜合大樓正門,前往哪個路線、通往哪個樓層,全由女生喜好而定,以排除兄弟或有預先串通之嫌。
相隔五層的哥哥則接通弟弟的五感,從而窺探兩人的所到之處,實時旁述,話音經由通電在語芯耳邊亮起。
「剛剛走進地面大堂,保安替你們按住升降機開門按鈕,但你們選擇乘搭扶手電梯,以免信號不良斷訊。直上到二樓的康樂事務處門口,職員是個禿頭打瞌睡的廢老。你可能想說,那只是代表我很熟悉這幢大廈。沒問題,你繼續跟我走,我繼續跟你講。」
先到三樓體育館,語芯和世稜走向玻璃隔牆,望入排練室,眼見數名孩童穿身穿道袍,朝着手靶擊拳、踢腿。短手短腳的招式,哦嚓呀嚓的喊聲,可愛到犯規。
「各位團友,你們看到的這個幼兒跆拳道教室,男孩繫着綠帶,有別於其他學員的白帶黃帶,代表他是這裏的大師兄,踢的不再是手靶了,還是加厚木板。他痛到叫媽,摸着自己可憐的小腳丫,扁着小嘴巴,教練問他這就想放棄了嗎,他說沒差,擊不破木板的挫敗感讓他想要回家⋯⋯」
「你哥有必要那麼押韻嗎?」語芯媚眼帶笑地回眸道,誤把身旁人煞了個心花怒放。
「別盯着我看,我又不是他⋯⋯」世稜害羞縮肩,就此打住。
視點回到排練室裏,師傅為了振作學員士氣,竟在踢腿的瞬間率先把木板折斷,動作快得令孩子看不出蹊蹺,全員起立為大師兄鼓掌。自以為威力無窮的男童亦重燃起鬥志,擺好架勢,氣從丹田而發喊道:「赫!」
看來犯規不僅是對可愛程度的誇飾,而是明擺在眼前的犯規,逗得語芯和世稜肘撞肘地竊笑、轉身而去。
再是四樓圖書館,語芯領頭走到藝術書籍分類區,指尖劃過一排排書脊,信手取出童話集,快速翻書,停在隨機頁數後轉到世稜面前。無論翻到哪個頁數、內文節選哪則童話,世鋒也能從藍芽耳塞中準確道來。
「四十三頁,鼻子勃起的小木偶;三十七頁,綠帽成癮的小飛俠;二十九頁,獻身色狼的小紅帽。」非要語無倫次把童話講成限制級,主打就是個毁童年:「大家都是小人物,男角色叫皮諾丘和彼得潘,淨是女角色沒有名字,有明顯厭女傾向。作者真的是用心良苦,看得小孩性格扭曲才更好適應畸形社會,如果這不算功德,那甚麼才算功德?」
「確實,原版皮諾丘被吊死樹上、彼得潘逼害在夢幻島長大的孩子、小紅帽寓意處女膜⋯⋯」世稜從旁搭話。
「可以不要這樣嗎?」語芯搖了搖頭,懵地把圖書放回原位。
突然背後傳來老而彌堅的一聲,「哈啾!」
「等下,是誰打噴嚏?你們那邊,還是我這邊?」世鋒壓低嗓音,生怕保安巡查他所在的疏散通道。
置身圖書館的兩人循聲回頭,驚見坐在椅上打噴嚏的老伯,徒手擤鼻涕,且仰頭把書本搭在臉上遮光瞌睡。想到方才撫摸過書脊、翻開過讀物,或都曾遭鼻腔分泌物的無情蹂躪,語芯打了個冷顫,把世稜上衣當成抹布擦手:「不好意思。」
「你還好意思說不好意思⋯⋯」世稜暗自喃喃道,跟着語芯走。
終到五樓街市連熟食中心,久留在攤販前漫天殺價的婦女、手拉車用作攻城鎚開路硬擠的老嫗,無不為語芯、世稜設障礙,平坦地板變得比懸崖峭壁還更寸步難行,神情亦在紅色吊燈映照下愈漸浮躁。通電話的世鋒似乎嫌兩人未夠鬧心,盡其話嘮本色。
「我覺得有趣的是,當我們剝奪自己去接通對方的感官時,對環境的洞悉力會比起對方來得更加深入、更加仔細。」世鋒將所剩無幾的懲罰麵包往嘴裏塞、吞盡穢氣,逐在無感覺下無意識地改變姿勢,兩拇指端相拄、結聚能手印;兩腳交疊盤起、結全跏趺坐,像極道行超然的禪師,「畢竟人類大腦會慣性排除無用資訊,但作為暗中窺探的人,我能讀取到全部細節⋯⋯」
他倏地加緊語速:「三點鐘方向,讓路。」
忽有赤膊男子肩扛兩大箱冰,在窄路逼近,語芯見狀速即拉着世稜靠邊退開。其實這搬運工在大老遠早已呼喝借過,無奈在人聲沓雜的街市,即便男子的大嗓門傳至兩人耳內,也因大腦為免資訊超載,自動將之過濾。
「我能越過阿婆阿姨的『快來挑快來看』,聽到天花板抽氣扇卡住不動的雜聲,這裏空氣才這麼翳熱、肉攤的豬肉才會悶到發臭。欸,蒼蠅。」
耳塞中話聲剛落,便聞嗡嗡振翅在語芯與世稜之間飛過,身處現場的兩人反倒慢了幾拍。急得語芯怕髒用手搧風,欲把蒼蠅撥開,險些因地面濕滑而跌倒,幸而世稜立刻挽着手扶穩女生,但未及向男生致謝,世鋒的話聲又起。
「當心腳下。」語畢,趕巧魚販大嬸持發泡膠箱往外灑,若非收到提醒向後閃躲,兩人的鞋襪怕是要被腥水潑濕了。
「搬運工把冰塊送到魚攤,貯魚箱的冰塊融化,大嬸倒走髒水更換冰塊,你們都有感知、你們都沒注意。」世鋒如是想道:「如果我跟我弟互換位置,我同樣會被多餘雜訊牽着走,不過就像我們有時需要拋開個人感受,奪回對生活的掌控,唯有抽離所有,才可覺知所有。」
在眾街坊中左穿右擠、無暇回話的語芯,窘迫地從菜市場走到熟食中心區域,點杯凍檸茶走甜,面露疲態坐到公共桌椅上,且掛掉與世鋒的通電。或許超感知力的例證,也抵不過人流紛擾,鄰着坐的世稜喝着電解質飲品,無謂硬聊。
「呼——」緩過氣來的語芯,率先打開話匣子:「這招用來玩躲避球,拿冠軍沒難度,像是聲控的蜘蛛人。」
「用來玩漆彈槍戰超強的!」世稜喜躍了下,又怕女生不是真的熱衷,「有機會再說吧⋯⋯」
坦白講,起初聽到世稜把「必、殺、技」逐個逐個字撂出,還以為是自我感覺良好的荷爾蒙失調患者的中二病發,語芯可沒想過是低配版的漫威英雄能力。雖則是低配版,但能在現實生活作見證,算是挺有驚喜,然而這天的接收量已無以復加,輕捏眉間吐氣,還想靜下心以喚回些許的正常感。
「對了,芯。」世稜差點忘記自己有備而來,探手書包搜尋,逐取出牛皮公文袋送上。
到底這隻小魔怪又打甚麼鬼主意?語芯面帶狐疑地接過公文袋,打開來看,裏頭竟是大量偽造證書、獎項、聘函,這張標示寵物美容,那張註明花店實務,由營養顧問到酒品推廣各項資格,任君挑選。
「這,這是⋯⋯」語芯霎時反應不過來。
「你說過,想要好的成績,找到好的工作,讓老媽過上好的生活。」若把平常的世稜比作羽毛縮緊、全身扁癟的貓頭鷹,現下則是恢復了圓滾滾的形態,難得眼神不見城府,更閃亮着稚氣:「有這些履歷證明就不愁沒出路了,不用再看老師臉色!」
縱使女生不見得真會用上偽造文書、到處招搖撞騙,也不得不承認這出格舉動,着實貼心,哪怕是以男生獨有的反常方式。欣然地把公文拿收起,語芯甜滋滋的微笑道:「謝了。」
這邊弟弟在陶醉,那邊哥哥在宿醉,收拾好了感官剝奪道具的世鋒,在樓梯間衝到洗手間,猛按皂液箱,急躁地洗擦着灼痛的腕臂。弱光線成了強光燈,針刺瞳孔;小流水成了大瀑布,震撼耳膜;皂液裏的化學物正腐蝕鼻管;麵包渣的漿糊泥正蠶伏吞根,一下子把屏蔽感官時所累積、壓縮的刺激度回收。
倘若哥哥的意志力稍為薄弱丁點,恐怕已把不適感連接予弟弟身上去了。
當來到熟食中心聚頭時,世鋒坐到椅上,強撐着若無其事的輕佻模樣,不過就是表情管理,包括親弟也看不出端倪。
但單憑鼻吸劑摻玻璃粉、胡椒噴霧、懲罰麵包這些名堂,大抵也能猜出剝奪過程很不好受,唯獨不知是難耐到何種程度,語芯拍肩慰問:「你感覺如何?」
「挺好的,只是舌頭還很鈍,下單了沒有?」
「點了兩個小炒,待會你閉眼睛吃吧,把味道分給你。」世稜邊提議,邊投出半滿的電解質飲品。
「那我吃些便宜的。」對着坐的世鋒接過瓶子、大口灌下,逐招手喚來侍應下單淨幼麵。
夾在兄弟中間的語芯愕然片刻,不曾想過能這樣操作,究竟在寡淡湯麵中嚐到小炒的鍋氣,會是怎樣的體驗?無謂臆測了,第三波測試來到最終階段,趁尚未上菜,趕緊讓這場雜耍表演完工殺青。
「高世鋒先生,」語芯端正坐好,擺出如面試官似的架子考問:「請說出暗號。」
鑑於感官剝奪到目前為止,只呈現了強化同體共感的部份,未能印證顱內傳音的旁白,這是為何語芯提前把「暗號」私下告知世稜,看他能否以內心獨白轉達世鋒。
「一段旋律來的,可是我不知道歌名。」世鋒不願在大庭廣眾下唱歌,單邊挑眉質疑:「用音樂做暗號,你是想看我出醜嗎?」
「重點是,如果暗號是文字的話,你倆敲牙就好了,根本用不着旁白。既然內心獨白是思考時在腦中的聲音,那換成旋律也能做到,而且不能用文字表達。」語芯有樣學樣地單邊挑眉,奸計得逞的說:「給你個提示,今天我們在課上播放過的。」
這提示可有可無,男生以前壓根沒聽過女生的歌單,何況世鋒僅以電碼得知歌名,無法把旋律和歌名對照、判別出來,看來唯有開金口真唱才行。
難為情的左右張望,以確周遭食客沒在朝着自己看,世鋒羞得耳根發熱,湊前小聲哼起。
雖則每小節都走音掉拍,但尚且還能聽出是《我來自火星》的副歌,原來連尊貴的主席也有東西不擅長,逗得語芯捧腹大笑:「哇!我的遺願清單打勾了,哈哈!是這首沒錯⋯⋯」
「⋯⋯最後,恆齒掉落為甚麼再生,再生之後為甚麼爆炸,我們沒有答案。」回顧世鋒在帳篷提及的小總結,「這些年來,除了弟弟服用抗腦癇藥後偶爾接通不良,敲牙這能力幾乎沒有任何限制,你說有芯片裝在牙齒裏面也不出奇,但在幾天之前,我倆未曾見過牙會爆炸的。」
該要面對現實了,夜幕低垂,明天還要上學呢,害得人家整日全栽在那蠢測試裏,兄弟自然而然的送女生回家、無外乎於普遍禮儀。若把心電感應換成瞬間轉移該有多好,那便不必在這裏擠地鐵。
終日勞碌半死的上下班,無暇顧忌公共場所亦須留有私人空間,這個背靠扶手柱、那個硬塞敬老座,乘客不惜擁擠搶佔車廂面積,逼着仨人站得愈來愈近。忽有暖意輕拂臉龐,原是彼此呼吸氣息來着,身貼着身、眼望着眼,鋒稜正想略盡紳士風度退開,列車倏地顛簸了下,語芯失足倒入倆男懷中。
「健身不練腿,遲早會後悔。」世鋒隨口胡扯,試圖化解尷尬。
「把書包揹在胸前吧,只是建議⋯⋯」世稜兩手插袋,慎防又再摸到。
場景由異能者美劇切至戀愛腦韓劇,真壞、真快,還是環境因素使然的肢體接觸,老梗、零分重作,任由語芯內心再怎麼抱怨,也是女生首次探手男生肌肉的觸感,有些爽。結論是到抵站為止,列車沒有為男女提供揩油的藉口,小確幸、小失落,不知怎地同時懷有兩種情緒,語芯不形於色,率先走出車廂。
鑑於即將迎來中秋佳節,鐵路沿綫的上蓋商場盡是嫦娥、玉兔主題的裝飾物,到底那些資源壟斷者是經營策略,還是審美缺陷?為何造工精美的都不在商場中庭,而是在商場外的休憩地?
草坡上排列幾個歐式鐵藝拱門花架,以賀中式節日,雖則名為燈籠走廊,但燈籠甚至不是傳統的喜慶紅,更似懸掛着西式甜點常見的糖絲球,淡粉綠、淡粉黃,如滿空繁星期般閃耀。廊道盡處有個頗大的裝置藝術,約兩立方公尺的銀色月球,描摹了隕石坑紋,由內而外的散發光亮。
儘管鋒稜百般挑剔,這個仿製月球弄得失之偏頗,該是反射原理才對,語芯依然堅持掏出手機合照幾張,奈何礙於光源微弱,該是淪為剪影拍下燈飾,還是捨棄景物拍下近照?
就在女生糾結之際,倆男提出了更好的提議,反正已攝下剪影和近照也不滿意,不如試試看能量場攝影術吧。拉開書包拉鏈,世鋒取出小型攝影腳架,世稜取出大塊盒式相機,協力設置鏡位。無論底片使用配額歸誰擁有,該要拍劉民也好,還是拍貴梅也罷,兄弟都贊成和女生同框留念。
「你倆喜歡追飛碟,」語芯撫順裙襬坐到花圃石壆上,「與這些能力有關係嗎?」
見向來話多的大哥挪開視線、避而不談,世稜只得代以答道:「我們小的時候,不懂得區分天堂和太空,以為在天上就是相同的東西⋯⋯」
「過去的事就別提了,沒人想知道。」世鋒斬釘截鐵地插話、截停小弟,疑是怕被當作患有戀母情結的媽寶。
你倆是如此特殊,而我是如此平庸,若真有值得嘲笑的餘地,煩請務必告訴我:「說吧,我想知道。」
然而弟弟順着兄長的意思,低頭不語,寂靜良久才得到哥哥頷首准許。
「媽媽為了生下我們,難產而死⋯⋯」縱見負親大人醉酒家暴、阿嫲講的睡前故事、夜光風箏畫面在腦海裏閃現,世稜如是坦言:「等到我倆六歲,以為只要能活捉外星人,就能交換人質,把上了天堂的媽媽贖回,直至現在⋯⋯」
那些無法修補的童年破洞,總使人做盡傻事,也不曉得該作何慰解,任何言詞都變得蒼白無力。語芯緊抿着唇,從石壆起座走到他倆跟前,微揚起下巴道:「如果你們不嫌棄,以後要追飛碟也帶上我吧,活捉外星人,聽起來似乎需要更多人手。」
既然非要幹些傻事不可,那就一起傻,哪怕這份考卷沒有標準答案。
按鍵調好相機設置,兄弟趕忙站到語芯身側,等待自拍計時倒數。世鋒在左,故意板着副撲克臉,豎起大拇指;世稜在右,配合地擺出厭世顏,反向剪刀手;語芯夾在中間,捏指比心,但因角度偏差,看着更似別在披薩放鳳梨的義大利手勢,卻又粲然而笑。
「喀嚓——」仨人在照片中的氣場混和,放射彩虹色的光暈,連日月星辰也相形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