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朵垂垂紫花交頸一纏,往根部反向拉扯,花莖細軟,一個施力不對,便會斷裂作輸。
「出大事了!」棠娘步上她獨居的小樓,開門進來後趕緊關上門,就聽:「啊!」寧澈俯桌趴倒,對面的桓古尋挺著胸膛,神色得意。
桌面盡是殘花敗草,是潘文雙整理窗臺花瓶的花時,剪下凋零的枝葉,桓寧二人閒著沒事幹,便拿去鬥草拔河。
棠娘坐上空下的蒲團,道:「薛尚善領著西、南、北三渠的人馬登上晷丘島,不知要幹甚麼?」
桓古尋眨眨眼:「他去晷丘島做啥?」「找你們兩個。」潘文雙手中的花剪喀嚓喀嚓,「他曾探問你們二人的去處,我感覺他不太對勁,遂騙他說人在晷丘島。」
寧澈另問:「棠姑娘在藥鋪可有收到音訊?」「有。」棠娘將藥包擱上桌,答:「掌櫃說:『燕雀覆巢,老翁司南,金蟬脫殼。』」
「喀嚓。」剪去最末一枝,潘文雙放下花剪,嘆:「虧我昨夜還手把手地教薛尚善怎生造證審訊……枉然。」
「既能傳訊,子謐他們應及時逃脫,如無意外,理當安然無虞。」寧澈忖道:「燕雀覆巢……西渠生變,事態愈發棘手了。」
桓古尋猶豫:「發展到這個地步,咱們還要再待下去嗎?」「當然是趕快走啊!」棠娘道:「我聽到小道消息,說戴成琦死了,薛尚善氣到抓狂!」語罷,另三人均面色沉重,寧澈問:「怎麼死的?」
「好像是幾天前就被一劍穿心,當場死亡。」棠娘答完,再續:「而後薛尚善立時勞師動眾地前去晷丘島,他是不是認為凶手是你們……哎,總之趕快走!」
「走,即是將太湖拱手相讓。」寧澈豈會輕易認輸:「薛尚善冷靜下來後,就會明晰咱們沒道理同他為敵。」
「那也要他能冷靜下來。」潘文雙托著右腮,嘟起嘴瓣:「彼此的信任本就不足,一有裂痕,再難挽回。」
「那就逼他冷靜。」桓古尋的語調難得強勢:「他單獨面對咱仨,再大的怒氣都會瞬間消失。」「三位要上晷丘島?」棠娘憂心:「眼下去那兒,無疑自尋死路。」
「不去那裡,連翻盤之機也無。」寧澈又拈起一朵紅花把玩,「薛尚善易受外力影響,這也表示咱們尚能拉他回頭。」桓古尋亦揀了朵黃花,勾住對邊的紅花,慢慢加強力度,「如今吳蛟幫只剩薛尚善話事,他支持誰,誰就是贏家。」
交纏的花朵其莖筆直,暗暗相互較勁,拉扯的力氣不能太大,否則會扯斷己方的花莖,也不能完全不用力,任憑對手拉去花冠花萼,得配合花莖本身強韌的程度,細微地調整勁道。
潘文雙閉目忖度,桓寧兩人持續拔河……「棠姐姐,可否請你備一艘船。」
「可以呀!」棠娘當即答應:「你要哪種船?竹筏、小船,或是遊舫?」
「棠姐姐有遊舫?」潘文雙奇道。「是我一個朋友的,就停泊在吳縣的渡口,他說想用跟看船的人說一聲便得了。」棠娘答。
晶瞳緊盯著微微顫抖的花朵,嘴上道:「大搖大擺地登島肯定行不通,遊舫是個不錯的掩護。」
「棠姑娘,小弟想邀約十個伶人出外,請她們上船載歌載舞,順道暢遊太湖。」似是想到甚麼妙計,寧澈的兩顆眼珠轉啊閃的。
「你想利用花娘接近晷丘島?」棠娘擔心:「滿堂春培養的是才女,不是殺手,我怕姐妹們會……」「棠姑娘放心,我自不會輕忽汝等人身安全。」寧澈手仍拽著花莖,側臉正對棠娘:「你們只消吸引那群匹夫的目光,讓我們有空檔溜上島即可。」
潘文雙覆住棠娘的手背,「吾等也會同船而行,不會有事的。」桓古尋亦言:「你們在舫上唱歌跳舞,我們三人就潛伏於船側,待船隻靠近島嶼時,偷偷泅水上岸。」
棠娘問:「那三位此後怎生離開?」「免操煩。」寧澈頗具自信:「薛尚善自會恭送我們平安回……哇!」他驀地垂頭沉肩:「又輸了!」
但看紅花斷成兩截,後半截猶在白皙的指掌間,前半截則垂落於黃花之下,首尾異處。
*****
「渠頭,還沒搜到那兩人的蹤跡。」郭大吉回報後,薛尚善搓了搓下巴,後命:「生火,我就不信火燒屁股了,他們還能躲著不出!」
張奎一聽不得了,道:「如斯大動干戈,恐驚官老爺會……」薛尚善豎眉說:「算上早先的帳,吳蛟幫共有五個渠頭死在那兩人手上,那些當官的若還想平平順順地待在吳縣,就不該幫著外人!」
「但您今晨說那兩個小子沒理由和咱們對著幹,不到半天便改口,弄得大夥兒一頭霧水,兩個時辰前還圍殺夏時鳴一行人,和禹航會、東滎派結下梁子,現又……渠頭,底下人已有微詞……」張奎苦口相勸,奈何當家的聽不進去,聲色轉厲:「我怎麼說你怎麼做!別在那邊婆婆媽媽,找一堆藉口,我瞧你平日也沒那麼多顧忌,怎地今兒個怕東怕西的……莫不是奸細?」
「不是!」腦海閃進丁阿薪死前的情狀,張奎登時狂冒冷汗,趕忙轉身吆喝:「那邊的,手腳快點,你們這樣忙到天黑火都還未生起來!」然後兩腿一邁,也去砍樹挑柴了。
正當地上的乾柴越疊越高時,卻聽鈿瓔珊珊、笙簧流聲。
自湖上吹來的涼風一如平常清爽,不過隱約透著一縷勾人的香氣,轉頭望向湖面,就瞧白鷗青舫搖淥,翠衣紅妝獻舞。這班五大三粗的漢子成天臭烘烘地吃喝拉撒,雖不是沒見識過美聲妙舞,但這麼近距離地觀賞猶是頭一遭。
「咦?是哪個大戶人家在宴客啊?」幾個年紀輕輕的小夥子忍不住停下手裡的工作,踮腳翹首。
狄兆興眼尖,認出舫上領舞的女子是滿堂春頭牌,興奮大呼:「是棠娘!」
「真的是她!快去瞅瞅!」
「有回我在街上碰巧與她擦身而過,我鼻子裡的香味,足足過了三天才散去呢!」
「她的歌喉才叫一絕呀!我還特意去滿堂春對街的小店當雜工,天天聽她的歌聲,活兒做得再多也不嫌累!」
恰巧此際棠娘單足立地,展臂旋身,羅裙霞帔飄飄,猶似仙女下凡,驚艷得人話都說不出來,僅能迭聲讚嘆。
知悉棠娘的魅力有多大,薛尚善也不喝叱手下回神,徑直吩咐:「叫人去舫主那兒說,請他們的船駛遠些,莫干擾咱們行事。」
好不容易等畫舫划遠了,漢子們才戀戀不捨地回來,薛尚善亦道:「好好幹活,誰第一個發現桓古尋和寧澈,重重有賞。」
「嘿!」聽見有彩頭,幫眾更加賣力。
陽光下揮汗如雨,暗影中窺伺若蟄。
「得想個辦法讓薛尚善落單。」就著一小條窗隙,桓古尋道。他偕寧澈、潘文雙,趁著大眾沉醉於美人美姿時,束好頭髮,穿上水靠,避開數百人的耳目,悄然游水登島,隨即翻進一間小屋,這屋子離吳蛟幫聚集地不遠不近,於茲監視再適合不過。
長目瞄向停靠岸邊的中型遊舫,寧澈提議:「那應是薛尚善的船,不如到艙裡等他?」
桓古尋搖搖頭:「那得經過吳蛟幫那群人,夜裡還行,現下大白天的,難吶!」寧澈細想後也道不行,再忖:「不然我扮成幫眾接近他,設法引他至僻靜處?」
「薛尚善的警覺心很重,沒那麼簡單就上當。」嬌媚的女聲自後方響起,潘文雙站在一張餐桌前,背對桓寧二人。寧澈好奇走近,「你在看甚麼?」
餐桌上擺著沒吃完的飯菜,晷丘島出事已逾三個月,食物早就發霉了,盤中又白又綠的,看不出是何菜餚。
素手五指互相捻揉,潘文雙蹙眉沉吟:「屋中擺設如初,代表這裡沒有發生過打鬥爭執,那晉淵莊是怎生殺害島民?」
寧澈下意識推斷:「興許是下毒。」「瞧見家人倒在飯桌邊,誰還敢繼續吃?」潘文雙道。
「會不會是毒素進入體內後,過了一段時間才發作。」桓古尋說:「一家人坐下來吃了好幾口飯,然後接連毒發身亡。」
「那還是太整齊了。」潘文雙兩掌攤前,道:「過程中竟沒翻倒一桌一椅,連根筷子都沒掉地。」她再問:「別戶也是這樣嗎?」
「我們沒有走過全數的屋子。」桓古尋答:「不過堆著焦屍的那間屋……跟這兒的情景很相似。」「程寅達曾在島民失蹤後來茲查探……」念及他的話語,寧澈道:「他也說島上除了杳無人跡外,一切如常。」
「他有看到焦屍嗎?」潘文雙加以細問。
「他沒提到,我想是無。」桓古尋說:「那間屋子也沒有燃燒過的痕跡,不是焚屍的所在。」潘文雙問:「屋子在哪兒?」
「那裡沒甚麼好看的。」寧澈食指點著心臟,「一家五口,一男四女,三大兩小,皆遭一掌擊斃,死後被燒成黑炭。」
潘文雙卻問:「你怎知他們是同一家人?」寧澈一愣,桓古尋則言:「晉淵莊一直是靠觀測天象判定哪戶人家是禍國妖星,這次會有例外嗎?」「但……」寧澈道:「咱們也沒確認那五人的身分。」
「同不同一家很重要嗎?」桓古尋聳聳肩,「反正就是住在這座島。」
「那剩下的島民究竟在哪裡?」潘文雙提出疑點:「生有人,死有屍,要掩藏兩百多具屍體不是易事,若是以烈火焚燒殆盡,附近的漁民應會看著此地煙霧瀰漫,但咱們並無耳聞相關的說詞,若為沉屍入水,只要一塊屍肉浮上水面,必起軒然大波。」
「所以那兩百多人……還在島上?」桓古尋擰起雙眉:「他們還活著?」
「我認為活著的機會不大。」寧澈思索:「但這就更怪了,為何那五具焦屍是不一樣的死法?另外……起初程寅達沒見著焦屍,說明焦屍是爾後才出現的。」
黛眉一軒:「你還覺得那裡沒甚麼好看的嗎?」
見俊容稍黯,桓古尋便道:「我和她去就好了,你留在這裡吧!」「不。」寧澈抹了把臉,「我要去。」
於是三人再度跳窗,瞄了一眼遠處的吳蛟幫後,飛身縱至斜前方的房舍,迅速入內。
此間與上次來的時候沒甚麼改變,焦臭味雖淡了不少,寧澈仍不想接近榻上的焦屍。他環目四周,之前來去匆匆,沒怎麼留意此屋,潘文雙和桓古尋則走向焦屍,細細觀察。
大火燒過的屍體焦黑變形,僅可粗略判別男女長幼,確實如寧澈所言,五屍交錯堆疊於石榻,由下而上依序是男人、女人、老嫗及兩個小女孩。
「倘使這五人亦是島民,叛黨也該在此焚屍,火勢雖不足以引起外人關注,但絕對瞞不過島上的人,可是看一看周邊……」潘文雙瞥了眼外頭很是尋常的街景,續:「過於鎮靜,反而有違常理。」
桓古尋同樣滿腹疑惑,一邊舔著犬齒,一邊注視頭前的土牆,牆面上畫著半黑半白的圓形,周圍有三顆十字星號鼎立,原本不察有何古怪,看久了不禁喃喃:「這符號……是不是太大了點?」
「太大了?」潘文雙亦面朝牆壁,未及深思,低沉的男聲又響:「而且……」桓古尋沾起床緣的一抹灰,湊至鼻前嗅了嗅,「這兒又沒佛堂,為甚麼要燒香呢?」
「這是佛香?」胼指伸到小巧的鼻尖下,兩道柳眉間的皺摺愈來愈多:「難不成有人在祭拜他們?」「那這祭拜挺隆重的。」桓古尋指向床角的一小片紅,說:「還點了蠟燭。」
「蠟燭……」桃花般的雙眼重回土牆,後又低頭俯視焦屍石榻,再側臉瞧瞧左右,豁然開朗:「這……這是一座祭壇!」
「祭壇?」俊臉一呆,潘文雙進而解釋:「整間屋子只有這件家具是石製的,原先我道是這戶人家怕熱,方擺了張石榻於客廳,然則其實它並非供人休憩的涼榻,而是祭臺,其上的燭淚和香灰便得佐證。」
「這麼說的話,祭壇是在祭祀這個符號?」桓古尋問:「這個符號不是晉淵莊的標誌嗎?該最常用在傳遞暗語,如有其它特殊的含意,會是何意呢?」
「兜率天。」寧澈倏地發言,他坐在房室另一頭的書案前,手捧著一摞書,邊讀邊道:「是個生前行善越多,死後享樂就越久的福地,彌勒菩薩便於這塊淨土修行。」
「菩薩可不會這般殘忍,要求活人獻祭。」潘文雙道。
「晉淵莊供奉的菩薩就會。」寧澈起身把日記遞予同伴,「我從書案旁邊的抽屜找著這家女主人的日記,那五具焦屍委實是一家人,裡頭記錄了他們被獻祭前的事。」不似彼時習慣用卷軸記事,這本日記是將一張張藤紙疊好後,上下各用一塊木板夾住,中間打洞穿繩,捆起整本書,天竺或西域的佛經時常使用此法裝訂書冊。
翻開首頁,即見:「正月十五,戊午,陰轉晴。今是上元之夜,本來雲太厚賞不了月,島民頗感失落,但上人說執著是苦,想升官發財是執著,想賞月亦是執著,越是執著,越求而不得,於是讓我們靜坐冥想,化消執念。再張眼時,天空的黑雲竟然散去了,雲後的月亮又大又圓!雖然上人沒明講,但我想是他為不讓大家失望,悄悄用法力驅走雲霧。」
再翻過一頁,上頭寫著:「正月十六,己未,雨。今早阿娘頭痛,試遍了各種方子都沒用,然經上人念佛祝禱,馬上就好了,真真神奇!上人說九九升天後,所有病痛苦難不再,我的膝蓋也不會一下雨就犯疼,希望那天快快到來。」
翻至第三頁:「正月十七,庚申,陰。晚上阿基阿香來家裡作客,吃晚飯時,阿超問起阿基酒戒得怎樣,阿基高興地說有上人的幫助,成功把酒戒掉了。太好了,阿基一家總算也能上兜率天了。菩薩呀菩薩,您當真英明,派了上人下凡渡化我們,方今島上的人皆茹素不酒,家中仍有雞鴨的,只養不殺,上人如斯功德,望日後他修成正果,咱家能有幸侍奉。」
第四頁則寫:「正月十八,辛酉,晴。下午芃兒貪玩,打彈弓打傷樹上的小鳥,阿娘阿超嚇都嚇都死了,請示上人後,上人說芃兒乃無心之過,菩薩不會介意的,好生替小鳥敷藥療傷,並念經迴向九九八十一遍,即能消除業障。好險好險,這等天大的福報,差點就沒了!」
第五次翻頁,該天的日記內容特別長:「正月十九,壬戌,晴。傍晚芊芊被隔壁的老陳叫去幫忙收菜乾,她沒留神腳邊,踩傷了一隻小蟾蜍。老陳那厮見狀竟高聲嚷嚷,講咱家連連破戒,壞了受命之身,菩薩不會喜歡我們了,說不準還會降罪晷丘島云云,氣死我也!那隻蟾蜍分明是老陳故意放在那兒要陷害芊芊的,他妒忌咱家得到上人點化,能夠永生居於內院侍奉彌勒菩薩,不受六道輪迴之苦,他人只在外院享受果報,福報盡了就要返回人間。像老陳這種人,要不是因為也住晷丘島,豈有此等福氣?就算真給他上了兜率天,只怕茶沒喝完便被趕下塵世。」
「唰。」六翻書紙,日記的長度回復正常:「正月二十,癸亥,陰。明天就是九九飛升之日,阿超要全家人都別出門,免得不小心犯戒。阿超看兩個小的悶得發慌,突然說要煮紅豆湯,讓小的進廚房幫他。他好久沒下廚煮飯了,不曉得以後還看不看得到他這副模樣,彌勒菩薩的內院有廚房嗎?」
翻到第七頁,寫道:「正月廿一,甲子,晴。今天是升天日,鄉親都很期待,老陳也不那麼討人厭了,我提早上香,算是給兜率天的菩薩打聲招呼,拜完上人也差不多要到了,待他用淨水洗去吾輩凡塵污穢,佛火燃去吾輩俗世雜念,就能以身獻佛,弘法驅魔,渡世濟民。」
讀到尾段八字,潘文雙眼神一沉,不由得斥:「邪魔歪道。」寧澈說:「看來不只這家人,整座島的居民都被晉淵莊的神棍騙了,以為自己真能升天前往喜樂之境,實則成了無主孤魂,至死都不明不白。」
潘文雙隨手擱置日記,道:「目下正事要緊,其餘的等會兒再說。」
欲要出門,但瞧桓古尋兀自沉思,寧澈遂喚:「阿尋,該走了。」
桓古尋咬著下唇:「倘若遺體皆在島上,那就一定找得到。」「要找也不是現在找。」潘文雙搖首說:「等敲醒了薛尚善的腦袋,再讓他遣幫眾徹底搜索一番,總好過此刻咱仨既得鉅細靡遺地調查,又要慎防敵方察覺。」
「用不著那麼費事。」澄淨的大眼一亮:「我大概猜得出晉淵莊把屍體藏在哪裡。」
「哪裡?」另二人異口同聲。
「處理大量屍體不外乎兩種方法,火燒與土埋。」桓古尋分析:「剛剛已說火燒不可能,那就剩土埋了。可是我和小澈曾在山頂待了數天,並無瞧到島嶼有哪處覆蓋著大片新土。」
「那倒底怎生藏屍?」寧澈猜測:「用那個會腐蝕肉體的毒藥?但……這得消耗多少藥水,才能將兩百多副骨肉溶得一乾二淨?」
「不是毒藥,是土埋。」桓古尋說:「只不過不是埋在地底。」
「不埋在土裡,那會埋在哪……」話到一半,寧澈猛然醒悟,潘文雙亦會意過來,側頭望外。
晷丘島的晷丘雖不高,但要挖個山洞藏匿兩百具死屍,不是問題。
「敢在百人塚上扎營建塔,晉淵莊的膽子也真夠大的。」桓古尋沉聲:「走吧。」
三人重回原來的屋舍,眼看吳蛟幫已經去除一彎草地,澆水闢出防火線,線外是人群,線內則散落著枯枝乾柴,只需扔下一把火炬點燃,便能順勢燒到木屋茅舍,屆時晷丘島熾焰熊熊,一發不可收拾。
「薛尚善這傢伙,不生氣還好,一生氣就喊燒喊殺的。」寧澈匿在窗邊,思緒飛轉:「既然背面伏擊繞不過去……」料到他在想甚麼,潘文雙逕言:「正面強攻恐會引發火災,這島一燒起來甚麼都甭查了。」
「也是。」寧澈撇撇嘴,而後靈光一閃:「阿尋,帶上你的弓。」桓古尋早已拆下包裹緊密、久未使用的弓箭,穿戴在身,「你想怎生做?」
寧澈回眸燦笑:「示之以動,利其靜而有主,益動而巽。」
*****
「可以了,都退到外面來。」眼瞧防火導火的工事完成,曹志榮接過火炬,道:「都退開了嗎?我要點火啦!」
「慢著。」男音清亮,一道頎長的身影步出密林,正為寧澈。
目標自行露面,吳蛟幫蠢蠢欲動,然見玉白的長指捏著一管火熠子,「別動!誰動我就縱火燒誰。」
「你扔啊!」薛尚善手指防火線嗤笑:「老子倒想看看,你的火怎生燒到我!」
「蠢貨。」寧澈細聲譏諷,然後振腕一拋,火熠子應力飛升,百來道視線隨之上移……「咻──哆。」勁箭破空,擦過半空中的竹管,火熠子受力彈飛,落在防火線外,一小堆沒用上的乾柴,因為柴下塞了許多浸過油的碎草紙當火種,觸火即燃。狄兆興站得最近,正欲上前撲滅,天外又來一支飛鏃,直插右腳前的草地,他渾身一顫,僵在原地。
少少兩箭,卻怵得人心驚疑惶惶,惟寧澈一臉輕鬆:「都說不准亂動了,還不聽話,各位就這麼想當活靶?」
「寧澈,你和桓古尋別耍花樣了!」薛尚善冷然:「任憑桓古尋箭術通神,也不過一張弓,一射能有幾支箭?我火一點下去,你們兩個就準備去見祖嬤!」
寧澈微笑不語,再掏出一管火熠子,左臂一揮,竹管二度升空,於此同時,第三支箭離手離弦,乘風疾飛,「哐啷!」箭矢不但命中火熠子,還從群眾間呼嘯而過,射下吳蛟幫後頭那艘遊舫的船燈,燈油灑地,火苗轟然成焰!
船起火了自然要救,但無人敢妄動半步。
「我不悉桓大哥能齊發幾箭,僅知他一箭起碼死一個。」寧澈神色友善,吐出的言語卻使人噤若寒蟬,「薛渠頭,咱們能否化干戈為玉帛,心平氣和地談一談?」。
薛尚善瞪著火燒船,面容扭曲:「休想!」而後戟指揚聲:「殺了他,他才一個人,狄兆興曹志榮,攻他右……」「喀。」機括輕輕一響,打斷怒吼,寧澈垂目撫過袖裡劍的劍鋒,「薛渠頭,莫讓你的追隨者白白送死。」
「渠頭,對方僅只兩人,何不找幾個手腳俐落的,踅到他們後邊,攻其不備,來個前後夾擊?」張奎悄聲獻策,薛尚善即說:「好。」接著揚言:「寧澈,你同你的好朋友殺我吳蛟幫五個渠頭,今日還要屠我幫眾,分明是欺太湖沒人!就算有禹航會在你身後撐腰,你也不能任意妄為,眼裡還有道義、還有公理嗎?」
「對,說得好!」吳蛟幫頭不轉、腳不動,嘴巴開闔倒是挺快:「不講義氣、不講道理,天也容不下你!」
我跟你們講甚麼義氣?講道理你們也聽不懂……寧澈腹誹,表面上續言:「薛渠頭,我倆與吳蛟幫素無冤仇,何以要徒惹是非?結交朋友總好過豎立敵人,請您再仔細想想,切莫輕信流言蜚語。」
薛尚善冷哼:「你們做了哪些好事自個兒清楚,別想用花言巧語唬弄我。」
「薛渠頭誤會了,奴家擅長的不是花言巧語,而是剖析利害。」甜美的嗓聲忽來,居然落在耳畔!薛尚善這才發覺一抹冰涼緊貼脖頸,周遭的小弟亦是慌張失措,潘文雙未知何時,竟爾潛至吳蛟幫背後,挾著一枚柳葉鏢,抵上渠頭的頸脈!
精緻的下頷仍淌著水,想來是桓寧二人在前佯攻,她則行水路狙擊敵後,出奇制勝。潘文雙信手揩去水珠,再言:「退下,否則貴幫就要辦聯合公祭了。」
薛尚善擺手示意,手下應命散開。「你……你怎地也在這裡?」本想乘其不意,卻先給對手降服。他猶未想通,明明我方快手快腳突襲這座孤島,寧澈及桓古尋合該猝不及防,為何仍能通傳音書,聯繫到理應在外的潘文雙?
潘文雙嫣然一笑:「你不懷好意,我怎能誠實相告?」
「我才沒有不懷好意!」薛尚善眼眶泛紅,非常激動:「難道程寅達不是你們殺的?殊料我一時錯信歹人,便令成琦命喪汝手!」
此時寧澈穿越一眾人走來,以不給旁人聽去的音量道:「程寅達會死,是因為他已成晉淵莊的爪牙。戴渠頭是遭晉淵莊謀害,而非我們下的手。」
「我不會再相信你們的一字一句。」薛尚善索性閉起眼:「殺了我,反正你們也逃不出太湖!」話音一落,四面幫眾更是心急如焚。
「為甚麼認定是我們幹的?」桓古尋離得較遠,故最後行來,「有人跟你講了甚麼嗎?」
薛尚善沒有睜眼,只說:「有人被蒙在鼓裡,自也有人明察秋毫。」
「明察秋毫,卻不見輿薪。」女音溫柔依舊,然柳葉鏢上的拇指稍加使力,立刻滲出鮮紅,薛尚善的身子抖得益發劇烈,「若事實真如薛渠頭所想,何以至今你性命猶存?」
此語一出,故作鎮靜的薛尚善面現一絲鬆動:「我、我……」然而頸邊的柳葉鏢不容猶疑,揚鋒濺血!
「渠頭!」幾名按耐不住的手下顧不了太多,本欲一擁而上,卻被兩股截然相異,大澤崇山般的氣勢震懾住,裹足止步。
「啊!哈、哈……」薛尚善摀頸仰倒,桓古尋從後扶住他,他攤手察看,掌心雖滿是鮮血,但是血流得沒想像中多,似乎僅被劃破皮肉,並無傷及動脈。
「是誰?」寧澈湊近如畫的眉目:「你的家人?心腹?朋友……該不會是戴成琦?」
驚魂未定的人終於坦承:「是她的哥哥。」「哥哥?」桓古尋歪頭。
「那日……那日我同你們商議完,有個自稱是成琦哥哥的人找上我,他……他知道成琦是戴家的養女,原是揚州海陵人……他說你們既殺了程寅達,就決計不會放過我和成琦,後來他還預謀刺殺烏有義,想不到烏有義真實死了!我亦信了他八分話,而後……而後見成琦她……我一怒之下,方會……」不堪連日接踵而至的高壓及噩耗,薛尚善聲淚俱下:「當初……我只是想跟成琦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不再遮遮掩掩的,怎地……怎地會變成這樣子……」
「想報仇,就乖乖聽話。」拭去鏢刃上的血跡後,潘文雙道:「跟你借點人,找個物什。」薛尚善抽了下鼻頭,情緒稍復:「甚麼物什?」
「山洞。」桓古尋道:「一個洞口封得很密實的山洞。」
*****
「找……找到啦!」但聽某人大聲一喊,分散三處,也在晷丘山下四方搜查的潘文雙、寧澈與桓古尋連忙循聲奔去。
山洞位於晷丘山腳西北,因背陽加上林木茂盛,洞口不易為人所察,其長寬皆逾一丈,卻砌填磚牆,將之封堵得甚是嚴密,更詭異的是,牆上繪有一只巨大的八輻法輪,法輪是紅色的,觀其筆跡,應為徒手蘸抹顏料,逕往牆壁畫,並任由多餘的汁液淌出筆畫,風乾後留下道道紅痕,看上去格外令人不舒服,亦未悉是顏料用的是硃砂,抑或人血……
「這……這甚麼啊?」縱然天色猶亮,狄兆興卻覺背脊隱隱發涼。
「島民的屍體應該就在裡面。」桓古尋一語驚人:「開挖吧。」
「等一等!」薛尚善正好趕來,聞言愕然:「你說牆後有島民的屍體……全、全部嗎?」
寧澈點點頭,並言:「諸位終是太湖的鄉勇,假若不欲晷丘島變鬼島,就掘開磚石,好生安葬島民。」
潘文雙則在他耳邊小聲說:「搬出那些屍體後,薛渠頭便瞭解晉淵莊的處事風格。」
磚牆不厚,拿著鐵鎚鐵鍬,三兩下便鑿穿了,牆垣崩裂倒塌時,其後的土塊沙塵跟著滾落,但聞:「哇!」一個小弟連滾帶爬地跑開,塵土飛揚中,赫然滾出一根手骨,骨上黏著尚未腐爛的皮肉,當中十多隻蛆蟲鑽來鑽去,著實恐怖噁心。
挖到白骨,幫眾又懼又慌,議論紛紛,薛尚善出聲安定:「這些島民是受奸人所騙,無辜枉死。無須害怕,咱們是來做好事的,心存尊重,運出島民的屍骨,好讓他們入土為安。」
江南多水澇,吳蛟幫本就時常協助賑災,也不是沒見過罹難死屍的慘狀,然而是次情況很是離奇,讓人心底直發毛。
山洞是一層屍體一層泥土地填滿,縱使吳蛟幫有三百多人,仍舊費了很多工夫,直到隔天中午才清運出悉數的屍骨。此島島民多屬於當地的大族張氏,張宗主與數名耆老聞訊而至後,由於屍體大多腐化得難以辨認,衣物亦破破爛爛的,幾番計較,決定就地埋葬。
兩百四十二個島民重見天日,現場籠罩著一股沉悶的氣氛,畢竟此前堆埋在山洞中三個月,小如指節的骨頭早就脫離原主,很難判斷誰是誰的,只能勉強拼湊大致的遺骸。在其重新葬好前,桓古尋三人在骸骨腐氣間且走且停,端詳已透露不了太多線索的屍骸。
「骨頭完好,沒有折損斷裂的跡象。」寧澈蹲在地上,眼光投往身前的男屍,「既無明顯的傷勢,故非遭武人擊殺,該是被毒死的。」桓古尋也屈著身,環視一地殘骸,說:「那會回到最一開始的問題,如何一次毒死兩百多人?」
「下毒下在杯子裡,乾杯之時,一口取命。」潘文雙正在檢驗後方那具女屍,她手執柳葉鏢,稍微挑開女屍右手的食指,方見其中藏著一盞小杯,「我方纔在另一具童屍的掌中也有看見茶杯。」
「乾杯?為了甚麼而乾杯?」桓古尋摩娑後頸。
「為誆騙無識之人,晉淵莊必編造了一套怪力亂神的儀式,照著做方得升上兜率天享福。」寧澈同意潘文雙的看法:「一齊舉杯就口,當為儀式的步驟之一,島民誤信喝了便可升天,時辰到了就回家,實則一去不返。」
「沒錯。」鏢尖改點女屍的衣服,潘文雙言:「這衣衫的料子是上等的絲綢,除非遇到節日喜慶,普通平民不會沒事穿得如此華麗,必是要參加某個重大的典禮。」
「可是……晉淵莊為甚麼要這般麻煩呢?」桓古尋抱臂苦思:「既然能不沾血、不出亂地解決兩百個島民,幹嘛要特地拉出那家人,用另一種方式送人上路,還從島外運來泥沙藏屍,實在古怪。」「甚麼泥沙?」寧澈困惑。
「埋屍的泥沙不全屬於晷丘島。」桓古尋指著骨頭旁的土塊,道:「此中和了黃沙。」
潘文雙及寧澈定睛一瞧,泥土的確混著粒粒黃沙,不說還真沒注意到,屍骨也沾到了些許沙粒,在斜陽的映射下,彷彿撒上了金粉。
桓古尋續說:「這和晉淵莊先前的作風全然不同,我是說……直接揮兵屠殺,不是更快更方便嗎?做這麼多是做給誰看?天上的神佛嗎?」
寧澈語帶鄙夷:「他們都可以因為星辰運行而滅人全家,血祭彌勒佛這等荒唐事也沒甚麼好訝異的。」
「不。」潘文雙亦察覺內情不單純:「以往他們作案後,均是放火毀屍滅跡,這回卻大費周章,又是騙人信佛,又是埋骨砌牆,尤其那只法輪,怎麼看怎麼怪異。」
「如果此舉另有用意……」寧澈支頷尋思:「要說做給誰看,當是給活人看的……晷丘島尚有倖存者嗎?」
「有無倖存者不確定,不過能確定曾有一人與島民密切來往,島民也對他敬若神明。」潘文雙長身說:「日記不斷提及一位上人,大抵就是那個法號弘渡的紫衣和尚,咱們該親自登門拜候,請教這位高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