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叔逸壓低笠帽,快步前行,到了桂樹林才放慢步伐,泰然進入追思樓大廳。慧觀和季香猊還在等待牌位刻製完成,正殿前的騷動尚未傳開,故此處仍舊安逸平和。
為友助念的老僧跪坐於地藏菩薩前的蒲團,專心默誦佛經,季香猊拄著四稜鐧立於其後,喬裝成僧人的桓古尋一襲棕色袈裟,在外邊低頭掃塵。
別有居心的潛入者收斂氣息,緩步而近,在距季香猊身後一步半之遠時,嘴一張:「唉呦!」假裝趔趄前倒,季香猊右轉回首,藏在高叔逸左袖的匕首悄然探頭,欲捅人後腰!
「呃。」千鈞一髮之際,季香猊左手機敏拐後,但這一下又快又隱蔽,雖已握住匕首,仍有過半劍刃深入腰肉。他忍痛擎鐧,落往偷襲者天靈蓋。
高叔逸先是撤遠,短劍換手刺往季香猊臉面,他後仰避開,敵人隨即力匯左掌,拍向胸膛!
季香猊飛上供桌,撞翻桌上三牲四果。高叔逸對慧觀說:「走!」然則剛伸出手,一腿橫出。
沒一招擊殺季香猊,桓古尋得以趕來救援,高叔逸暗嘆不走運,然他沒有退卻,手臂挨了一腳後,旋出左腿,踢人正臉,易容者欲舉臂招架,迎頭的腿足卻忽然變線,改踹肚腹,「唔!」齒縫當即滲紅!
人一遠,高叔逸便擒捉慧觀,正想奪門而出,上方又有人影掠過,阻擋前路,正是季香猊重整態勢,直腳再攻!
第一腳遭人撥開,四稜鐧隨後上撩,高叔逸揪住左邊的袈裟一扯,竟以慧觀為盾,抵擋剛猛的攻勢!
季香猊被迫收招,高叔逸立掌推右,將慧觀推往一旁驚慌的僧客中,然後右腳閃電前蹬,蹬裂胸骨!
「呼。」大手掀開供桌桌布,抽出桌下長刀,大刀一砍,高叔逸側跳至慧觀身前,指尖剛碰到灰色袈裟,前面兩人一提刀、一執鐧,雙雙搶近!
因為慧觀仆跌在地,加上高叔逸等人相繼靠近,擠在牆邊的群眾形成凹陷,三面圍攏四人。持兵者顧不得太多,強勢進攻,卻陡生異變!
人群中突地殺出兩劍,其長僅只一尺,卻鋒銳無比,一朝左腰,一朝右脅,迅猛如蛇!
「哧!」縱使即時反應,棕色的僧衣仍是破了一道口子,衣下亦多出一縫殷紅,汩汩而流。季香猊則縮腹蹲身,驚險躲過。
僅這一瞬之差,就讓高叔逸得空擄人跳窗遠走,改由偽裝香客的兩個士兵戰術拖延。
來回五招後,季香猊欲下殺手,二兵卻倏地蹦出窗戶,不知去向。季香猊也不追了,逕自跑至樓外的桂樹林,圈起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擱在舌尖上用力吹氣,霎時尖哨長鳴,迴響寺院山林。
「把人疏散開來,快點!」他招手催促僧人與屬下,而後拔腿狂奔,朝著山門急起直追;遠在東邊的烽火臺聽到哨聲,臺上人雙目一凜,正準備點火燃煙,卻聞:「咻!」未及細思是何物發聲,暗箭便射穿腦門!瞠眼倒地,臺下人亦同。
緊鄰烽火臺的圍牆翻進一人,是晉淵莊的人,他爬上烽火臺頂部,十指交攏,嘴唇吻上拇指間的小縫,鼓頰一吹,兩短一長的鳴聲亦傳遍靈隱寺。
第一聲口哨吹出時,正殿前邊的香客均覺奇怪,而僧人們神色緊張,開始高聲吆喝,引導香客離寺。季老大與老四則面色一凝,知曉自家兄弟那邊出事了,但那個發狂的老屠夫嘶吼哭鬧不休,大哥遂吩咐四妹:「你留守在這兒,我到二弟那裡……」話未完,竟又傳來第二聲呼嘯,還不是事先講好的信號,半瞬疑惑後,季蒼芩忽喊:「大哥小心!」
一罈陶甕霍地飛至眉睫,季南軒甩臂打破,裡頭的石漆灑出,潑得人半身黏滑,緊接著一根燃燒的火柴旋來,其上的火苗一接觸濡溼的衣袖:「轟!」火焰頓時炙灼右臂!原本狀似瘋魔的老屠夫表情驟變,掏出短劍,邁足進逼季南軒。
季蒼芩欲上前助戰,怎料周圍的僧民突然縱出二人,聯手齊攻!
南軒蒼芩與敵開打,山門沒人防守,高叔逸和慧觀自能輕易步出,緊追在後的季香猊見大哥四妹陷入纏鬥,心道不好,腳下益發賣力,然而甫過山門門檻,忽有粒粒菰米漫天撒來,雙足稍慢,一棒破空當頭!
烽火臺被敵兵佔據,季家三子亦遭牽制,攜著慧觀的高叔逸出了寺門後,不一會兒便跑了十丈遠,暗暗竊喜大功即將告成時,再添變數!
一串鈴鐺聲喈喈而響,四抹細光炫來,高叔逸機警側身,然則足跟猶未著地,路邊那尊慧理禪師像遽然騰起,一拳命中左頰!
隨後一條細絲纏上慧觀右腕,將之拽走,細絲彼端星眸明亮,正為箏兒!
更讓高叔逸驚怒交集的是眼前之人,其髮膚衣帽灰黑如石,神似雕刻,然他第一拳毆得自己險些暈死,而後左腿踢腹、右拳揮顴、左掌拍額,最末右腳奮力正蹬!蹬得高叔逸往後飛出一丈,面部扭曲、吐血趴地。
出招者全身塗滿顏料,幾乎看不出原來的容貌,但深陷眼窩的玉瞳晶紅,不是桓古尋是誰?
另一廂,火燒臂膀、面對突來刺殺的季南軒臨危不亂,伏地右滾,壓熄大半烈焰,再撕下一竄火袖,扔向一樣油滑的老屠夫,老屠夫停步後躍,蹴起陶甕,「哐啷!」鐵鐧一擊毀甕,而後季南軒兩手持鐧再砸!
老屠夫趕忙跑開,剩餘的陶甕亦化為碎片,他不正面硬碰,遊走對手身周。季南軒斜睨山門,二弟正與另一人交手,遂喊:「蒼芩,別跟他們糾纏了,去幫香猊!」
季蒼芩橫鐧一掃,嚇退兩兵後,同想抽身,卻聽:「放煙!」數聲叩叩墜地,一顆冒煙的小球滾至腳邊,頃刻間,煙硝味與濃霧瀰漫四周,三名敵兵隱身此中。
「啊!」、「唔……」一高一低的叫聲先後響起。季蒼芩左臂的腥紅煞是恐怖,但她也擣了敵人一鐧。
於是季南軒與妹妹肩背相抵,嚴防敵方藉煙暗襲。
山門外的季香猊看寺裡一片白煙,不由得擔憂手足安危,稍一分神,竹棒霍霍而來,欲抬鐧格住,棒頭忽爾畫圓,易邊而笞:「啪。」這根竹棒又細又有彈性,像鞭子般抽打左肋,不用解衣也知必留紅印,然後竹棒先縮再進,欲取膻中大穴!
季香猊以鐧架開,然則竹棒旋又調頭,直奔顏面,鐵鐧遂舉在頭前,竹棒中段受鐧身阻攔,前段卻仍應力彎曲,端點正好戳著眼尾,僅差半寸,季香猊的左目便要瞎了!
點穴、絆足、劈頭、撩陰,這根竹棒長不足五尺,盈手可握,無刃無鋒,配合身材矮小的賣菜郎上竄下跳,撥腕、掄膝、戳眼,季香猊忙於防守,攻都攻不得,其威力之大,著實令人驚嘆。
「哧!」細長的竹棒掀起翻捲的衣襬,竟強行扯裂,薄衫飛展於二人中間,後聆:「咻!」賣菜郎右腕巧轉,以衣衫隱藏棒身,速落脖頸!
遠處,箏兒輔助,桓古尋主攻的組合使高叔逸措手不及,節節而退。高叔逸雖有匕首,卻不敵桓古尋赤手空拳,因為不論匕首如何正刺斜剮、直挑橫抹,纖長的蔥指搖單弦、剔和音,凶猛的殺招盡化成朵朵清吟,聽在耳裡的桓古尋不但悠然應對,還能趁隙反擊。
高叔逸擺臂一豁,桓古尋矮腰下閃,雙膝再高之時,「噗!」拳面撞上正臉,高叔逸便眼冒金星,腳步虛浮,深灰色的右手再搼指掄中側顱,第三下勢若重槌,勾向敵人肋部!
肋骨下的肝臟遭受如斯猛烈的衝擊,初時還不覺有異,喘了喘後,心臟搏動、血液輸送、思緒運轉瞬間全部慢了下來,高叔逸頹然跪倒,體內氣勁震盪不平,痛不欲生。
奪勝在即,桓古尋張臂敞左,箏兒遂將腰際的白麟刀拋予他,「喀!」白麟刀入手後,出鞘亮鋒,直刃欲斫……
「砰!」煙霧驀地翳目鑽鼻,白麟刀一頓,刀下之人立時躲入濃白的厚幕中,難尋其蹤。
猶自戒備,一抹銀光乍現,殺向眉間!季蒼芩舉腳前踢,踹走近身之劍,此敵甫退,另一邊鋒芒再洩,季南軒挽鐧格擋。有濃霧作掩護,三名敵人忽隱忽現,劍光如流星一閃即逝,更增凶險。
這時,有人飛速欺近,季蒼芩迴鐧橫劈,然敵身一低,前滾閃避四稜鐧,還剜下臀股一小塊皮肉,後本應速回霧裡,卻被季南軒踩住衣角,身形稍滯,頂上鐵鐧挾風壓至!
老屠夫迅出濃霧,擒住鐧後右腕,匕首疾疾前探,但只在季南軒臉上添了一道細痕,而後另一柄鐵鐧一長,戳中鎖骨下的雲門穴,呼吸頓窒,季南軒亦掙開擒拿,掃鐧朝他身上招呼。老屠夫遭到重創後,第三人也跑出來支援友軍,但季蒼芩旋髖揚鐧,打上軟腹,再加一名傷兵。
三敵傷二,南軒蒼芩本欲一舉殲滅,卻遇新煙嗆鼻,敵方重回白煙深處,不過是次很快又浮現影子,季南軒擎鐧要砸,然則那人步履踉蹌,定睛一看,其面孔陌生,法衣飄飄,是尋常僧人!
季南軒返鐧收勢,攬住和尚,緊接著劍芒照面,右肩血柱噴濺!
老屠夫得手後即隱入煙霧,季蒼芩挪步想追,後頭忽響跫音,她下意識轉腰出鐧,竟然又是平民!鐵鐧急忙偏斜,卻仍擦過民女頭頂,連髮帶皮削下一小片青絲,女子淒厲哀嚎,誤傷無辜的季蒼芩心神甫亂,左腰立痛,再中一劍。
晉淵莊居然抓人當替死鬼,還未撤離寺院的僧民大駭,一邊驚叫,一邊加速出逃。
恐慌的群眾猶如失序的螻蟻,爭先恐後奔出山門,門口的季香猊遂虛晃一招,再伸腿掃堂,使對手躍上山門檐頂,季香猊隨後跟上。
鞋尖甫點黑瓦,竹棒旋即抽至,季香猊不防不躲,鐵鐧徑直前刺。賣菜郎徒手握之,反使人借力穩身,還起腳踐著自個兒下巴,腰隻稍仰,鐵鐧二出,攻往下盤!
賣菜郎失衡後滾,在摔地前竹棒朝下一撐,後彈得比屋上的季香猊還高,身位上下一換,優勢復具,竹棒自上揮下,季香猊移右閃躲,並提鐧擊首,賣菜郎大膽踩近,手捺人臂肘,腳踹人膝彎。
但是連踢三下,對方動都沒動,還反被叉開兩腿,賣菜郎輕身側翻,鐵鐧如影跟隨,打落跳得人眼花撩亂的身影,瞧敵人又滑至檐邊,此等良機豈能錯過?季香猊抬臂一掄!
「嘿!」賣菜郎的功夫也是了得,他本來攀住瓦當,兩腋在屋瓦之上,眼看鐵鐧襲面,遂下直雙臂,頭顱閃掉稜鐧後,指掌發力,二度騰高,細棒寬鐧半空交擊後,重踏屋瓦。
門上人激烈互搏,門下人競相出寺,大批民眾沿途下山,卻見前方煙霧茫茫,吉凶未卜。
高叔逸以煙幕避走桓古尋後,執劍遊向箏兒,知他實際目的為何,箏兒不敢遠離慧觀,左手攥住右手九弦,順著劍身及手臂迫近眉目。高叔逸皺眉瞇眼,後感成束的銀弦下壓肩頭,同時跟腱給人一絆,力量不大,卻讓他立失重心,幾要坐地!
屁股狼狽觸底前,高叔逸跳後半步,甫定身,就憑藉體能差距,硬把箏兒抓舉離地丟開,再迴身捉拿慧觀,然則一刀明晃晃,差點剁下他的手臂。
又再面臨桓古尋與箏兒的夾攻,高叔逸本想故技重施,忽聞人語嘈雜,是逃難的僧民壯起膽子,深入濃霧,未料也誤闖對戰。
高叔逸靈機一動,倒轉短劍改捏尖端,再甩腕射出!飛劍朝箏兒後面一男疾馳而去,男子見著想躲,但他身處崖邊,慌亂中鞋底一滑,失足墮下!
山崖不高,但一般人墜崖不死也廢。箏兒趕緊跳下撲救,雙腿圈著橫生的粗幹,隨後十三銀弦齊迸,釘上右方另一棵松樹,接住從中掉落的男子,兩樹雙人十三弦一同劇烈搖晃數下,總算沒出人命,可是銀弦終非羅網,男子體重亦不輕盈,不快點拉人上去,箏兒支撐不了多久。
飛劍最終射中一樹,高叔逸剛拔出劍,白麟刀大力砍來,「鏘!」貼在臂側的短劍架住刀鋒,高叔逸空下的那一手也扣著刀客腕處,兩方傾力對抗,一時僵持不下。
「你不怕遭天譴嗎?」即便臉抹灰彩,猶然能見桓古尋的憤怒。
高叔逸邪笑:「騙人的玩意兒,愚夫愚婦才會相信。」語畢踹開前人,再快速逼近。
「鏗──」這回輪到白麟刀橫抵直劍,桓古尋咬牙切齒:「就是有你這種無良者四處坑蒙拐騙,方使無知的人成為幫凶!」
「老弟,總有一日你會領悟到……」高叔逸聲色益發猖狂:「善良不過是外在的形象。」說著他靈活屈指旋劍,在桓古尋的手背劃下一劍,然白麟刀亦在他胳膊留下更深更長的傷口。
彼此復遠,桓古尋一面和敵人對峙,一面瞄向崖邊,慧觀及一些僧民褪下衣裳,綁成一長條充當繩索,想把懸在崖壁旁的男子吊將上來,暫時無慮,嘴上遂續:「短劍不是你慣用的兵刃,你打不贏我,更帶不走慧觀。」
高叔逸眉一軒:「我還沒敗陣,你也未必保得住先生。」言罷,兩人身距驟短!
濃煙不散,但聆周邊響動漸小,想來寺院的僧民皆已離去,僅餘身旁那兩個被推進濃霧的和尚及姑娘,季南軒側首對後邊的妹妹道:「等會兒聽我口令,跟我帶人直接衝出煙霧。」「是。」季蒼芩頷首,牽緊摀頭抽噎的姑娘。
此刻南軒蒼芩各處負傷,又疼又累,仍全神貫注。
白幕再現黑影,一人單劍突襲季南軒,季南軒沉喝:「彎腰!」後人聞聲而動,兄妹倆一仰一俯,敵招落空後,大哥再喊:「跑!」他邁腿奔向敵人來處,季蒼芩亦扭頭跨步。
跑不到十步,視野豁然開朗,局勢立轉!姑娘和僧人匆匆奔遠,隨之跑離濃霧的三敵手摸衣袋,想再擲出煙霧丸,然季蒼芩洞燭機先,第一鐧擣腹,第二鐧挌胸,那二人造煙不成,即入激戰,沒有餘裕擾亂視聽。
老屠夫的煙霧丸雖得落地,但寥寥一顆作用不大,季南軒信手一撥,彈丸就咕溜溜地滾走,兩人間的輕煙也隨風消散,而後長鐧穩健,亦杵亦鈍亦錐亦銳;短劍靈動,似虹似幻似蝮似實!
錚鏦兵械錯,短劍雖利,但難攖鐵鐧之堅,幾度相接後,鐧身依舊強硬不可摧,劍鋒卻已崩出無數缺口。老屠夫與季南軒的武藝僅在伯仲間,看得出他並非使劍好手,再戰不至十招,老屠夫定要敗北,假使戰略得當,甚至能生擒!季南軒思索一番後,鐧隨意動。
「叩喀!」季香猊鐵鐧一揮,屋脊雕飾受力裂損,騰往敵手。賣菜郎蹦足上避,身軀甫降,鐵鐧橫掃,他捲背縮腿,竹棒下點,藉之再起,翻至季香猊之後。
但季香猊一個後踹正中胸腹!賣菜郎即飛出屋頂之外,他連忙長臂擭住高翹的鴟尾,拉回己身,鐵鐧旋又欺來,他遂繞至鴟吻另一側,抬腳速踢季香猊下顎!季香猊的抗打力不是普通地好,挨這一腳連眉毛都沒挑動半根,逕攻敵方抓握處,「喀!」又一塊雕飾被打下。
賣菜郎扔出手裡殘塊,鐵鐧輕鬆粉碎,陶製的雕飾一化數十,如塵紛飛,竹棒穿梭其中,直指額心!
棒端離額頭尚距寸許,一隻手攤掌抵禦,然後收攏五指一拽。對方要奪兵,賣菜郎自然堅持不讓,此時鐵鐧猛進,他頭往右偏,再探手扼之,一棒一鐧,一竹一鐵,頓成二人的角力拉鋸。
桓古尋及高叔逸的戰鬥同樣熱烈,兩人皆採取以快制快的方式。高叔逸步法雖迅,還及不上寧澈的詭魅難測,桓古尋左閃右避,遊刃有餘,並故露空檔,引人出手,高叔逸才方踏近,白麟刀挽了個刀花,欲割握劍四指,逼人保身棄兵,「哐──」短劍掉地,刀鋒矯矯!
即使失劍者急速退避,胸脯猶是皮開肉綻,隨後背抵山壁,已退無可退,刀尖破風襲來!
賊人將要就戮時,邪念再動。高叔逸擺腿踢起地上石頭,飛石之的卻非突厥刀客,而是一名立於崖邊的青年!桓古尋大驚失色,快快調轉刀頭,然為時已晚!
「嘩!」青年正忙於救人,脊梁倏然劇痛,口噴鮮血,逕落山崖!
桓古尋不作多想,氣灌足底,跳崖捉住青年的腳踝,再扭腰運臂,奮力上拋,然後俐落一翻,穩穩踩上崖下一棵樹頭,抬頭一瞧,崖上的青年臉色慘白,嘴角淌血,但應該沒有大礙;高叔逸揪著上身赤裸的慧觀就跑。
「喝馬尿長大的。」脾氣再好,桓古尋也不禁粗魯地罵了句髒話。
爾後他邁步跨跳,跋粗枝,斫大葉,在樹林裡窸窣快追,目光牢牢盯著上面。但覷草木越發茂盛,桓古尋深吸一口氣後,吐氣的第一步猶踏樹梢,第二步躋至峭壁凸石,第三步即登山路,超越目標。
黑狼攔路,高叔逸又出陰招,把慧觀搡向桓古尋,短劍隱後伺機!桓古尋左手按下瘦弱的肩頸,右刀直出,以己之長,攻敵之短,對方一如預期,收劍避鋒。本要叫慧觀退遠,卻看他的右腕繫著一條牛筋,連接至高叔逸左腕。
嘖!麻煩……桓古尋暗自腹誹,擎刀欲斬,然高叔逸左手後擺,又將慧觀扯回身邊,然後指夾一丸,振腕擲向路旁某樹,該樹的杈枒擱著一籮竹筐,被彈丸打中的竹筐一傾斜,籮筐裡面上百顆的煙霧丸全數滾落!
「叩、叩、叩、叩……砰!」更多更濃的煙霧竄升,猶如一重又一重的布幕,阻礙視線。
遠邊的山門屋脊,鐵鐧與竹棒橫列在主人之間,或平行或歪斜,不分軒輊。季香猊和賣菜郎兩人四臂青筋虯結,雙腳也互不相讓,你踢脛骨我踹腰,我踐趾頭你蹬肚,來往數十回後,二人一起空翻,鞋履再踏實地。
一碰地,季香猊猛然放低左棒,旋又舉起,並高掛長腿,「啪嚓。」竹棒應聲而斷!
兵器只剩一半長,賣菜郎扼住鐵鐧的手更不能鬆開,季香猊也不急於奪回,手舞斷棒又敲又打,敵人見招拆招,戰得平分秋色。
兩根斷棒咔咔噠噠,互擊交錯,季香猊並非左撇子,雖吃了不少棒子,但勝在年輕力壯,然而老屠夫終究老練,冒進的攻擊一失準,馬上直棒點人脅下,季香猊立感左臂痠麻,手中的竹棒亦被打飛,賣菜郎的斷棒則霍向頭臉!
危急時分,季香猊曲肱護頭,右腳力踹敵手!因為竹棒變短,賣菜郎不得不縮近距離,步入彼方最適合發招的範圍,盡數承受這一腳的力氣與內勁,血沫咳出牙關,左手手指稍有鬆動,鐵鐧隨即脫離。
鐵鐧不再受制於人,敵兵亦損,季香猊乘勝追逼!
寺院裡,季南軒旋轉鐵鐧,飽受摧殘的短劍即斷成兩截!半截攥在掌心,另外半截老屠夫快手一捻,趁對手鐵鐧仍未回正,近至人前,捅出半劍!
「唔!」季南軒兩腿痛得噴淚,卻沒放過制敵之機,鐵鐧橫於人頸後,提膝猛頂!
不受煙霧所擾的季蒼芩大展拳腳,越打越是順手,與其相鬥的兩兵雖有默契,終是不如季氏家傳的功底紮實。她後撤右腳躲避突刺,並速迴一圈,蓋下鐵鐧,脆弱的顱骨當場碎裂,腦漿迸濺!
同伴一死,另一人即刻遠開,季蒼芩以為他想逃,急急逐之,殊料他邊跑邊喊:「披肝瀝膽,永垂汗青!」瘋狗似地撲往季南軒!
季南軒和老屠夫鬥得正酣,忽有人空門大開地抱來,欲揮鐧嚇阻,但見人臉突突猛跳,一口涼氣瞬時灌進季南軒的肺裡,「當心!」
話音甫出口,該人的肝與膽,以及心肺脾腎悉數破體而出,四散一地,還伴隨著詭異的滋滋聲,侵蝕步道石磚。
所幸南軒蒼芩及時躍走,毒血僅波及二人的衣襟,但老屠夫趁機脫逃,蹤跡杳絕。
那聲爆響也傳至山門,賣菜郎瞧地板一灘模糊的血肉,亦明發生何事,隨即縱身揚長而去,徒留哨聲穿雲繞峰。
原先懸空的男子業已綁緊長衣,由上頭的人慢慢拉升而起,箏兒也才剛轉正腰腿,猶坐樹幹,尖銳的哨聲如鷹嘯傳進耳中,心知這是要鳴哨收兵,她立刻展開輕功,絕不讓敵方告捷。
此際高叔逸及慧觀已過了第一個彎,離第二個大彎尚有三十餘丈,抵達不過俄頃之事,他頻頻扔了好幾顆煙霧丸,倘使沒被後方追兵在這個路段截下,一過大彎地勢會大幅趨緩,且高樹蓊鬱,更易逃離。
「放開我,我不會同爾等殘殺百姓……」慧觀欲解開牛筋繩結,高叔逸看了,逕箍他後頸,不耐沉聲:「既上了我們的船,除非死,否則誰也別想下去。」
慧觀霍然激動起來:「那就殺了我……現在就殺了我!」雙手又推又拍,兩腳反向而行,極力反抗,但高叔逸一個手刀落頸,他便收聲昏死。
剛要扛起老僧,後路煙濃處銀光鑠鑠,高叔逸弓膝傾後,白麟刀直直穿過他與慧觀間的空隙,接著刀口轉右,迎面斬來!
高叔逸平仰躲刀,後出拳欲打,哪知左腕一緊,竟遭銀弦束縛。箏兒握弦往內一帶,迫使他朝旁跨出一大步,牛筋亦是繃直,而後刀芒畫弧,一刀斷筋!
「啪!」高叔逸拍出右掌,箏兒也併指相對,迅速交換一掌後,箏兒收回銀弦,高叔逸也順勢退遠。
慧觀又給桓傅二人搶了回去。
舉頭望去,靈隱寺的烽火臺狼煙燻天,己方人馬也均已撤退,再失慧觀等同此番行動告負,高叔逸雖心有不甘,可是逗留不走便會四面楚歌,左右權衡下,終於決定罷手。
「算你們好運。」高叔逸縱下山崖,桓古尋也收刀入鞘,似不打算窮追猛打。
正當高叔逸踩著樹枝時,忽感渾身淤滯難行,尚自納罕,周遭一股浩然之氣鼓譟奔騰,宛若地震眾石,磊磊滾來!
掌力隔空贊背,血灑綠林。蕩元令入侵幾無防備的肉體,就算高叔逸運氣化消,此功一旦觸及丹田,喪失的元精永不復返。
桓古尋手撫刀柄,傲若崇山:「慢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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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煙燃燒不到兩刻鐘,山下的季玉轤和季寒泉便聞訊趕到,晉淵莊雖已退走,但慎重起見,禹航會仍派人徹底搜索整座山頭,並協助安撫餘悸猶存的僧民,診治傷患。
季南軒坐在椅凳上,光裸的右臂通紅,還起了水泡,五弟正為其澆洗傷處,「大哥,你忍著點。」燒傷熱辣刺痛,很不好受,季南軒蹙緊雙眉,稟報:「垂子受了點內傷,調息後已經好了些,不過駐守的烽火臺阿茂阿興都……都沒了,還有眾多僧民受到驚嚇,當中一男一女的傷勢尤為嚴重……是屬下失職,請鳴少爺責罰。」
見人面帶歉疚,夏時鳴按住他的左肩,說:「你們做得很好,好生療養,剩下的事我來處理就行。」
「早知那班賊子的惡劣,但真的遇到如斯行徑,還是恨不得將那群王八蛋五馬分屍。」季玉轤的手在替二哥包紮,嘴巴也沒閒著:「不對……五馬分屍還不夠,要砍斷手腳、挖出眼珠子,刺穿耳膜、毒啞嗓門,再關到茅房裡餵他們吃屎……」
「你呂后轉世啊?」季香猊道。
男人在溪邊清理傷口,女人則於靜室塗藥。方玥在季蒼芩腰間纏上紗布後,囑咐:「這幾日切莫讓傷口碰著水,以免惡化。」
「我知道了,多謝方大夫。」季蒼芩坐臥在床,腰後墊著軟枕,「那個姑娘她……她還好嗎?」
方玥答:「放心,她頭部只破了一層薄皮,等傷口癒合後,每天按摩,擦些生薑水,頭髮就會長回來了。」
「太好了……我再找個日子向她致歉……」忙碌了一個早晨,季蒼芩終得放鬆心情。
箏兒沒受甚麼傷,僅有幾道淺淺的割痕劃痕,方玥仍謹慎把脈,檢查她有無中毒或內傷,確認無礙後,道:「你也休睏一下,我去瞧瞧軒哥那裡的情況。」
目送方玥出門後,同房的季蒼芩禁不住倦意,闔眼睡去,箏兒發了會兒呆,沒有歇憩,反倒起身推門而出。
此間位於寺院西邊的客房,季南軒一干人就在左近的山澗,夏時鳴見她立於門廊,便移步行近,道:「辛苦你了,有沒有怎樣?」
螓首輕搖:「沒事。」續問:「軒哥呢?我看他臂上的水泡好大。」
「方大夫說他部分皮膚燒焦,得先刮除才能敷藥,後續好好照料,皮膚即能新生,恢復如初。」答完,夏時鳴抿唇又問:「芩姐呢,她的傷勢嚴重嗎?」
「她現下正歇著,其傷口較深,需要休養一段時日。」箏兒說。
夏時鳴點點頭:「他們五人確實要放個長假了。」
「鳴。」是安奉良,他從食堂的方向走來。夏時鳴當問:「僧人和香客的狀況如何?」
「許多人驚魂未定,住持便讓僧人端涼茶給香客壓壓驚。」然後安奉良放低聲:「今日鬧出這般大的騷亂,住持多少有些埋怨,慧觀不能再待在這兒了。」
麗容一黯:「出動這麼多的人,僅宰了一個小賊……」安奉良道:「沒給晉淵莊成功劫走慧觀,即為良訊,況且桓古尋不是打傷高叔逸了嗎?」
提到那厮,箏兒就義憤填膺:「那傢伙砍頭都算便宜了他!聽桓古尋講,他受蕩元令所傷,功體再無法復原,雖不悉受損幾成,至少以後再遇上他,用不著那麼顧忌了。」
「不曉得映塵那兒的情形怎麼樣……」夏時鳴沉吟半晌,後問:「對了,怎地沒瞧見桓古尋?」
「他在澡堂洗澡。」安奉良彎唇噙笑:「他整身烏漆墨黑的,走在路上,行人皆用古怪的眼光看著他。」
「那顏料乃本姑娘親手調製,豈是清水洗得掉的?」箏兒道:「我拿菜油給他。」話罷遂離。
澡堂內,桓古尋揣著麻布洗了一刻鐘,身體上的油彩仍然濃厚,沒半點褪色,「呼……」他搓澡搓到額冒汗珠,「該不會下半生都得這樣吧……」
「當然不會啦!」緊閉的木窗外傳來熟稔的女音:「這瓶菜油給你,抹一抹化開顏料,再淋水沖去。」
「謝啦!」桓古尋稍稍啟開窗門,接過素手遞來的瓶子,咕嘟嘟地倒了滿頭,抹遍周身。
澡堂外的走廊放著一張長板凳,箏兒倚牆就座,不發一語。察覺她沒有走開,桓古尋問:「你不累嗎?雖說晉淵莊大概不會再來了,但以防萬一,有閒就休息睡個覺,免得此後想睡卻沒得睡。」
廊外的清風將桂香吹進廊內,箏兒身心安和:「休息不一定要閉上眼睛呀!」
水聲嘩啦,桓古尋舀水沖洗,隨口問:「其他人呢?」
「晉淵莊死了一個小兵,傷了一個高叔逸,我方的禹航會減員兩名,其餘傷情輕重不等,但大致穩定,只不過經此一役,這裡的人短時間內不會想再見到咱們的臉。」
桓古尋頓了頓,才言:「特意把慧觀軟禁在茲,便是要引出晉淵莊,能擒則擒,不能擒就殺,結果看來……咱們輸了。」
「但晉淵莊也鎩羽而歸。」回思今晨戰況,箏兒道:「不得不佩服他們的膽識,不攜機關傘,也沒穿任何盔甲防護,六個人僅帶了短劍和竹棒,再加百粒煙霧丸,便將靈隱寺搞得天翻地覆……畢竟敵暗我明,未知他們動手的時辰與方式,只能隨機應變,所以寧澈才要你裝作石像,潘文雙則建議找個跟你體格相仿的人假扮和尚,雙重混淆敵人,要不然眼下哪能這樣清閒?」
「噫……」沉穩的嗓聲透著一絲嫌惡:「小澈根本是在整我,我乾坐臺上整整四天,蚊子叮咬不得拍,耳朵癢癢不能搔,還要等到夜深人靜,再三確定四下無人,才能喝水解手……下回再有這種苦差事,我絕對不幹!」又舀了一瓢水沖淋在身,桓古尋沒好氣地說。
「噗。」外頭的箏兒掩嘴偷笑:「好佳再你的定性比晉淵莊的耐性還好,他們第五天就不忍了。」
桓古尋掬水洗臉,還說:「他和潘文雙去江都最好是捎回好消息,沒有我就在他的茶水飯菜下瀉藥,讓他一個月都離不開糞坑!」
「幼稚!」窗外的笑聲如小雨清新。
「嘩──」最後一次高舉水瓢,涼水傾盆落下,桓古尋爽快地甩甩頭,用毛巾擰去頭髮多餘的水分,再擦乾身子,換上簡單的短褐,寬肩披著白巾,趿著木屐走出澡堂。
箏兒依然有點懶洋洋的,桓古尋落座她的左側,神態亦是悠哉。午後的陽光總是毒辣,但靈隱寺位居半山腰,又有林木遮擋,以及習習的山風吹拂,天氣相當舒適宜人。
「嗡……」偏生有隻蚊子不識好歹,飛來飛去的,吵得人心煩意亂。桓古尋坐了四天禪,天天被這些小蟲子騷擾得有苦說不出,如今看到蚊子就火大,他對空一擭,捉著小蟲猶嫌不足,還狠狠使勁,欲將其捏成肉泥才甘願。
箏兒調侃:「堂堂一個大俠,怎地還跟一隻小蟲子計較?」
「等你一天被咬了十九個包,還不能撓,就會計較了。」桓古尋捏夠了氣消了,方撣去指間的髒汙。
驀然,嫩白的玉指探了過來,撩撥一縷濕潤的前髮,指尖似有意,似無意地撫過頷處的肌膚,同是搔癢難耐,卻不若蚊蚋叮咬討厭……
澄淨的大眼張了張,凸起的喉結上下滑動,箏兒卻神情自若:「你顏料沒洗乾淨。」果然,其指腹沾著灰色的油漬。
桓古尋的喉嚨忽覺乾渴,僅低低回應:「啊。」
瞧人眸色略暗,箏兒方發覺適才的舉動頗為唐突,雙頰頓感燥熱:「我只是……只是想說順手幫你……」
「啊。」應答的聲調平靜無波,卻令箏兒更加不自在,她長身離座,眼神飄忽:「我……我去睡個午覺。」
「午安。」低沉的男音憋著笑:「在夢中也不可以亂摸人的頭髮喔。」
「要你管!」箏兒頭也不回,跺足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