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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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辰時,北渠人早早吃完粢飯豆漿,聚集於渤公嶼的空地,聽候指示。渤公嶼是太湖和蠡湖交界處上的一座小島,也是北渠的據點。昨夜北渠人為追查桓古尋和寧澈,將蘇州城鬧得雞犬不寧,連縣老爺好聲勸解也沒用,末了是帶頭的累了,丑末時分回家補個眠,然未到兩個時辰又爬下床,準備分派人力調查,誓要揪出凶手。


  烏大烏二先後亡故後,現由最多人擁護,較具主見的張奎、曹志榮、狄兆興共同把持北渠。


  張奎手持蒲扇,敞著白短衫,露出大半胸膛與肚腩,「人到齊了沒?到齊我要開始啦!」語罷,幫眾你看我、我看你,看看缺了哪個人。


  「阿賜去拉屎了,還沒到。」遠邊的人叢說。


  「大清早哪來那麼多屎尿?甭管他了!」張奎蒲扇一搧,道:「現在聽我調度,咱渠裡有一百零七人,扣除我、阿榮和小興,剩下的一百零四人分成兩隊,我帶四十二人,留守城中,挨家挨戶地搜索,另外六十二人,小興帶二十人往北,其餘人則隨同阿榮朝南,務必找出桓古尋與寧澈,找到後格殺勿論!」


  初步安排後,曹志榮頂著一雙堪比頭髮鬍鬚的眉毛,走至張奎前方,面朝人群:「我先挑人,之後想跟我的再來。我們這一隊往南,到了蘇杭接壤之地,若碰上禹航會那班奸商,恐會亮刀亮槍,所以沒膽子沒功夫的別來我這裡胡鬧。」然後點了十多個人名,他們依序出列,佇立一旁。


  接著是狄兆興,他是三個領頭人中年紀最輕的,眉宇間透著乖戾之氣,在北渠年輕一輩中很有人望,他也叫上數名要好的朋友,聚於另一邊。


  爾後成團的群眾慢慢分成三堆,分得差不多後,頭一回帶隊的狄兆興甚是興奮,踩上半人高的木箱,朗聲:「兄弟們,那兩個狗娘養的斬落孝哥的頭,還埋伏偷襲義哥,完全不把北渠放在眼裡,咱們一定要討回這個公道!」


  「討回公道、討回公道、討回公道……」登高一呼,百人響應。


  正欲攜著這股氣勢昂首出發,忽聞:「慢著。」


  百來顆頭顱轉往出入北渠的牌坊,只見一人黑巾黑衫黑褲黑靴,連膚色也比常人黝黑數分,他體態胖壯,雙手負背,他右手邊則是從頭白到腳的老書生,兩人其後站著大約五十人,數量雖僅北渠的一半,然除開為首之人,個個披甲戴盔,全副武裝。


  張奎走上前去,拱手道:「嚴大人早安,大伯父早安,二位突然來此,有何貴幹?」


  「沒甚麼,只是想請你們冷靜點,不要這麼張揚,畢竟蘇州城不是你們家開的。」嚴刺史不悉是畏光還是沒睡飽,瞇著一雙眼:「太湖的治安素來有賴貴幫相助,才得以安享太平八十年,本官亦對吳蛟幫敬佩有加,然而爾等昨日之舉,未免有失風評。」


  「嚴大人,吳蛟幫渠頭遭人當街砍殺,胃裡的食物、腸子裡的糞便流得滿地都是,死狀之悽慘,這已不是在太歲頭上動土,而是操著咱的屁眼了!此等死爹娘的挑釁,若是輕縱對方,那麼日後人們只會笑話吳蛟幫是群閹雞,何來面目保護太湖百姓?嚴大人與張宗主該理解才是。」張奎外表不修邊幅,出口成「髒」,但講的話頗有道理,莫怪北渠人甘願聽命於他,連烏有義也對他很是信服。


  「對,說得好!」群眾裡驀地冒出這一聲,周圍的人亦點頭應和,嘈雜不休。


  被張奎稱為伯父的人,正是吳縣郡望張氏的宗主,他捋了捋白鬚,道:「姪兒,伯父自是理解你的憤怒,這事的確不只關乎吳蛟幫,咱們皆有義務查清原委,但你們要抓的刺客……真的是寧澈與桓古尋嗎?」


  「張宗主是甚麼意思?整個蘇州城不都聽得阿明的喊叫了嗎?難不成你是在指責他說謊?」狄兆興年少氣盛,道:「阿明,你當著兩位大人的面再說一次,說你是怎麼死裡逃生,拚了命地跑回北渠!」


  一個眼眶微紅,嘴角有瘀青的小夥子曳踵而出,他便是阿明:「昨……昨天晚間,義哥擺了桌和頭酒,處理喬實與張久久的糾紛,解決完後,他說想散個步,就讓幾人先回北渠,只剩我、天哥、平老及小成跟著他,而後……而後我們就遇到兩個黑衣蒙面人,一個拿長刀,一個拿短劍,不過一瞬間……就……就流了好多血……」阿明的肩膀不住顫抖,顯然還未從那場屠殺恢復情緒:「我原以為我也會……豈料那個拿短劍要我帶話給北渠……他、他說他十招即了結吳蛟幫的三個渠頭,餘下也不過是些小魚小蝦,要……要咱們洗乾淨脖子,他……他要殺盡吳蛟幫!」


  曹志榮道:「他們先殺我幫前任三個渠頭,此賬未了,繼任的北渠渠頭也沒逃過毒手,吳蛟幫素與他們無冤無仇,卻遭如此傷害及羞辱,現只出動北渠人還算客氣了,待說服另三渠加入,桓古尋及寧澈休想踏出江南!」


  「啊,曹老弟提到一點了。」張宗主道:「殺一個渠頭已是深仇大怨,既然這樣,為何西、南兩渠至今毫無表示?」


  「張宗主,南渠的戴渠頭失蹤了,而西渠的薛尚善……哼,小女孩都比他有骨氣。」狄兆興道:「東渠鬥得正酣,現就剩北渠有心力追捕凶手,北渠不在此時出頭,吳蛟幫又有誰能領導?兄弟們,你們說是不是?」


  「是……」附和聲稀稀落落。


  張宗主向自家姪兒說:「阿奎,你是聰明人,該看得出事有蹊蹺,既然幫眾以你為首,你就有責任為眾人照清前路。」


  張奎抿了抿嘴,猶未回話,耐不住性子的狄兆興搶著道:「奎哥,別理這個糟老頭子了,兄弟們,咱們走!」


  「咳。」低低一咳,那五十名精兵齊蹬右腳,然後迅速散了開來,隊伍成扇形包住渤公嶼的出口。


  見此陣仗,北渠人的氣焰頓減五成。張奎忙說:「嚴大人,您這是……」「本官說了,我是來請各位三思而後行,莫要中了別人的計,做了別人的刀。」嚴刺史的瞇瞇眼稍微開了些,隱現精芒:「倘使用說的你們聽不明白,本官也不介意粗魯些。」


  曹志榮與狄兆興聞言,豎眉欲前,卻被張奎擋了下來,他說:「伯父深謀遠猷,姪兒思慮欠周,您有任何建議,儘管提出,姪兒必多加參詳。」語氣措辭竟與先前大不相同。


  張宗主搓著白鬚,「別忘了你們幫裡尚存一名渠頭,你們再怎生看不起他,西、南兩渠仍是聽他的,若欲團結吳蛟幫,必要有他。」


  「奎哥,真要聽那個娘娘腔的?」狄兆興小聲問說,張奎擰眉不答,旋身面向幫眾,再朗:「也好,咱們現下就去西渠,聽聽薛渠頭的意見。」然後回首道:「嚴大人,伯父,何不跟我們一同到西渠,但如果薛渠頭的態度不夠積極,也請二位尊重北渠的意願。」


  「張大哥無須擔心薛某不作為,因為薛某已帶來真實的元凶!」此話一出,就像一顆隕石墜入平靜的海面,激起千層浪濤,北渠人引頸翹首,張宗主、嚴刺史及五十名精兵亦齊齊轉過頭去。


  薛尚善一襲青衫乾乾淨淨,僅帶了四名手下,跟一個肩臂綁著圓木,披頭散髮、嘴塞白布、跪坐在地的男子。他們邁腿穿越士兵的陣列,來到寫著渤公嶼的牌坊下,那個被五花大綁的人也被拖來,北渠一眾彎膝低頭,有個眼尖的當先認出此人,「這……這不是南渠的丁阿薪嗎?」


  「真是丁阿薪,他就是殺害義哥的凶手?」


  「他這個肉腳怎殺得了義哥一行四人?」


  「薛尚善,你可不要隨便推人頂罪,北渠沒那麼好騙!」


  「薛渠頭這般篤定,說不準是掌握了證據,先聽他怎麼說。」


  「我聽南渠的兄弟講,丁阿薪向來不滿戴渠頭,義哥的死是不是跟這個有關?」


  議論此起彼落,張奎與曹志榮猶在思考,狄兆興已發問:「薛尚善,你說真凶是丁阿薪,有甚麼證據沒有?」


  「當然有。」薛尚善手一揚,手下當即取下背上所負的包袱,解開包袱一瞧,是一把長刀、一柄短劍,及兩套夜行裝,刀鋒劍鋒均沾著暗褐色的血跡,深紫色的衣褲亦是污漬斑斑。


  「我一聽聞烏渠頭的死訊,即知是丁阿薪這厮搞的鬼,趕緊偕大吉前往他母親的居所,他果真在那裡,行跡鬼祟可疑。我不過質問了一句,他的隨從立刻變臉殺來,一招結果他後,再捉拿丁阿薪,並進屋搜查,搜出沾染血污的夜行服及刀劍。此後我將丁阿薪綁回西渠,經一夜審訊,他依然不肯認罪,遂押他來北渠。」薛尚善講話時,地上的丁阿薪眼球布滿血絲,有口難開,僅能惡狠狠瞪著他。


  嚴刺史又瞇起眼睛:「敢問薛渠頭何以懷疑丁阿薪?」


  薛尚善答道:「這事要從戴渠頭無故失蹤說起,這幾日以來,南、西、北三渠出動悉數人等,烏渠頭更動用了所有的關係,拼奏出戴渠頭失蹤當天的行程,那天她一大早便去了義興,推測是要踏青散心,後約於申末酉初返回,由馬頭村村口的躍馬像行至東邊的烏瀆港,然則當晚無人目擊她搭船,想來未達港口,即遭綁架,至今……至今生死未卜。」忍住心中的不安,他續:「她當日到義興並非例行公事,行凶者仍可得知其行蹤,極有可能是熟人所為,於是我問戴渠頭的婢女小翠,有誰明晰戴渠頭的去向,小翠說除她以外,僅丁阿薪知悉戴渠頭要去義興。」


  張奎不解:「那麼烏渠頭是怎生牽扯進去的?」


  「唉……」薛尚善喟然:「烏渠頭為了茲事殫精竭慮。自從吳蛟幫一連走了四個渠頭,幫內的情勢動盪惶惶,撇除東渠,我們三個渠頭互相幫助,烏渠頭可謂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只為安穩人心,使吳蛟幫重回正軌。戴渠頭不見以後,諸多線索指出丁阿薪大有嫌疑,我起初不願相信,因為戴渠頭曾私下提及丁阿薪雖與她不合,但也是真心為吳蛟幫好,有許多事務需要他的建議與協助,然經烏渠頭抽絲剝繭,終於證明丁阿薪是這起綁架的主使者!」


  張宗主瞭然:「烏渠頭就是因此惹來殺身之禍。」


  「正是!」薛尚善從懷中抽出一張紙,續:「其實早在戴渠頭失蹤兩天後,綁匪就寄來一封勒贖信,信中索要黃金一千兩,相約於二十日崑山石家村以北十里處,以之交換人質。由於事關重大,千兩黃金亦非短時間內籌措得出,遂未公開,僅我、大吉、烏渠頭和丁阿薪曉得此信。正當我們苦思對策之際,烏渠頭發覺到一個不起眼,卻非常關鍵的證據!」


  曹志榮眉頭一跳:「甚麼證據?」


  「這信紙殘留著香氣,該為綁架者寫信時,身旁點有薰香所致,而這香味……正為丁阿薪母親特別調製出的薰香!」薛尚善嗓聲鏗鏘,四周又是一片譁然。


  「我聞聞看!」狄兆興自薛尚善手中接過勒贖信,湊至鼻前,「確實有一股味兒……」張奎與曹志榮相繼接信聞之,後再傳給嚴刺史與張宗主。


  張宗主嗅了嗅,頷首道:「薰香主為嶺南的翠柏,但還摻雜了些許艾草及乳香,整體香氣委實與一般市面所售不一,應為使用者自添揉捻。」


  薛尚道又掏出一支燒到僅餘半截的線香,遞予張宗主,言:「這是放在丁阿薪母親家中客廳的香。」張宗主一聞就言:「與信紙沾染到的薰香是同一種。」


  「當初烏渠頭即是從這封信看出一絲絲端倪,丁阿薪也感覺到烏渠頭起了疑心,遂搶先一步動手殺人,掩蓋罪行。」薛尚善再拿出一管信箋,面露沉痛:「好在烏渠頭終究道高一丈,他甫參透薰香和丁阿薪的關聯,立時飛鴿傳書告知,我收到該信的同時,也收到他的噩耗……」


  他將信箋遞給張奎,張奎捲開信箋一看,顫聲:「是……是烏渠頭的筆跡!」北渠人紛紛擠來,就見小小的箋紙寫著:「凶手是丁阿薪,他老母的薰香為證。」


  「唔唔唔……唔……」丁阿薪神情激動,無奈喉舌被白布團堵住。張奎遂取出他口裡的布團,道:「你想說甚麼?」


  「呸!薛尚善,你少在那兒含血噴人!」丁阿薪道:「昨晚我和我娘親在家吃飯吃得好好的,你跟郭大吉他媽忽然衝進來,二話不說就砍死阿誠,驚得我娘親當場暈去,還把我綁得跟烤乳豬似的,現又在這兒滿口噴糞、妖言惑眾!你到底想幹甚麼,我的娘親呢?她怎麼樣了?」即便身心俱疲,依舊心心念念著家人。


  薛尚善義正辭嚴:「你若真在乎你的母親,就不該鑄下如斯大錯。」「放你媽的狗臭屁!」丁阿薪氣得七竅生煙:「那些血刀血劍、薰香信箋分明是你事後硬栽給我的,我之前根本沒聞到甚麼香味臭味,就算真是我犯事,也輪不到烏有義這蠢貨察覺!」


  「大膽!」狄兆興猛踹丁阿薪的胸口,道:「義哥英明神武,豈是你這個老賊能說嘴的?」


  張奎揣著那條信箋默了半晌,問:「薛渠頭有更確切的證據嗎?」


  「有。」薛尚善昂然:「丁阿薪雇用殺手代他殺人,自認天衣無縫,實則百密一疏。」他蹲下身,翻開丁阿薪的衣衫,左前襟的內側赫然印著一枚血指印,「你為確定烏渠頭等人是不是真斷了氣,近身端詳,卻不想有人臨死前抓你一把,你雖馬上抹去外邊四指的血印,卻忽略了裡邊這枚至關重要的拇指紋!」


  丁阿薪張大著嘴,瞧著這枚未知哪時印上的指紋,叫道:「這是哪兒來?原本沒有的……是你誣陷我……是你誣陷我的!」他無端端被關了一夜,在西渠的牢籠裡睡睡醒醒,體力近乎枯竭:「薛尚善,你和戴成琦這對狗男女,夥同烏有義演戲陷害我,烏有義呢?叫那個蠢貨來跟我對質,叫他來跟我對質!」


  「操你娘的,我送你去地府跟義哥對質!」曹志榮抱住怒不可遏的狄兆興,「別衝動。」


  「張大哥,這枚指印定然屬於四位死者之一。」薛尚善道。張奎遂言:「把屍體都抬來。」


  過不多時,四具墊著草席的遺體陳列於眾。丁阿薪兀自吵嚷,便又堵上他的嘴,嚴刺史撕下那片印著血紋的衣襟,與張奎一一對比死者的手印。前三人均不符合,直到第四個烏有義時,嚴刺史及張奎雙雙瞠目,前者直身朗道:「這枚拇指印中間有裂紋,該是主人受過傷,指紋才會不完整。」


  「啊。」忽有一人叫說:「去年義哥和城北陸家的三少爺起口角,在路邊的小吃攤打了一架,當時陸三用燒燙的火鉗夾著義哥的右手。」


  「那麼這指印假不了,是烏渠頭的沒錯。」嚴刺史步向丁阿薪,抽掉他嘴中的白布,戟指喝問:「人犯丁阿薪,你還有甚麼可狡辯的?」


  「呵呵呵呵……」丁阿薪居然笑出聲來:「薛尚善,你很行嘛,本道你軟得像娘們,原來是扮豬吃老虎,呵呵……」薛尚善背過身,道:「鐵證如山,你莫再顛倒是非。」


  「薛渠頭,既然真凶與死者均是吳蛟幫的人,那就交由貴幫全權處置。」古時社會的穩定多仰賴世族門派對內的管束,連官府也不得隨意干預家規門規,此行嚴刺史目的既達成,即收兵離去,張宗主亦同。


  「殺人償命,把他沉到湖底餵魚!」


  「先掛上牌坊吊他個三天三夜!」


  「好,四渠的牌坊輪流掛一遍!」


  薛尚善張手再朗:「大家先靜一靜,戴渠頭猶然下落不明,得好好審問這個老賊。」


  「對,問完再丟湖裡。」


  「一人拿一根棍子直直打,看他招是不招。」


  「用不著那麼費力,拿把鉗子來,老子拔光他的牙齒!」


  「牙齒沒了招供招不清,不如用泡過鹽水的鞭子,打得他皮開肉綻、哭爹喊娘!」


  薛尚善再度壓過雜聲:「綁架及刺殺皆非一人能做,必有同夥,為防他們劫走丁阿薪,我已在野筠埠布下防衛,南渠的兄弟同在一地,咱們回到那裡審訊較為安全。」


  「好呀薛尚善,你總算硬起來了,就這麼辦!」狄兆興口沒遮攔,薛尚善斜眼睨去。


  狄兆興莫名打了個冷顫:「看……看我做甚麼……」「吳蛟幫創立以來從不設幫主,是為彰顯本幫不分主從,一心為民的精神。不過咱們仍有渠頭,你可以不服我,但請你的嘴多點禮貌,喚我一聲薛、渠、頭。」不復平時的溫文無爭,薛尚善步步逼近,極具壓迫感。


  「呃……我……」狄兆興結結巴巴,張奎連忙緩頰:「小興不懂規矩,我再好好訓他一頓,請薛渠頭見諒。」


  薛尚善旋即展眉微笑:「北渠的人,自該由張大哥管教。」然後扯開喉嚨:「吳蛟幫的弟兄,走!」


  「嘿!」回應整齊如一,震撼太湖之北。


*****


  夏時鳴、羅韞盤、談皓亦在野筠埠,他們打扮成普通平民,位處某間半是踞地半是枕流的吊腳樓,混在西渠的幫眾中。


  薛尚善立於最高的那間竹樓,憑欄厲聲:「丁阿薪,說!戴渠頭在哪裡,你那些同夥呢?」


  丁阿薪被縛於一輪大水車的側邊,水車的兩旁各有一人抓著,使之暫停轉動,「呵……我怎地知曉?不都你在說嗎?」


  「轉。」薛尚善一聲令下,水車旁的人鬆開手,巨大的木輪順應水流旋動,其上的丁阿薪倒頭入水,渠水即灌進他的鼻腔內,隨後整身浸入河渠之中,再轉上出水,然吸不了幾口空氣,渠水復又淹沒口鼻,反覆十多次,頻繁嗆水令他呼吸困難、苦不堪言。


  「停。」薛尚善再喊,巨輪嘎然而止,「肯說了嗎?」


  「呼……呼……」丁阿薪喘吁吁地說:「你們……你們不得好死……」


  「王八蛋。」狄兆興邊罵邊走近水車,「我看你能硬氣多久?」雙手一轉,又把丁阿薪轉進水裡,然後握緊木輪,不給他喘息的空間。


  郭大吉附至薛尚善的耳畔:「渠頭,丁阿薪撐不了太久,在他死前,得想個法子在大眾面前讓他說出咱們想聽的話。」


  薛尚善沉吟一會兒,道:「你到他那邊去,瞅我眼色行事。」「是。」於是郭大吉拿著鞭子,縱至那輪大水車前,轉出丁阿薪,二話不說就是一鞭!


  而後咻咻破空,啪啪笞身,聲響雖大,不過郭大吉暗施巧勁,鞭子打在身上沒想像中得痛,猶如小刀劃破肌膚,然則身遭無數利刃割皮,絕不好受,丁阿薪的心智一點一滴地流失。薛尚善則道:「丁阿薪,你綁架戴渠頭,密謀上位不夠,竟還買凶行刺烏渠頭!烏渠頭義薄雲天,武功之強,僅次於前任的烏大渠頭,然從不恃才傲物,反倒虛心納言,不僅是北渠,更為本幫難得一見的少壯英材。如今你竟為一己私慾,接連戕害兩位渠頭,究竟置吳蛟幫於何處?」


  這番話慷慨激昂,引發熱血豪情:「不錯,義哥生前就像他的名字一樣,誰有急難,他衝第一個幫忙!」


  「上回邗江派那群道士來太湖這兒撒野,也是義哥領的頭,揍得那群道士夾尾逃走!」


  「幾年前淹大水,義哥坐著小船,日日夜夜地划,救了一個與父母失散的四歲嬰孩!」


  聽著一大群人含淚講述烏有義的事蹟,羅韞盤納悶:「奇怪,聽來烏有義這人……和阿尋說的截然不同。」周邊尚有吳蛟幫的人,談皓警告:「噓。」


  夏時鳴悄聲譏諷:「別人希望你是甚麼樣,就會把你說成甚麼樣。活人如是,死人更是。」


  期間郭大吉仍一鞭一鞭地揮舞,羅韞盤扯著師姐的衣袖,「夠了吧,再這樣下去他真的會死。」談皓僵著臉:「咱們插不上手。」


  「啪!」最末大力一抽,丁阿薪的四肢軀幹全是腥紅的鞭痕,郭大吉問他:「丁阿薪,速速招認己罪,就讓你死得痛快些!」


  「好……我說……」丁阿薪渾身又疼又濕,道:「戴渠頭她呀……」語聲漸弱,郭大吉見機不可失,趕快把耳朵近至他的嘴邊,一手攬上他的後頸,欲點啞門穴弄暈他,再假作聽見其言,轉告幫眾,搪塞過去。


  然而郭大吉沒來得及施力,丁阿薪猛地大吼:「薛尚善,東滎派和禹航會能保你保到幾時?等你沒了用處,他們照樣沉你入太湖!」


  「放肆!」薛尚善勃然大怒:「搬一口甕來,老子要燒死他!」


  丁阿薪聞得此言,神色陡轉:「做甚麼、你要做甚麼?薛尚善,你有本事就一刀殺死我,別使那些酷吏的惡招!」


  薛尚善身側的張奎亦覺不妥:「薛渠頭,丁阿薪如斯頑強,何不換個方式盤問,讓他自漏口風?」


  「這種人沒見到我的手段,就不知誰才是老大!」薛尚善的額角不停抽動:「生火!」


  縱使丁阿薪百般掙扎,猶被塞進那口大甕中,並於甕口上蓋加巨石,甕底則添柴燃火。火勢一起,不消半刻陶甕便炙燙無比,裡頭丁阿薪的嚎聲慘得彷彿殺豬,他欲撞翻大甕,然而大甕固定牢實,僅咭咭作響,左右微晃,甕中人逃不出,避不得,旁觀者均不忍卒睹。


  「薛渠頭。」話音伴隨著拾級而上的足聲,是夏時鳴:「您是當前吳蛟幫最不可或缺之人,難免有些閒言閒語,那皆是挑撥嫉妒之詞,不須理會。」


  薛尚善斂了斂眸,接著下頦微擺,遠處的郭大吉接收暗示,忙道:「熄火,拎人!」


  丁阿薪出甕時,全身的皮膚幾乎都爛了,奄奄一息,郭大吉朝他低語:「你假裝說幾個字,我立即替你療傷。」丁阿薪不欲再受苦,只好開闔雙唇。郭大吉狀似聽他說話,後言:「他招了,人在一家名叫千斤擔的腳行!」


  然則現場無人呼應,全部人的目光皆投向大渠,一艘未悉何時漂來的小舟。


  「嘩──」小舟順著水流,停在郭大吉所處的泥岸,舟上有條灰藍色的布,遮蓋住承載的物品,然觀其曲線起伏,不難猜想底下藏著甚麼。

是人。


  明明是大白天,薛尚善卻覺周身驟冷,郭大吉掀開灰布的那一剎那,他頹然跪倒,前額抵著欄杆,不可置信地望著彼岸。


  戴成琦雙目圓睜,心口被捅出一個窟窿,早已死亡多日。


  「成琦……成琦……」乍見情人遺體,薛尚善顧不得太多,輕身飛躍河渠。戴成琦的屍身做過防腐,尚未發脹,得清楚辨識她的樣貌。薛尚善近觀確認後,不禁俯身抱著她,痛哭流涕。


  談皓、羅韞盤、夏時鳴三人亦是驚愕,然後談皓最先反應過來,四下查看是誰推來這艘小舟,但一無所獲,夏時鳴快步走向羅韞盤,道:「我去安撫薛尚善,你隨機應變。」


  郭大吉拍著薛尚善的背,沉聲提醒:「渠頭,大夥兒還在看。」薛尚善聽了,勉強收起眼淚,然則本來半死不活的丁阿薪忽爾大笑:「哈哈哈哈哈……薛尚善,下一個就是你了!哈哈哈哈哈哈……」


  「霍──叩!」一槳對著丁阿薪當頭揮落,阻斷他的笑聲,接著:「霍、啪、啪、霍、叩、叩……」薛尚善舉槳毆打丁阿薪,縱然丁阿薪頭部挨了第一下就收聲,他猶是發了瘋似地猛捶。


  「渠頭、渠頭,他死了,他已經死了!」郭大吉同數個手下欲阻止他,然薛尚善徹底失控:「走開,誰攔我我就打死誰!」一時之間,沒人敢接近。


  趕來的夏時鳴見狀,邁步而近,薛尚善看都不看,見人就揮,夏時鳴劈手奪槳,再搡開薛尚善,使其倒向後方的手下,並道:「薛渠頭,貴幫尚需你的帶領。」


  薛尚善回過神來,臉色旋即陰狠:「殺了夏時鳴,是他害死兩個渠頭!」


  夏時鳴揚眉斥道:「你瘋啦?」然薛尚善持續叫著:「那邊的東滎派也是,通通殺掉!」


  局勢丕變,矛頭倏爾轉向三個外人!


  談皓正在吊腳樓的下方,懸空的地基僅架高四尺餘長,女子也得曲腰弓膝。一支魚叉挾風襲來,談皓矮頭、仰面、側首,連躲三招,然後右尺上手,卡住叉頭,再順其握柄滑向敵手,另一尺鐵尺欲擊臉面,然敵人雙臂上舉,將鐵尺連同右手抵在上方的地板,動作稍滯,敵方直腿一踢,談皓率先中招!


  身甫退,就感後腦另起旋風,談皓直劈一字馬,及時閃過魚叉,而後探手捉住魚叉,彼端人下意識一拉,卻恰好把她拉起身,這時前叉復近,談皓抬腳將之踩上左近的支撐柱。一舉定住雙叉,兩敵發力要拽,談皓如其所願,放手鬆腳,二人踉蹌跌後。


  後人的屁股坐地前,談皓再贈他一腳,那人便飛出地基,噗通落水。


  「噗通!」又再一聲,是樓上的羅韞盤打人下去。他憑一雙鐵尺對付長櫓短槳、尖叉圓網,忙得不可開交,好不容易清空前邊,吊橋卻噠噠噠地響,一群人過橋跑來,他快速奪過一槳,揮臂前擲,砸中橋頭當先之人,接著氣灌足底,猛踐橋板,吊繩受力幾斷,橋身亦大幅傾斜,再墜兩人。


  羅韞盤縱身踩過橋上人的頭頂,躍至另一間竹屋前,鞋尖才剛觸地,就被扔了滿頭的鹹魚,忍不住掩鼻呸嘴:「哇,這魚的腥味也太重!」尖叉穿過其中一尾鹹魚,逕奔眼目!


  「錚!鏘──」羅韞盤交尺格住,並前推而進,右腳離地旋中敵人左頰,然後翻過欄杆,落至下邊的小船。


  「霍、咻、霍、咻……」數十魚叉投射而來,兩尺鋃鐺擊下,某支魚叉恰被敲中點,改朝右方疾馳而去!


  瞥見飛叉迫來,夏時鳴左手拐棍挽了朵花,抄下魚叉,直指敵方,「薛尚善,你猶有機會停手。」


  薛尚善已然失去理智:「誰停誰就是龜孫子!」


  木槳迎頭拍下,夏時鳴拋下魚叉,左拐貼臂格擋,旋出右拐側擊顱腦。一棍退敵後,右足蹬後,左腳踢側,腳未踩地,膝頭力頂人胸,然後握長兩拐,展臂旋身,印下一道又一道的瘀青紅腫!


  敵若狂蜂亂蟻,然他勢如破竹!旁邊有一堆疊得高高的柴火,夏時鳴一個箭步衝了上去,接著兩腳不斷蹴起足下的木柴,攻擊敵群,但瞧圍來的人數越來越多,便跳到柴堆後,舉腳一蹬,柴火頓如高牆傾頹,壓倒一片人。


  未及喘息,狄兆興從後張網撲抱,令人難以動彈,頭前魚叉木槳復來,夏時鳴側腰一撞,把人撞上竹牆,再提網過頭一甩,罩住前人。


  夏時鳴這才得空張望同伴所在,他先瞧見羅韞盤,遂呼:「羅公子,往我這邊走!」剛剛撞牆時,有感牆壁沒那麼厚實,直接破牆而出不是問題。


  羅韞盤聽到了,但腹背受敵的他只得跳窗進屋,窗外的人也想入來,卻遭鐵尺戳擊額心。旁人推門欲進,羅韞盤徑直衝撞門板,門板脫框壓住開門者,他滾身再起,隨手拎起一只熱燙的茶壺,丟向門口,旋即從另一扇窗跳至隔壁屋。


  這次他沒有進屋,而是爬上屋頂,邊跑邊叫:「皓兒,你在哪裡?朝夏少主那兒去!」


  談皓聞聲時猶在吊腳樓下,受限於地形的她難展拳腳,多數時候是單腳跪在泥地,翻來滾去地應付攻勢,弄得全身髒兮兮的。


  「哆!」她偏頭閃避魚叉,魚叉失準中柱,那人想拔起魚叉,先被鐵尺拍得七葷八素。


  又有魚叉刺來,談皓一個筋斗搶至敵前,執尺反手一捶太陽穴,再暈一人。


  而後四支尖叉圍攻迫近,她雙尺卡左右,縮腰躲前後,接著拍地一縱,衝破竹板,來到樓上室內。


  談皓跑至門外,一躍踏上僅一臂寬的竹欄杆,瞧清師弟與夏時鳴的方位後,輕步飛奔,如履平地。


  對面屋上的羅韞盤看見師姐的身影,視線移回前頭的夏時鳴,他力守竹柵一隅,背後牆柵布著蛛網般的裂痕,是他一邊禦敵,一邊破壞出來的,就等與夥伴會合,突破重圍。


  吳蛟幫的人多如牛毛,談皓距離較遠,縱負上乘武學,也無法即時趕至。於是羅韞盤靈機一動,蹦至下面的陽臺,拿起一盤大竹篩,倒掉蝦米,大叫:「皓兒,跳!」言畢甩出竹篩,圓形的篩網疾旋而出。


  對邊的談皓心領神會,倏然提氣改向,腳尖精準點上空中的圓篩,逕越寬廣的河渠及上百顆人頭,抵至夏時鳴那處。


  羅韞盤隨後到達,夏時鳴揍倒一敵,向後滑步出腳,「啪嚓!」不堪重擊的竹柵應聲斷裂,三人鑽出洞口,拔腿狂奔。


  薛尚善瞠目嘶吼:「追!別讓人逃了!誰摘了他們的腦袋,誰就是下一任渠頭!」話甫出,幫眾更加激動,或擠向破口,或繞至大門,爭先恐後地追趕,就怕給別人捷足先登。


  野筠埠四面環水,聯外陸路僅南北兩條,北往義興,南通長興。若行水路,船划得再快也快不過吳蛟幫人多勢眾,但陸路平坦條直,幾無遮蔽,易遭攔截。三人不敢慢下腳步,又難決定該怎生走,猶自煩惱,即聞:「隨我來!」


  回溯該聲,來自一名陌生男子,同是二十來歲,他招手道:「還愣著幹嘛?快呀!他們快追來了!」無暇細思,他們跟隨男子的步伐至水畔,那裡泊著十來艘小船,他從此中一船取出外衣及斗笠遞來,說:「穿上,躲到小艙裡。」三人依言而行,窩進船艙。


  四方舟船密布,暫且能避過搜捕,但此後被發現的風險仍然很大。小船駛離岸邊約一里後,男子步至船頭,手揮紅巾,停靠在東邊對岸的畫舫忽然啟航,緩緩駛近,兩船接頭時,畫舫的舫主問:「小津,怎麼啦,為何野筠埠吵吵鬧鬧的?」


  男子正為程小津:「等會兒再說,能把我的船駛到龜渚津嗎?」於是舫主喚來一個船夫,讓他搖走小船,夏時鳴他們則登上那艘畫舫,以此瞞過吳蛟幫的耳目。


  這艘畫舫不但有雙層樓閣,還以珠玉作簾,綵繩為飾,相當豪華,船體龐大,要十個人才划得動。畫舫的主人屬於常州某位富商,閒暇時分會於茲開宴遊湖,平日則交由舫主看管保養。


  談、羅、夏三人方脫險,於一樓的前廳小憩,程小津則到後面的舵室,向舫主說明:「比較高的男子是禹航會的少舵主,另兩人則是東滎派的門徒。」


  「你怎生認識這些人的?」舫主奇道,旋又驚喜:「你也想爭渠頭的位子?好啊!我挺你!」程小津僅言:「先讓我問明情況。」然後走回前廳。


  視野中的野筠埠愈來愈遠後,羅韞盤倚牆癱坐,「呼……老天爺保佑。」


  瞧程小津行來,談皓抱拳道:「多謝兄臺援手,請問高姓大名?」「我名喚程小津,是上任東渠渠頭程泰之子。」程小津報上家門。


  本已放鬆的神經旋即繃緊,夏時鳴手按腰際拐棍,「程寅達是你甚麼人?」「他是我義兄,但我不是你們的敵人。」程小津說:「我和你們當中的另一個姑娘說過話,她見識不凡……很厲害。」


  「是文雙。」談皓道:「事情有變,得快點通知其他人。」


  然程小津搖搖頭:「我勸三位越快離開太湖越好。」後又問:「發生甚麼事,薛尚善呢?你們不是跟他結盟了嗎?」


  夏時鳴捏著眉心,嘆:「他受人使弄,本就不信任咱們,一看到戴成琦的屍首,就翻臉不認人了。」


  「戴成琦?」程小津失聲:「是……是指使烏有義的那幫人殺的?這下糟了……」


  「程兄怎麼剛好在附近?是潘姑娘讓你來的?」羅韞盤問。


  「不。」程小津答:「我知有股勢力覬覦太湖,欲將其吞為己有,先唆使程寅達,後操縱烏有義……自東滎派和禹航會踏足吳縣的那天起,我一直關注諸位,老實說,我很慶幸薛尚善找的是你們,只不過我沒料到他會倒戈相向。」


  「愚蠢。」夏時鳴低聲罵道。


  談皓蹙眉說:「程兄講得是,失去薛尚善這個同盟,咱們與吳蛟幫勢同水火,這邊是待下不去了,只能先行遠走。」「那阿尋和小澈怎麼辦?潘姑娘也同他們在一塊兒,安壯士也仍在查探……」羅韞盤擔憂。


  程小津道:「我可以代為傳信。」「好,麻煩你了。」夏時鳴說:「程兄只消到蘇州城城西的日昌藥鋪,找掌櫃康新銘,逕言:『燕雀覆巢,老翁司南,金蟬脫殼。』即可。」


  「沒問題。」程小津答應。


  另一廂,薛尚善遲遲未見目標蹤影,亦不堅持:「不用找了,召回全數人,登船。」


  狄兆興問:「渠頭,咱們去哪兒?」


  「晷丘島。」薛尚善目露凶惡:「我要殺寧澈和桓古尋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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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是大人的童話故事;江湖,是俠客揚名的所在;爭奪,是人類亙古不滅的本性 在虛構的江湖故事中,書寫一段充滿血與淚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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