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溫福離開後,雲繡左思右想,總覺得自己應該要跟溫慕雲道歉才是。
雖然不知道溫慕雲究竟為何會生氣,但是既然溫福都來告誡自己了,想必不是輕描淡寫就能帶過的事,她可不想要才剛成婚第二天,就被溫慕雲所討厭。
於是她決定去找溫慕雲,而且要越快越好。
眼下接近亥時,外頭天色已黑,氣溫漸冷,雲繡披上一件厚暖的鴉青兜帽披風走出後院,並沒有帶上喜兒。
畢竟是要道歉,她想還是兩個人私下說比較好。
方才溫福離去前,她向其詢問了溫慕雲的行蹤,得知溫慕雲平日裡很多時候都會待在書房中,因此她一邊回想著早上喜兒帶她走過的路線,一邊快步往書房方向而去。
反正若是撲空了,她再往別處尋就是。
穿過迴廊來到內院,只見兩側廊上點著燈火,微微照亮院中景色,此時下人都已經歇息,周遭一片寂靜,毫無人聲。
雲繡辨認了一下,書房應該是在東側的方向,於是便轉往東側走,途中又經過兩道月門,才終於來到書房附近。
與此同時,她正好看見溫慕雲從書房門口走出來。
然而她還來不及上前,溫慕雲就已經轉身朝另一個方向離開,並沒有注意到她,而且神色低沉,看上去似乎是在生氣。
這讓雲繡想喚他卻不敢,想放棄回去又內心不安,最後只好偷偷跟在後方,看能不能找到一個適當的時機上前道歉,同時心裡也感到一絲好奇。
現在這麼晚了,他是要去往何處?
前方,溫慕雲一路在內院中穿行,不一會便走入一條短徑,短徑盡頭直通後庭園,至此溫慕雲還未停下腳步,繼續沿著路往後庭深處走去。
今夕剛過十五不久,半輪圓月高掛黑空,銀輝遍地灑落,縱使路上無燈,亦是一片清明,是以雲繡就算離得遠一些,還是能夠看到溫慕雲的身影,只是溫慕雲腳下步伐大而且快,讓她跟得有些吃力。
幸而她自小習過幾年武,如今尚且通曉一點皮毛功夫,步履較一般女子為輕快,才勉強沒跟丟,也沒被發現。
繞過後庭的小湖,來到庭園邊緣處的一排蓊鬱灌木之前,那些灌木恰好比一名成年男子身高還高一些,其後還長著一排松林,只見溫慕雲毫不猶豫地走進其中,消失了身影。
雲繡訝異,遲疑著要不要追上去,直到在原地等了一會後,還是不見溫慕雲出現,她才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排灌木樹叢。
待到走得近了,她才看見在陰影遮擋之處有一條小徑直通往灌木叢中,於是沿著小徑探頭一看,不料在那排樹叢後方竟然別有天地。
原來裡頭是一大片空地,外圍由林木圍起,形狀方正,空地兩旁則是擺放著許多武器架與箭箱,另外還有標靶、木樁等物,儼然是一座練武場!
想不到王府後院中,居然還有這方空間,雲繡眨了眨眼,踏著小徑越過灌木叢,躲在其中一棵老松後偷看,有些好奇地四處張望。
大晚上的,溫慕雲來這裡做什麼?
隱約從空地左側傳來一陣呼呼風聲,雲繡瞇眼望去,卻見一道人影站在那裡,手上握著一把銀槍正在揮舞,槍似遊龍,舞動生花,或抹掃對劈,或斜進上挑,或突刺點喉,動作迅捷有力,招招剛猛威武。
身為將軍府的女兒,雲繡自然是見過爹爹和哥哥們習武,眼前溫慕雲這一手槍法十分純熟,定是苦練多年才能有如此成果。
可是這位京城內有名的閑散公子,怎會有這般好武藝?
莫非⋯⋯
一個大膽的猜測在心底升起,雲繡默默吞了口唾沫,感覺心跳逐漸加快,口乾舌燥,扶著樹幹的掌心開始發汗,頭也有些暈乎,唯獨腦海中的那個念頭卻愈加清晰。
此時遠處的溫慕雲將長槍越舞越兇狠,彷彿是要發洩什麼一般,月光照拂之下甚至能看見他臉上那層薄光,明顯已經大汗淋灕。
倏地,他停下舞槍的動作,將手上銀槍哐噹一聲扔至一旁,撩起袍襬束於腰間,腰胯下蹲,雙手握拳於腹側,略為調息之後,忽地向前一跨步,同時快速揮拳出擊,一出招便是行雲流水,連綿不絕,舞袖生風。
雲繡躲在樹後幾乎要看傻了眼,這溫慕雲又會舞槍又會打拳的,哪裡是什麼閑散安逸之輩?
然而他卻對外隱瞞自己會武的事實,甚至連練武場都要建在如此隱蔽之處,還塑造出閑散公子的形象,這只能說明他在藏巧於拙,寓清於濁。
雖然與她先前的猜測八九不離十,可這又是為何呢?
雲繡想不明白。
溫慕雲貴為王爺之子,享盡榮華富貴,又有長公主如此疼愛他的長輩,連皇上都允許他擁有私衛,他大可以隨心所欲地過逍遙日子,抑或在朝堂上一展長才,圖雄心壯志,卻為何要辛苦地隱藏自己?
發現自己意外得知了溫慕雲的秘密,雲繡心底一時間千頭萬緒。
只不過除了疑惑之外,更多的是欣喜。這位外表俊秀,溫柔翩翩的溫二公子,竟是比她原先所認為的還要優秀許多。
這讓她更加堅定地想要走進溫慕雲的心中,即便最終無法達成,只要能和他待在一塊兒,那麼她也心滿意足了。
練武場上,溫慕雲拳腳大展,大開大合之間,心頭反倒是一片紛亂。
雪玉糕是楚王妃生前極為喜愛的糕點。
由於楚王的封地位於溫國北方,與大風十三部族接壤,時有戰事衝突,但同時亦有許多貿易行商在兩國間走動,因此常能接觸到一些北地的文化產物,諸如美食、器物、服飾⋯⋯等等。
雪玉糕便是其中之一。
然而其繁複的製作方式以及所需原料的昂貴,讓這道糕點無法在溫國盛行,尤其是在距離北地千里之外的京城,更是僅有少數貴族才有機會能品嚐過這道異國名點,因而除了北地之外,這種雪玉糕在溫國中鮮有人知。
這也讓溫慕雲少了許多痛苦。
每當他極其思念母親之時,便會讓人做這雪玉糕,然後一個人關在房裡慢慢品嚐。
可若在平時,他反倒是完全不願意看見這道糕點。
那會讓他想起早逝的母親,想起當年母親是如何因他而死,以及後來父王對他的冷落,並且不斷提醒著,他至今人生所受的一切遭遇,皆是因此而起。
夜漸深,寒風料峭,溫慕雲拳下卻越是生勁,一招接過一招,一式轉過一式,宛如要把全身的精力都榨乾,才肯消停。
若不是因為他⋯⋯
若是,沒有他⋯⋯那麼母親就不會死了。
他的存在,是不是一個錯誤?
如今世人都道楚王疼愛幼子,才將其送至京城,遠離北方常年不時的戰火紛亂。
誰又能知他父王只是不想見到他罷了?
一直以來,楚王眼中就只有世子,沒有幼子。他為了博得父王一眼青睞,自小就不曾忤逆過父王對他的任何要求,也拼命學習精進,可總是徒勞無功,到頭來父王依舊沒有看他一眼。
甚至,將他送至京城,作為取信於皇帝的人質。
就像這回父王要他與雲府聯親,儘管他已有娶公主的計畫打算,仍然是眼都不眨地就應諾下來,而換來的結果,是父王連他的婚禮都不肯前來參加。
儘管如此,他還是一直想要證明給父王看。
證明自己有所價值,證明母親的死沒有白費,證明他也可以和兄長一樣,是楚王能夠引以為傲的兒子。
為此,他必須不擇手段往上爬,同時又不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顯露鋒銳,於是他圖上了公主駙馬這個位置,並且讓自己成為京城權貴裡人盡皆知的閑散公子。
雙臂終於感到有些痠疼,溫慕雲收起短打的架式,開始擺出長拳的動作,想要把雙腿也逼迫得精疲力盡,以求一夜好眠。
就在此時,一聲細微的樹枝輕響傳入他耳中,他立刻警覺地轉過頭,朝發出聲音的方向喝斥道:「誰!」
雲繡被這聲喝斥唬得心頭狂顫,見溫慕雲已經懷疑地朝此處張望過來,她開始猶豫自己是否要出去自首,還是要直接逃跑。
方才她看溫慕雲練武看到出神,等反應過來後,才陡然意識到眼下情境似乎不是道歉的合適時機,於是打算先返回後院休息,等明日再另尋機會去道歉。
只不過就在她輕手輕腳轉過身,準備要從小徑退出去時,身上的斗篷尾襬卻被腳邊灌木樹枝勾住,無意間扯動出聲響,這才落入眼前這般窘迫的情境。
猶豫不決間,溫慕雲的喝斥聲再次傳來:「是誰在那裡?趕緊出來!」
大概是見她遲遲未有動靜,這一次話音剛落,溫慕雲就緩緩邁步前進,朝她藏身的樹下走來。
見狀,雲繡緊繃的神經頓時斷線,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跑!
隨後她立刻提起裙襬,頭也不回地拔腿竄逃,想要直接穿過後庭,回到後院。
「站住!」
後方傳來溫慕雲的怒斥,還有那疾追而來的腳步聲,雲繡一顆心懸在空中,恨不得能使出全身吃奶的力氣奔回後院。
畢竟她才剛用雪玉糕把溫慕雲給惹怒,還沒來得及道歉,現在又不小心發現了他深藏的另一個秘密。
雲繡懊惱地咬緊下唇,自己今日出門是不是忘記看黃曆?不然怎麼會如此不順!
想起溫慕雲剛才練武時的剛猛勁道,若是認真起來,絕非自己這種只練過幾年的三腳貓功夫所能夠抗衡。
這要是被他抓到⋯⋯肯定會死的!
雲繡咬緊了牙,正要繼續加速,這時身後忽然有風聲傳來,她下意識踏著步法往旁邊一閃,剛好閃過了溫慕雲抓來的大手。
這才跑出去多遠而已!就被他追上了?
雲繡冒出冷汗,心跳快得像擂鼓。
然而這一下抓空,亦是讓溫慕雲感到驚訝。
原本他以為是哪個不長眼的下人無視府中規定跑來此處,並且發現了練武場的存在,但當他一追近的時候,就感覺到有些不對勁。
此人身形纖瘦,腳踏繡鞋,明顯是個女子,又披著滾金邊的長披風,看上去並不像是下人。
正當他心底隱隱浮現不祥預感,想要扳過此人肩膀看看究竟是誰之時,眼前的女子竟然踏著輕功步法,剎那間躲開了他的手!
眼看此人竟會武功,溫慕雲頓時不再留力,迅速追上前反手一抓,這次直接隔著披風抓住了對方的手臂,只覺纖瘦而不足盈盈一握,剛想將人拉過來瞧個仔細,沒想到對方肩膀一轉,手臂一扭,眨眼間就以巧力卸去他的禁錮,同時腳下步法變換,又要向前逃去。
方才不過是大意,這回溫慕雲豈會容她再次逃逸?當即大步跨前擋住她的去路,並趁機鉗住她雙肩,令其無法脫逃。
與此同時,在他們右側不遠處的樹下驀然出現一道身影,猶如鬼魅。
雲繡本就緊張萬分,情急之下全都交給本能反應,卻沒想猝不及防就撞在一個厚實胸膛上,鼻間襲來男子淡淡汗味與甘松香氣,霎時間心跳再次攀升,知道自己是撞進了溫慕雲懷裡,只可惜還來不及升起任何旖旎綺思,雙肩上傳來的巨力就讓她差一點痛叫出聲。
拉扯中兜帽滑落,面容再無從遮掩,下一刻,她聽見一道清冷的聲音在頭上響起。
「妳⋯⋯竟然會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