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京城楚王府中張燈結綵,鼓樂喧天,人聲鼎沸,賓朋滿座,一片喜氣洋洋。
今日是楚王二公子迎娶鎮北將軍獨女的大喜之日,滿城貴族世家皆來送禮道賀,試圖在楚王與鎮北將軍眼中搏個好印象,加上這場喜事是由宣陽長公主所主持,可謂聲勢浩大,因此喜宴一直持續到了近亥時,宴客人潮才開始慢慢散去。
昏暗的新房中,雲繡頂著大紅蓋頭坐在床沿,眼皮禁不住地打架。
一連坐著不動好幾個時辰,頭上又頂著大量的珠翠首飾,讓她有些腰痠背疼,從下午進門拜完堂後,她更是滴水未進,腹中空虛,未曾想過成親竟然是如此折磨人的事情。
兩旁燭台的燭光映照在蓋頭上,雲繡只能看見一片紅晃晃的影子,除此之外,就只有從外院傳來的喧鬧聲響,與新房內的靜謐形成明顯對比。
她抿了抿唇,依稀記得進房時,王府的人留了幾個丫鬟給她,其中一個好像⋯⋯是叫喜兒?
思及此,她試探性地叫了聲:「喜兒?」
「喜兒在,夫人有何吩咐?」左前方隨即傳來一道細柔的嗓音,聽上去還有著幾分青澀稚嫩,雲繡年方十七,這喜兒的年紀應該不比她大。
「現在什麼時辰了?」雲繡問道。
喜兒朝屋角的滴漏看了一眼,老實回答:「要亥時了,夫人。」
雲繡心中頓感無奈,又不敢起身亂動,怕犯了婚嫁禁忌,於是只好輕聲問道:「前院宴客還沒結束嗎?」
再這麼待下去,她怕還沒等到新郎來揭蓋頭,自己就要先餓昏在床上了。
「夫人稍等,奴婢去看看。」
喜兒踏著細碎的腳步朝門口走去,不一會又走回來,雀躍說道:「夫人再等等吧,外院好像開始在收拾了。」
雲繡精神一振,凝神細聽,確實那鬧騰了一晚的嘈雜人聲已經減弱不少,想到再過一會新郎就要進房,她就不自覺緊張起來,心兒砰砰亂跳。
那可是溫慕雲啊⋯⋯是她所愛慕的,那位俊秀又溫柔的翩翩公子。
自打去年二月在國公府花宴上見到溫二公子開始,她就對其一見鍾情,回去以後,整日心心念念的都是那道清俊挺拔的身影,魂牽夢縈,揮之不去。
如此明顯的女兒心思自然是被娘親看出來了,正好她也到了適婚年齡,而溫二公子亦未曾娶親,是年便要行冠禮,正是門當戶對,年齡也合適,於是娘親便找來她爹爹雲向生,一同商量婚事。
原本雲向生不肯答應,說那溫慕雲就是個閑散公子,整日遊玩無所事事,不成大器,不足以託付終生。
然而在戰場上殺伐果斷的鎮北將軍雲向生,偏生是個極疼女兒的,禁不起雲繡一次又一次苦苦哀求,一會撒嬌一會扮可憐的,很快就丟盔棄甲,答應替女兒去說親了。
正好雲向生是楚王的舊部,年輕時還曾在戰場上救過楚王一命,許是如此,遠在北地的楚王在收到將軍府的書信後,毫不猶豫就應下了這門親事,亦沒有提出任何的條件與要求。
至於溫二公子,聽說也是沒有任何反對就接受了這門親事,於是在一年後的今日,雲繡如願以償,成為了溫慕雲的正妻。
燭台上的喜燭爆出一小串燈花,同時房外廊上驀地傳來一陣腳步聲,雲繡的胸口緊了緊,思緒開始不受控制地翻飛。
是他嗎?他終於來了嗎?
想到自己今晚就要成為他的妻,雲繡心裡又羞又怯,嘴角卻浮現一絲甜蜜,聽著腳步聲越來越近,不一會兒,木雕窗櫺上貼著大紅囍字的門被輕聲開啟,門外那人邁著穩步踏入了新房。
房中丫鬟們齊齊喊了聲二少爺,雲繡一聽,連忙悄悄挺直腰桿,緊張得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黑色錦靴踏在木質地板上發出輕微的磕碰聲,每一下都好似撞在她心上,藏在紅色衣袖裡的手指絞了絞,還未平復指尖的顫抖,眼前光線驟然暗下來,一道身影已然立於她面前,遮擋住房中燭光的投射。
從蓋頭下方那點隙縫間,雲繡隱約能窺見停在身前的那雙玄色靴頭,隨後一柄羊脂白的玉如意從那縫隙間探了進來,輕巧地將那紅蓋頭掀起。
驟然見到房內景象,她先是微微瞇了瞇眼,短暫適應光線後,又下意識抬頭看向眼前的人,只一眼,她便如觸電般重新低下頭,面上迅速起了飛紅。
想不到穿著大紅喜袍的溫慕雲,也是那樣地雋朗⋯⋯
衣袍摩擦的窸窣聲響起,溫慕雲從容走到床沿坐下,與她僅有一掌之隔,一股淡淡酒味混合著甘松香氣襲進鼻腔,她輕輕嗅聞著,心緒迷醉。
旁側一名丫鬟走上前,手中托盤呈著一壺酒和兩個玉製酒盞,酒盞之間用一條紅色綢帶繫起。
溫慕雲接下酒盞遞到她面前,她羞怯接下,知曉這是必經的儀式,遂抬手以袖半遮面,與溫慕雲一同喝下了手中的合卺酒。
放下酒盞時,雲繡偷眼看著身旁的溫慕雲,只見他眉骨挺拔,面如冠玉,朗眉星目,高聳鼻樑下是淺色的薄唇,身後墨黑長髮整齊地以玉冠束起,僅僅只是坐在那裡,就讓雲繡感到心跳加速。
一名男子怎會生得如此好看?
而這名男子,就要在今晚,成為她的夫君⋯⋯
臉上驟然一熱,雲繡又低下了頭,暗罵自己怎麼這麼不知羞,可心底還是忍不住開始想像晚點兩人之間將會發生的事情。
「都下去吧,門口也別留人,今晚不需要服侍。」
清朗的聲音竄入耳中,雲繡頭也不敢抬起,腦中反覆琢磨著方才他那句話的意思,心如擂鼓。
喝完合卺酒之後,夫妻就要結髮,以示永結同心,可這還沒結髮呢⋯⋯難道他忘了嗎?
悄悄抬眼一看,丫鬟們正輪流走出房門,而床前的桌子上則是留下了一盤合卺酒和一把金剪刀。
待到房門被重新關上,門外廊上的腳步聲也漸漸遠去後,身旁的男人才對她說了一句:「今日一整天辛苦夫人了,先把那些首飾都卸下來吧,這樣會舒服點。」
雲繡弱弱應了一聲,聽話地開始拆卸頭上的首飾。
金翠珠玉,花鈿釵簪,當這些壓了她一整天的沉重物什被一件一件卸下時,心情似乎也一點一點輕鬆起來。
她沒想到溫慕雲竟然如此體貼,心中對於這個男人的愛慕及好感又加深了些,眼角含情脈脈一瞥,卻見坐在她身旁的溫慕雲,已然動手開始寬衣解帶。
雲繡心裡一突,手上的簪子不自覺落到了地板上,一時間雙頰緋紅,又開始緊張起來。
這、這麼快的嗎?
腦海中浮想翩翩,然而下一刻,卻見到溫慕雲解下最外層的大紅婚袍後,將其隨意扔在床上,就站起身往桌邊走去。
雲繡只道他是要去拿剪刀剪髮,可又好像有那裡不太對,仔細一看,脫去婚袍的溫慕雲身上還穿著一件素白長袍,連腰間玉帶都繫得好好的,怎麼看怎麼不對勁!
脫下婚袍後,接著不就是要洞房了嗎?哪裡有人會在婚袍下又穿著外袍的?
沒等她想通,溫慕雲已經在桌邊坐下,斟了一盞酒,仰頭一口飲落,然後轉頭望著她,唇邊帶著淺笑。
溫慕雲本就俊秀,偏生又長著一對桃花眼,此時微微一笑,那深邃如潭的黑眸裡就好似帶上了幾分深情,像是能把人吸進去一般。雲繡被這一笑給迷了眼,頓時就忘卻剛才的疑惑,只呆愣愣地看著他。
溫慕雲見狀,心底有些好笑,雖然他知道自己皮相好,但這還是第一次有女子看他看傻了眼,於是便笑著問道:「我有這麼好看嗎?夫人。」
一句夫人讓雲繡立時回神,感覺臉上火燒似的,低下頭輕聲回說:「⋯⋯好看。」
溫慕雲放下酒盞,嘴邊依然掛著那抹淺笑,神態自若,彷彿對雲繡的回答不感意外,繼續問道:「所以夫人是因為我好看,才讓雲將軍來提這門親事?」
雲繡聞言微微一頓,隨即否認道:「不是的,是因為⋯⋯」只是那後頭的話卻噎在了喉間,任憑腦中思緒飛轉,也說不出真正的原因。
溫慕雲也不催促她,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喝著酒,舉手投足之間,自帶有一股溫文爾雅的氣質,彷若天生。
雲繡沉吟半晌,才訥訥開口說:「⋯⋯因為我喜歡你。」
溫慕雲拿酒的手停在半空中,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疑問道:「在此之前,我與夫人素不相識,何來喜歡一說?」
雲繡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抬眼看著他,回道:「去年國公府花宴上,我曾見過你一面⋯⋯」
「只一面,夫人就喜歡上了?」溫慕雲失笑,那雙勾人神魂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卻讓人感覺不到有半分譏誚,好像只是單純被這個答案逗樂了。
灼熱感爬上耳根,胸中那股勇氣立時潰不成軍,雲繡別開目光,輕輕嗯了一聲權當回答。
前方,溫慕雲放下酒盞,臉上掛回淡淡笑意,溫聲問道:「夫人可知我為人品行如何?」
溫潤如玉、謙謙君子、閑散公子、翩翩少年⋯⋯雲繡腦海中一剎那閃過許多形容詞語,但似乎沒有一個能準確表達此時溫慕雲給她的感覺。
這個男人⋯⋯好像跟她想像中的不太一樣。
於是她猶豫片刻,搖了搖頭。
溫慕雲嘴邊笑意更深,淡然說道:「既是如此,夫人喜歡我什麼?」
雲繡一愣,是呀,她喜歡溫慕雲什麼?
她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那日花宴上的世家公子那麼多,其中不乏年輕俊秀才子,為何偏偏是他?
想了又想,她回答不出。
可那又如何?
自打那次見到溫慕雲,溫慕雲就入了她的眼,進了她的心。
不論是花宴上他的一舉一動,聲音容貌,還是後來聽人說他整日遊手好閒,不是賞花弄鳥,就是飲酒作詩的那些傳聞,只要是關於這個男人的一切,她都喜歡。
莫名的喜歡。
似乎是看出她的困擾,那一頭,溫慕雲驟然開口:「方才那些問題只是我好奇一問罷了,夫人無須掛心。」
說著,他站起身,面上依舊笑著,但聲音卻變得有些清冷。
「夜深了,夫人先歇息吧,不必等我。」
聞言,雲繡有些慌了,忙問道:「你要去哪?」
「我還有點事要處理。」頭也不回地留下這句話,溫慕雲腳步未停,直接走向門口,不消片刻便離開了房間,只餘下一串漸行漸遠的足音。
外頭的宴席不是都散了嗎?洞房花燭夜,溫慕雲能有什麼事要忙?
雲繡心中不安,卻也無可奈何,加上溫慕雲方才把下人都差走了,她想找個人來問問都沒法。
無聲輕嘆,她坐在床沿,開始將身上繁複的婚衣一一脫下,與溫慕雲脫下的婚袍一起整齊疊好放在床尾,又把床上那些花生、紅棗等物掃到一旁,然後躺到床上,不斷回想溫慕雲的那些話語,思緒紛亂。
原本她還想著要等溫慕雲回來,然而真的是太累了,躺著躺著,不知不覺間,她已然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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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書房中,一身白袍的溫慕雲坐在榻上,抬起手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候在一旁的老總管溫福看了又看,忍不住開口問說:「二少爺,您今晚真的要睡這裡?」
「嗯。」溫慕雲閉上眼睛,臉色有些不耐。
溫福見狀,知道他不想多說,於是小心翼翼地詢問道:「那夫人那裡⋯⋯」
溫慕雲擺擺手,隨口吩咐道:「不用理會,等會差幾個人去夫人那邊服侍就好。」
想一想,又補上一句:「要乖巧一點的,別多嘴多舌。」
「是。」溫福意會,領命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