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不一會兒雨珠便淅淅瀝瀝落下,小陸封不以為意,追著雨水打在河面上的漣漪,踏的更加起勁,任由衣裳漸漸被打濕。
這時,一位衣著凌亂的女子跌跌撞撞走來,碰一聲撲坐在河邊,目光渙散,嘴裡低喃著聽不清的字句,陸封停下腳,看了一眼新來的同伴,隔著濡濕的空氣,他依舊能清楚聞到酒氣濃烈。
雨水很快將女子披散的長髮淋濕,黏在她臉頰上的髮絲猶如雜亂的、漆黑的淚痕,儘管衣袍被她穿的亂七八糟,袖口、衣擺也有許多破損,但上乘的布料與繁複的花紋依然能清楚辨認。
陸封左右張望幾回,微一遲疑,提起濕漉漉的褲管回到岸邊,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女子,見她沒半點反應,似乎不打算搭理自己,這才兀自忙活起來。
他拾起幾根合適的樹枝,利索地在癱坐的女子身後搭起簡陋的支架,隨後脫下外袍披在支架上,堪堪將女子罩在下方,末了,自頸後拔下一根膨鬆的絨羽,輕吹一口氣,羽毛飄然落在外袍上,一重小小的屏障出現在雨幕裡,恰好將女子捂在裡頭,使她不致被雨打濕。
完成以後,陸封默默坐到幾步外的土坡上,也不同女子搭話,屈起膝蓋抱在胸前,就這麼坐著,淋著雨。
雨下了很久,直至天光褪盡也沒停,烏雲遮避了星與月,黑沉沉的夜色裡,只有河面上雨水打起的圈子隱晦地閃爍。陸封心裡盤算著時間差不多,起身撲撲衣擺,抖落一身水珠,拾起簍子準備返家。他未曾再看一眼女子,而她依然在原地,支著身子,歪斜地癱坐地上。
「孩子……」陸封走沒三五步,女子忽然張口喊他,聲音嘶啞且疲憊,她說:「孩子,你過來。」
陸封依言回頭,不知為何他一點兒也不害怕今日這位神秘的同伴。
「這酒器,將這酒器內的酒水,呈給那窮奇飲下。」女子將一個巴掌大的兕角酒器遞給陸封,廣袖裡的手腕白皙如明月。她說:「這是,承你擋雨的情……」
陸封回家後,簡短交代今日之事,並告訴爹娘他想見窮奇,雙親縱然眉宇間寫滿疑惑與擔憂,依舊答應了他的請求。隔日,窮奇應邀前來陸封一家住處,他聽說有個小欽䲹敬他佩他,早求晚求要見他,好拜他為師,他想,其實欽䲹族也不盡是蠢笨之人。
窮奇第一次見到陸封,是個特別特別嬌小的孩子,臉色白的發青,只見他低眉順眼地看著地上,長長的睫毛掩去神情。陸封全身都在顫抖,窮奇當成敬畏所致。
陸封詢問窮奇,拜師以前,是否願意品嚐「珍藏的佳釀」,窮奇一口答應。
然後,酒水入腹的瞬間,窮奇碩大的身軀猛然倒下,碰一聲壓垮陸封兒時最喜愛的木製小馬,鼾聲震天嘎響。陸封整個人抖如殘燭,一步三拖地靠近窮奇,放在背後的拳頭裡握著一把生鏽柴刀。
這時,一支白皙的手腕忽然按到窮奇頭上,昨日那名女子無聲無息地出現,站在窮奇身後。陸封驚訝地抬頭,這是他第一次看清女子的臉,五官柔美標緻,唯左眼緊閉,一條醜惡的疤劃過她的左眼,直至嘴角上方,女子穿著昨日那套華服,唯已不見髒污,不見破損,穿戴整齊。
「他不會再醒來了,孩子,別怕,過來。」女子柔聲說,一手伸向男孩,彷彿只是邀請他出遊。
信心灌入,陸封感覺自己連身形都膨脹了些,他舉起柴刀,大步走近。
說時遲,陸封娘親衝了出來,一把拉住陸封,將他緊緊地抱在懷裡,陸封聽見娘親驚慌說道:「娘娘,娘娘,求您了,這孩子還小,他不能承您的恩,求您了!他承不起,我們錯了,請您收回吧!」
女子放下手,目光移至鼾聲大作的窮奇,她輕聲說:「太遲了,本座承了他的情,亦還於他此恩,緣已結下,天地不滅。」
陸封感覺娘親癱坐在地,環著他的手臂抖的厲害。
「但是……」女子再度開口,陸封的娘連忙抬頭,滿懷希望地豎起耳朵。女子說:「但是,窮奇尚存,你們還有機會想個法子分擔此緣。」
「多謝娘娘,多謝娘娘……」陸封被娘親按著不住磕頭。
「本座的法器,就歸你們了……」話聲歇去前,已不見女子身影。
當日子時,欽䲹長老召集全族,取一木盆收集每一位族人半盞鮮血,繞著篝火和窮奇以血畫陣,小小年紀的陸封,一手牽著母親,一手高舉柴刀,用盡全力刺入窮奇胸膛。
鼾聲嘎然而止,這名不速之客的血汩汩湧出,參和進欽䲹族人的血陣中,在長老的高聲吟唱裡,法陣迸出金光,血水直衝天際,化成一蓬水霧,灑落族人身上,這些暗紅色的液體沒有血水的腥氣,反倒散發著淡淡的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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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如此,小的依舊是最能驅使酒器之人。」陸封低聲說,齊雨昭然的憤怒已不知所蹤,他面無表情地聽著。
「後來,我們……我們碰見梁渠族,我以此物為族人擔保,與裁岳君達成協議,收留我族,與其結盟,志在一統魔族。如此,便是事情的全貌了。」陸封說完,更低更低地垂下頭,殿裡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