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體日本》中譯本在書名後追加了副標題:混浴、窺看、性意識,一段被極力遮掩的日本近代史;訊息豐富、傳達全書梗概,只是不免長了些。原文書名「裸はいつから恥ずかしくなったか:『裸体』の日本近代史」反而將主要訊息放在副標題,主標則較富趣味性,訊息也簡潔些,談的正是:裸體什麼時候開始讓人感到羞恥?
這問題的背後儼然暗示,裸體在日本並不總是與羞恥直接劃上等號。
乍看不明所以,畢竟裸體本來就不必然等於羞恥。但《裸體日本》在探討的是公共空間裡的裸體,這就和羞恥很有關聯了。作者中野明旁徵博引,功課做足,從一幅版畫講起:德國畫家Peter Berhard Willhelm Heine於1854年完成的〈下田的公共浴場〉。乘黑船大駕光臨,結束日本幕府鎖國的培理將軍,在他首度登陸日本後提交給美國政府的報告書裡,收錄了這幅版畫。此畫之所以引起注目,在於公共浴場內男女齊聚一堂,裸裎相見、毫無避諱。版畫的用意也確實就是一種見證:結束鎖國後的日本,迎來不少歐美官吏商人,屢屢駭異於日本男女沐浴不知有別,居然在同個空間進行且不覺有怪。
中野明從這幅版畫開始,廣泛考察報導、遊記、書畫,耙梳日本走向明治西化之際一般階層男女的混浴習俗。不僅在公共浴場,在鄉鎮甚至城市一隅,在庭園或甚至街巷等公共空間沐浴,無分男女老幼,完全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且這樣的混浴直到二十世紀初的大正時期以至於昭和早期,都還能在鄉野間得見。即使在十八、十九世紀的幕末,先後頒布至少三道以上的混浴禁令,卻都沒能有效杜絕,直接說明了混浴習俗之普遍。
陌生男女在大澡堂一起泡澡,已是匪夷所思;走在鄉間,會有少女光溜溜穿過街道戲水沐浴,或是行經民家看到男女就在前院洗澡或更衣,怎麼想都覺得不可能。但歐美人士乃至日本人自己,都在遊記、報導指證歷歷,說明這不但不是子虛烏有,甚至還相當普遍。直到今天,雖然公然赤裸招搖過街沖涼入湯的情景應該不再,但男女混浴的錢湯似乎還是有的。中野明便找到相關文字記錄,直到二十世紀後半葉,某些旅館的錢湯還保留男女無須遮掩的混浴情狀。
讀到這裡,我有兩個心得:首先,我們一直以來對於日本人身體觀的開放總存在某種不免帶點遐想,甚至是不無情色意味的成見,總以為是謎片獨有。《裸體日本》卻告訴我們這可能不全然來自情色產業的建構。在公共空間或是面對陌生人可以裸裎相見的獨特身體觀,或許能在此找到某種文化層次的歷史基礎。能否設想,當今日本人看待身體比我們更直接,和曾經持續相當長時間的混浴、公開沐浴等歷史,兩者之間存在某種關聯,以至於還保留著些許這種無關親密但高度公開的身體觀傳統的遺緒呢?
不過,中野明略提但並未進一步探問的是,這樣的身體觀顯然不是放諸日本皆準一體適用。書裡已略微提到,武士階層一般並不進入公共浴場,自然也不與其他階層的人混浴。可想而知,商賈高官乃至皇族貴冑等階層,更不可能到公共浴場與平民混浴,或在市街隨意寬衣解帶。這些階層的身體不但不能輕易觸碰,也不是能輕易顯露給不同層級的人窺看,以至於必須包裹起來的。
這是我從中野明語帶保留延伸出的另個想法:在農家百姓普遍清貧的年代,衣不蔽體、房舍也常簡陋,家屋也就往往是聊堪擋風遮雨避寒暑的半開放空間。這麼想來,或許那些會去公共浴場的,在自家庭院或街巷公然寬衣沐浴的,多是住不起高宅大院也沒有獨立沐浴空間的農工階層等平民。若能夠參考明治早期的平民建築格式如長屋或更陽春的農舍,或許能進一步對中下階層的日常生活與身體觀有更具體的認識。
這裏,中野明再次提示我們,社會階層與身體展示始終存在緊密的連動關係。就這點來說,究竟在什麼意義上,「日本人」是同質的單一群體,或是在什麼歷史過程中開始出現同質單一群體的認知,也就是國族,也會是相當值得細探的題目。
當然,這種直接而相對開放的身體觀,如今早已消失。什麼樣的歷史過程不難猜想,自然是明治西化。中野明考察這或許曲折但不算太漫長的轉變,整理了陸續頒布的各種禁令法規,也介紹適應新作法的些許爭議案例。例如可能是第一幅由日本畫家繪製並公開展示的裸體油畫,黑田清輝的《朝妝》(1893),在京都的第四次內國勸業博覽會(1895)展出時,引發藝術或傷風敗俗的爭議,差點在警方介入下撤展。其效應也被法國插畫家Georges Bigot給生動呈現出來,略帶嘲諷之餘,也讓我們瞥見時人看待此畫的羞赧、好奇、意淫。
同一時期在大眾商品如香菸盒也開始出現的西方仕女圖像,即使是尺度小得多的不露點搔首弄姿,也都還驚動警方取締下架。另外跟這類身體觀的現代化也息息相關的,像是穿著底褲的習慣,也在同個歷史過程中出現。中野明考察到1920年代曾出現過由政府贊助的民間組織,提倡女性穿著內褲,這習慣要等個十年才逐漸普及。穿內褲還需要政府「動員」推廣,由今觀之實在耐人尋味。
這類身體觀的東西交會與文化衝突,在中國也出現過,台灣自然不例外,裸體究竟是藝術還是情色,百年前可是驚動知識份子激辯的話題。遲至1936年,李石樵的〈橫臥裸女〉參加第二屆臺陽美展遭警方取消,理由:立姿可以展出,躺著的禁止展覽。同樣一幅畫今年再度引起爭議,李梅樹美術館「春色無邊」展覽原以此畫為主視覺看板,附近小學家長與其他團體接連表達不適不滿,最後無奈以撤下看板收場。另外,曾在島內曇花一現的解放乳頭運動以及社群軟體隨即跟上的檢舉撤圖,也短暫提醒我們這類身體觀的交會。簡單說,直至今日,在公開場所「裸露」身體,或更精確說,在公開場所曝現特定性別的特定身體部位,仍是引發道德價值相關論述的角力場,也應能折射出許多身體觀的歷史流變與復返。
這讓話題帶回《裸體日本》。中野明在討論日本人的身體觀走向適應西方、走向現代的歷史過程時,提出個有趣的說法:這身體觀的轉變也是「視線」的轉變,看待公開場合不遮掩的身體,由原來再平凡自然不過的「裸體」變成帶著情色暗示、需要遮蔽掩藏的「裸露」。也就是説,觀看身體的意識與態度改變了,從而改造了整個脈絡,也隨著改變了整個觀看與使用身體的文化。
甚至可以說,現代、西方身體觀的引進讓原有的身體觀傳統搖身一變,從而鋪上一層帶著情色、粗鄙惡俗的負面暗示。也可以說,現代與所謂「傳統」是同時發生的,而投射在作為粗俗與情色的「暴露」的身體。
如果說日本的現代身體觀的塑造,在於內化西方的身體邏輯,那麼或許也可以援引Anibal Quijano與Madina Tlostanova & Walter Mignolo的說法,來理解兩種身體邏輯轉換背後的歷史政治與文化權力關係。首先,現代性即殖民性(coloniality),兩者一體兩面,其展現的最終形式正是文化;然而歐洲中心論無法說明未直接受歐美殖民帝國「洗禮」的帝國如日本與中國,則以語意曖昧的「西化」,來概括這由西而東、由「傳統」走入「現代」的單向進程。這是相當典型的中國、日本等文明百年來現代化思維與論述策略,幾乎完美符應Madina Tlostanova & Walter Mignolo的論點,也非常值得從這角度進行反思。(註)
《裸體日本》還可以開展出更多討論,以上只是個人最有感觸的幾個思考點。本書是重返日本歷史的誠意之書:中野明在結語中自承,他在2004年初見〈下田的公共浴場〉時,斷定是西方人憑空想像出來的無稽之作,多年後開始考察文獻、蒐集資料,才驚覺全都真實存在過。是他對自己的歷史、文化無知,是自己的歷史失憶。我們也很常、很容易犯同樣的毛病,將曾發生過的歷史誤以為不存在,而往往在事實面前第一時間選擇否認。有沒有可能,台灣這塊土地上的身體觀也有過我們已遺忘、尚待考察回顧的沿革;而我們又如何面對自己的歷史失憶,更新或再造自己的史觀,可謂中野明《裸體日本》給讀者最寶貴的啟示。
註:這裡參考的是兩篇篇幅不長但很有學術重量的期刊論文,分別是Anibal Quijano (2000) “Coloniality of Power, Eurocentrism, and Latin America”以及Madina V. Tlostanova and Walter D. Mignolo (2006) “Theorizing from the Borders: Shifting to Geo- and Body-Politics of Knowled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