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達吉亞娜與奧莉嘉-3

※本次搭配BGM：達吉亞娜與奧莉嘉的二重唱，出自柴可夫斯基的歌劇《葉甫蓋尼·奧涅金》

待謝爾蓋和他的侄子女們相繼歸來後，音樂會也宣布正式開演。剛剛的小插曲讓奧黛塔幾乎忘記了自己的不適，她期盼地看著舞台的簾幕緩緩升高。當燈光打亮舞台，以輕柔的笛聲為主旋律，鄉村小曲的曲調婉轉響起，卻不是節目表上所寫的《阿列科》¹，而自綠色林蔭間走出的女高音和女中音一身白衣，看扮相似乎是兩姊妹，一淺一深的髮色讓她想起了奧莉嘉與塔季揚娜女大公。

兩人順著甜美的音韻，懷著對愛情的嚮往與猜疑開口唱道：

你可有聽見，夜晚的林間會傳來，

歌頌愛與歌頌哀愁的聲音？

當清晨時分，田野一片寂靜，

笛聲純樸而悲傷，

難道你沒聽見嗎？⋯⋯

在她們身後的女主人低聲回憶著，不如女兒們唱得高亢明亮：

她們在唱歌，一如我也曾唱過，

在那早已逝去的往日。

你是否記得？我也曾唱過。

女主人身邊的老婦應和道：

您那時仍年輕。

兩姊妹的二重唱仍在持續，詠嘆著少女對愛情的迷惘：

你怎麼能不嘆息呢？

當你聽見那甜美的聲音，

歌唱愛與它的悲傷？

就在那森林裡⋯⋯

⋯⋯難道你沒有嘆息嗎？

當你望進他那深邃的眼眸，

你沒有嘆息嗎？沒有嘆息嗎？⋯⋯

背景傳來農民的吆喝聲，一群農民結束了一天的農物，從田野間歸來，他們的笑聲蓋去了少女們反覆的疑問。當農民充滿活力的歌聲逐漸遠去，弦樂四重奏主導了聲部，黑髮的女高音捧起一本書，在舞台上漫步：

當我聽見這些歌時，我有多麼喜愛做夢啊，

我的思緒會飄向遠方，

某個遙遠的遠方。

女中音對姊妹的幻想回以輕笑，唱起快活的曲調，美麗嬌俏的臉孔洋溢著青春的氣息：

啊，達妮亞！達妮亞！²

妳總是愛作夢，

但我和妳很不一樣，

當我聽到這些歌聲時，我滿心歡喜。

我生來就不適合憂鬱的歌聲，

我不喜歡默默地作夢，

或是在黑夜的陽台上，

從靈魂深處發出深深的嘆息。

當我的青春歲月在幸福中輕輕流淌，我何必要嘆息？

我無憂無慮，滿懷樂趣，

人人都叫我「孩子」！

奧黛塔訝異地摀住嘴，遮掩小小的驚呼聲，達妮亞不就是達吉亞娜嗎？那女中音該不會是奧莉嘉？那麼現在演的就是《奧涅金》了？

她轉頭想向麗茲舅媽確認，卻見到麗茲用扇子掩住嘴，藍眼流轉著詫異、驚喜與不可置信，因水光而迷濛明亮；而一旁的謝爾蓋舅公正帶著溫和的笑意注視著妻子，彷彿期待她的反應已久，並終於如願以償。奧黛塔只好默默別開目光，擔心多看一眼就打擾了他們無聲的交流，但又不禁想著，能被那種眼神注視，一定很幸福吧。

幸好她憑著以前和帕維爾一起讀書時記得的劇情，確認了眼前的戲碼是《奧涅金》，得以地專注在表演上，並迅速地把舞台上的歌手和原著角色對照起來：金髮的女中音必然是如清晨一般歡欣清純的奧莉嘉，女主人是鬱鬱寡歡的拉林娜夫人，而老婦想必就是保母了。她決心要好好記下演出，好回去分享給母親和姐姐，尤其還有介紹《奧涅金》給她的帕維爾。

腳步輕快的奧莉嘉喚來了母親拉林娜夫人和保母，她們環繞著、關切著神色凝重的達吉亞娜。拉林娜夫人笑問著「是那本書使妳臉色蒼白嗎？」，而達吉亞娜抬起潔淨光輝的臉龐，嚴肅地回答：

是的，媽媽。

兩個心碎戀人的故事使我動容。

我真為他們難過，可憐的人們！

噢，他們如此痛苦，受了多少苦啊！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宛若河岸的垂柳隨風哭泣，婉轉動人。然其餘三名女性對於她的多愁善感無動於衷，拉林娜夫人輕嘆口氣，諄諄教誨起來。

夠了，達妮亞。

我也曾和妳一樣，

滿懷苦惱地讀著書中的戀曲。

然而那都只是虛構的。隨著歲月流逝，

我已看透了人生：英雄是不存在於現實的。

我如今已能心如止水地對待一切。

達吉亞娜默然不語，如同普希金的詩詞中描述的那樣：平凡、沉默、不討喜，然而只單單一個垂下眼瞼的柔婉側顏，便讓奧黛塔沒來由地動容，彷彿達吉亞娜未曾說出口的話語已經傳遞到她心中。連原先相互咬耳朵的帕夫羅維奇姊弟也靜了下來，一刻也不想把目光從憂鬱的達吉亞娜身上移開。

喜歡書中的故事有什麼不好嗎？在黑夜裡依然閃閃發亮的故事，難道不值得讓人為此著迷嗎？為什麼女孩子就不能喜愛故事呢？帕維爾就和她一樣喜歡《奧涅金》呀。奧黛塔同情地想。

與此同時，美麗的奧莉嘉別開話題向母親抱怨道，別忘了脫去圍裙，她的未婚夫連斯基就要來了，舞台上的所有人頓時亂成了一團，為年輕未婚夫的到訪而忙碌。

除了達吉亞娜一人，她纖細的身影仍佇立在原地，轉而望向觀眾席的方向，而在眾多平凡的連斯基與奧莉嘉之間，她看見了那人，深色眼眸頓時如滿夜的星辰般閃爍。她──看見了奧涅金，也望進了所有人的心靈深處。

他並非獨自一人前來。

她的宣告輕巧得宛如一聲嘆息，卻席捲了在場所有觀眾，扣動了他們的心弦，回響在他們耳內的餘音久久未曾散去。以至於樂曲結束時，觀眾慢了兩秒才舉手鼓掌。讚美與如雷的掌聲響徹整個音樂廳，大聲得讓奧黛塔嚇得心臟差點漏拍。她匆匆加入拍手的行列，像要把滿懷的感動與喜悅都一同抒發出來，拍到掌心都痛了。

在掌聲逐漸變小的同時，謝爾蓋站起身，向伊麗莎白伸出手，她也將手心放上。他們兩人環視過音樂廳，沐浴在眾人或好奇或景仰的目光中，儀態始終從容鎮靜。

「這首歌獻給如詩人的生命般耀眼的達吉亞娜和奧莉嘉們⁴，尤其是最美麗的這位。」謝爾蓋向兩側包廂的沙皇一家和康斯坦丁大公家致意，然後吻上妻子的手。

「麗茲舅媽，妳也演過達吉亞娜嗎？」待兩人坐回座位後，奧黛塔輕輕靠向前問道。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是幾個親戚湊在一起，演給家人看而已。我沒想到他還記得。⁵」麗茲微微紅了臉，眼角眉梢都是明麗的喜色。

奧黛塔雙眼發亮，滿臉嚮往。「那我也想當達吉亞娜。」

麗茲莞爾一笑，輕輕摸了摸女孩的臉，「妳會是最可愛的達吉亞娜的。」

大公夫人從手邊的花束抽出一朵潔白的紫羅蘭，別進奧黛塔的金髮間，並親吻女孩的臉頰。奧黛塔珍惜地摸了摸那朵小花，彷彿想把悸動的餘韻也保留在花瓣上。

當樂團準備換到下一首曲目，眾人紛紛將注意力放回舞台上，奧黛塔也正襟危坐著，卻聽見耳邊傳來一句低語：

「妳真的想成為達吉亞娜嗎？」

是誰？

她猛地一轉頭，才剛聽清楚，那一句話隨即被響起的樂聲和她胸口的刺痛給淹沒。

註1：《阿列科》為拉赫曼尼諾夫的一部短歌劇，改編自普希金的敘事詩《吉普賽人》。長度只有一幕，演出只有一小時左右，很適合作為音樂會的串場曲。

註2：達妮亞（Таня）是達吉亞娜的小名。

註3：這句話致敬了《奧涅金》中對奧莉嘉的描述：像清晨一樣歡欣／像詩人的生命一樣清純。

註4：謝爾蓋會這麼說，是因為尼古拉二世最長的兩個女兒奧莉嘉與塔季揚娜的名字，是受到《奧涅金》中的兩姊妹所啟發，而康斯坦丁大公的女兒塔季揚娜公主，亦是由其祖父依據該書的女主角達吉亞娜所命名，尼古拉二世最小的妹妹甚至也叫奧莉嘉。

註5：如本文中所述，伊麗莎白真的扮演過達吉亞娜一角。這一場《奧涅金》是在家人間私下觀賞的演出，並有留下照片。當時飾演奧涅金的是仍為皇太子的尼古拉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