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5.「我們不是朋友嗎？」
「sin30+cos60等於……」 狹窄的學校課桌椅光是放上一本課本就已經是極限，寫著更大一本數學講義的雙手主人兩側堆積著各科、各廠牌的衝刺講義與習題，靛青色的雙眸帶著一絲倦意兔子髮夾將齊劉海中分固定。 不會的題目先跳過，先做會的，再回頭看就好，要記得打星號…… 「微積分……這裡先這樣……然後……」 自動鉛筆筆芯與桌面敲擊發出書寫的聲響，碳粉沾染了右手小拇指那一側，不會的題目越積越多，心惠的眉頭也越發緊縮。 「哈啊啊啊啊……數學好難啊………」 終於，她發出了悲鳴。 啊啊啊啊……就算知道公式也還是解不開啊……數學什麼的…… 「這裡，這個不是一開學就教過了嗎？」 一支上了一層甲貼，塗滿櫻桃色指甲油的食指指著心惠打了星號的第一題。 「三階行列式也不會算嗎？這可是基本必考題欸，天啊，妳買講義是買假的嗎？還是妳都只做習題啊？啊不對，好像有聽說歐美人的數學都不太好……啊總之，妳的數學差到讓人看不下去欸。」 「……妳不要說得這麼直接啊……嗚啊啊啊啊……」 和臉一起敲在桌子上的自動鉛筆彈了一下才停止，心惠的頭髮卡上了一些橡皮擦碎屑。 「呼嗯？那我就走了喔，妳自己加油。」 「！」 抓住了同班同學的手，心惠感受到有點冰冰冷冷的掌溫。 「……」 「救救我……」 「唉……請我吃甜點，不要超商賣的那種。」 像是遊樂園的充氣玩偶一樣突然猛地起身，臉頰上落下一兩塊橡皮擦屑的心惠眼睛一亮的說道：「好！」 然後隨即有了但書：「可是要搭捷運去。」 「好好好，我自己付車票錢啦。」從心惠的鉛筆盒拿了一支原子筆，然後跨坐在她前方，也就是心惠前面的位子上，隨著筆蓋按壓，綁著包子頭的粉髮女孩圈起了第一道題：「這裡，要記得是三個一組相乘完再三組相加，每一行都有0的話，那這題的答案就是0，直接選C就好，第一題搞定。」 「……欸？嗯？」眨了眨眼睛，看著眼前的女高中生，心惠想著： 『什麼什麼？太快了吧？我們真的是同物種嗎？妳不是什麼更高階的超級智人種之類的？』 「三角函數只能用背的了，以高中程度來說它不會出的太刁鑽，這裡先說一下，sin30=cos60=1/2=0.5，加號兩邊一樣，得出答案1，這題是A，第二題搞定，妳怎麼每一題都不會啊？」 『無情的解題機器。』 「呃………是啊，為什麼呢……哈哈哈……」 「喔對欸，因為妳整個高中幾乎con60的天數都不在啊哈哈哈。」 「co……cos60？」 愣了一秒之後，突然想起來剛剛呼嘯而過的知識。 —等於二分之一。 「對，妳會了，下一題。」皮笑肉不笑的，感覺真恐怖。 「……」 「『下列何者為(x³−4x²+2x+3)÷(x−2) 的商？』然後妳打星號。」抬起頭，女同學粉紅色的虹膜倒映著心惠的正面。 「欸？這題很難吧？」 「……」女同學提著筆，一臉無語的看著心惠。 「很難吧？」心惠神色慌張，心虛的說著。 「……」眉毛微微抽動了一下。 「嗚……很……很難嘛……」 「……國中數學題要額外收費，我們這裡可不是做慈善的，這位同學。」沒有戴眼鏡的她做了個推眼鏡的動作，高高揚起下巴，用筆蓋那一端指著心惠。 「……是……我知道了……」 這場景，根本就是被小混混訛錢的樣子。 「不過，小惠，妳不在學校的這些時間，都在做什麼啊？」 微微搖晃收起筆尖的原子筆，女孩十指交纏，兩眼寓意深遠的盯著心惠看。 「嗚欸？」 「……這不是隨口問問，我是真的想知道，妳幾乎都不看訊息，也不主動分享，每次都是以為『啊，她終於回來了。』之後，隔天就又請長假，小惠，發生什麼事了嗎？我很擔心妳，擔心妳畢不了業。」 「……」 『我在旅行，在世界各地，妳們在上課的時候我在外面玩喔！』 這種話，想也知道不能說。 「？」察覺到不對勁的女同學緩緩的湊近心惠的耳邊，用氣音說道：「是不方便說的事嗎？還是我們去沒有人的地方聊？小惠……」 心惠聽完女同學的最後一句話後心頭一縮，就像是深愛著對方的妻子撞見丈夫外遇時一樣滿臉詫異的看著她。 「……我們不是朋友嗎？」 「……」 欸？ 冷氣室外機吐出大量的熱氣，今年台灣的春天就已經是宛如夏至的高溫，櫻花花期也比往年短了很多，桃色的花瓣在樹上一朵一朵的盛放。 「我說，我喜歡妳，妳能做我女朋友嗎？」 「欸？……嗯，喔……」 一秒鐘。 兩秒鐘。 打開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買的運動飲料，半透明的溶液反射著太陽，發出微微閃著亮光。 下一個瞬間，意識到了自己被告白，心惠先是瞪大雙眼，滿臉漲紅，不可思議的望向身旁的男同學，運動飲料則是維持著同樣的角度從瓶口流出，下意識咽口水讓她被飲料嗆到。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嗯……！」眼神飄忽不定，她被突如其來的驚喜搞得有些不知所措。 『欸？嗚欸欸欸？哈？告白？我？為什麼？』 「咳咳咳！」先止住咳嗽要緊，心惠捂著嘴巴，左手比出「停止」的手勢。 「還好嗎？妳也太驚訝了吧。」 心惠身旁的，是同個年級的隔壁班男同學，兩人之間的交集嗎？ 「……」擦拭著嘴角流下的一滴運動飲料，猶如已經淌完的空瓶一樣，兩人的關係可以說是在此時之前完全沒有任何鋪陳，空空的瓶子裡面可以裝什麼進去呢？ 「黃心惠，在妳眼中，我是什麼？」 男同學沒有看著心惠，而是蹲了下來，看著反射太陽光，在地磚縫隙間流動、交匯，然後又一次分開的運動飲料。 「……」 『是和其他人一樣，沒什麼特別的路人同學。』 自己想到的，為什麼總是一些傷人的話呢？ 薄薄水氣在不透氣的白色制服與肌膚之間吸收著逐漸上升的體溫，心惠的沉默被魚貫經過的學生歡樂的聊天聲音蓋了過去，她多麼希望，希望自己是身處在她們之中的一員。 「我……呃……那個……」視線不停游移，就是不敢直視對方表情的心惠捏著襯衫領子，滿臉潮紅的說著：「我我我……嗚呃啊……對、對不起……」 「……對不起……？」男同學困惑了一下子，露出了笑容，說著：「妳太害羞了，是這裡人太多了嗎？那我們去那裡……」 「？」 『手，放上來了？』 男同學的手，搭在心惠的肩膀上，隔著衣服還是能夠感受得到「這不是告白」，懷著恐懼和不安，心惠低下頭瞄了一眼男同學的表情。 「嗚！」縮放的瞳孔映出了高自己二十公分的人的表情。 「……」是僵固的撲克臉，眼睛連眨都不眨，剛才的微笑像是用膠水額外黏上去的表情一樣。 『緊緊的抓著啊……肩膀好痛……好可怕……力氣好大…怎、怎麼辦……』 校舍的後方有一個狹小的三角形空間，那裡有個蓄水塔，24小時運作著的雨水循環器發出了猶如豪雨時的聲音。 「……嗚咕…」僵直的身體微微顫抖，冷汗從額頭沿著鼻樑骨滑落。 『我會怎麼樣……我會死掉嗎……媽媽……』 「嗚咽…」淚水從眼眶滴落到地磚上，迅速吸收到乾掉的時間不到5秒鐘。 「妳……」 這一瞬間，男同學的身影和川的身影重疊在了一起，心惠的耳邊傳來了川那不太標準的關西腔日語關心：「……還好嗎？」 「哈啊……哈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用力的甩動肩膀，心惠的大叫讓原本看起來成熟穩重的男同學也轉為慌張的神情。 「黃、黃心惠？」他伸出了剛剛被甩開的右手。 「她才不會……這樣叫我……」 心惠左手的阻隔、泛著淚光，緊緊皺著眉頭的雙眼和她的語氣讓男同學收回了手，安慰用的語言也跟著闔上的雙唇如刺在哽。 「……」 人類的溝通方式，80%都是用肢體語言，眼神、微表情等等的所被大腦接收的速度遠比用說的來得快。 「我……我應該有喜歡的人了……」心惠看著大約是在男同學腳上運動鞋前方五公分的位置，手上的運動飲料空瓶被她在身後以雙手捧著。 「……應該？」 「…………」 背景音效般的水滴落下聲響填充了這位少年周遭的沉默，點點的落雨時不時的噴濺而出，潑灑在那白紅相間的地磚上，眼淚也像是跟著漏出來一樣，從眼眶中順著臉頰滑落，顫抖著的微笑嘴角漸漸的抿起唇，激紅爬滿臉上，皺起的眉頭和其他上述的微表情，結合成了只有「拒絕者」才能獨享的「敗者顔藝」。 「嗚呃……」 現在，輪到心惠驚慌失措了。 「我……我、我……把妳叫來……嗚啊啊……叫來……這裡…嗚哇啊啊……就是為了說這個而已………」哽咽、喘息的聲音在男孩仰頭後變成了痛哭：「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妳可以走了…啊啊啊啊……哈啊啊啊……」 「……你……」 『妳是想問他『還好嗎？』是嗎？他看起來難道是會讓人搞錯情緒的狀態嗎？』 「刷啦。」心惠的腳，往剛剛來的方向偏移了一些。 原來男孩子在告白失敗時，也會大哭嗎？ 「嗚啊啊啊啊……」男孩依舊是痛苦的哭著。 「真的很……對不起……誤會你是壞人了……」心惠十指緊扣，深深地鞠躬。 『剛剛真的差一點以為會被做什麼事，感覺好對不起他……』 「那……我還要回去唸書……那個……我、給你紙巾……辛苦你了……」出於禮貌，心惠遞給了他一包自己家裡帶來的玫瑰花香味紙巾袖珍包。 「呼……妳要讀哪一科……不對，妳想讀哪一間大學、什麼科系……」 將衛生紙收回口袋中，男孩抹去臉上的淚水，問道。 「哦、嗚嗯……還沒有……明確的想法……只是想拼拼看能到哪一所學校而已……」心惠只敢偷偷的一點一點向上看男孩的表情。 『戀愛這種東西，跟比賽好像啊。』 「除了『第一』之外，沒有其他名次會被喝彩。」 「嗯？什麼？」 「啊，不，沒事沒事，我只是在想比賽的事情而已。」揉捏著自己有一點發麻的臉頰，繼續說著：「妳要考考看文化大學嗎？」 「……？為什麼是文化大學？」 「妳喜歡到處跑吧？隔三岔五的請假，小傷口也每次都會變多……啊，我可沒有一直在偷看妳，是妳們班上的筱涵都會一直跟我說妳的事情。」 「……」 「總之就是……如果是從現在開始努力的話，文化的地質系……應該差不多吧，特殊選材對妳應該比較有利，爬過中央山脈的人怎麼說全國高中歷屆都出不了一個，怎麼樣？」 「……你好認真啊……明明不是自己的事。」心惠睜著一雙大眼，先是有點疑惑的眨眨眼，然後露出笑容，說著：「謝謝你，這麼為我著想，抱歉，剛剛誤會你了。」 「誤……會？」 「那，我走了，比賽要加油喔，我只給你三天的沮喪時間知道嗎？」 「三、三天？也太快……等……！」 沒有留給男孩多餘對話的時間，上課鐘的電子音效如雷貫耳的插入兩人之間。 日本關西國際機場，一號出口附近— 「……」川。 『我在想，我該不該去讀大學。』 香煙的縷縷白煙被港口的大風吹得凌亂，藍黑相間的馬尾在空中飛舞著，長長的睫毛微微結霜讓川看起來像是雪精靈一樣。 「大學……嘶……」香菸從濾嘴經過口腔，在細細品味之後，感受它填充肺部的窒息感，這裡是川最喜歡的一環，她總是喜歡讓肺部充滿著香煙尼古丁，到了憋不住氣的時候才依依不捨的呼出二氧化碳與二手菸。 「呦，小林。」 「呼！」將二手菸全部吐在了一面招手一面走來接機的友人臉上。 「又在抽菸啊，這樣對肺不好喔。」 風在此時轉為縱向，煙霧直接被往右邊吹去。 「又在到處聊天啊，這樣對大腦不好。」川明顯沒有想搭理他的意思，戴上大衣的帽子，叼著煙，摁熄在機場出口旁的垃圾桶上。 「哈哈哈，你還是一樣幽默呢，我就喜歡你這樣喔，小林君。」 勾著川的雙臂上穿著幾何圖形裝飾著的兩截袖式毛衣，與他交纏在一起的手指上塗著絢麗的奶茶色指甲油和亮粉，大波浪的長髮今天也是奶茶色。 「真是讓人不爽啊……別靠我這麼近，拜託。」 相對於女孩的熱情如火，川則是不停的試圖甩開她的手。 「欸，可是我們這麼久沒見面了，從小學四年級就賭氣跑出家門，你可真是大膽的天才畫家呢！小林君。」 「喂喂喂，吵死了，給我閉上嘴啊！」 川抬起手，一巴掌打在了女孩的臉上，白皙的臉頰上瞬間泛起紅暈。 「……」女孩只是愣了一秒，隨即抱緊川的手臂，神情興奮的說：「你主動碰我了呢，小林君。」 「……我才沒有，妳這變態。」 「嘿嘿嘿，被罵了呢。」 川甩開女孩的手，然後拿出菸盒，打算再拿出一根菸時。 「我說了，『抽煙對肺不好』，你現在是在做什麼呢？小林君。」 彷彿是在模仿古時的夾手指刑法一樣，女孩緊緊的扣住川的五指，向下一壓。 「喂，誰管妳啊，我今天就算抽菸抽到肺癌死了，也和妳神木奈奈美沒有關係，去妳媽的。」 再一次的甩開她的手，川的手背上多了幾條指甲壓痕，他瞅了一眼傷口之後，抽出了一根菸，用金屬菸盒底部附設的點菸器將煙草點燃，然後用幾乎是咬住的方式含著濾嘴，自己繞去了機場的另一側。 「小林君～」 指甲上的血漬被奈奈美的舌頭舔舐著，她露出滿意的笑容，向著剛剛川走過的路空靈的說： 「我和你可是朋友呢，嘿嘿。」 「文化大學……地質系……」 『成績都要［後標］啊……』 電腦課上，心惠的螢幕顯示著和其他同學不同的畫面，“大學網”在全國的使用者幾乎涵蓋了各學齡的學生，轉動的滑鼠滾輪，心惠把歷年成績到課程指標都反覆看了好幾次。 「嗯……」 第一個浮現出來的想法，毫無疑問的是：『我真的可以嗎？』 「喔？文化大學嗎？妳真的聽了阿智的話喔？」 「嗚哇啊！不要總是突然出現啦！」 「哈哈哈哈！我就喜歡這個反應。」 拉開了不是自己座位的椅子，又是這個豪邁的坐姿，她下巴靠在椅背上，然後微微瞇起眼睛，露出了壞笑：「你們兩個……剛剛下課聊了什麼呢～」 「！」恍然大悟的心惠睜大了雙眼，說道：「他說的筱涵就是妳對吧！吼！不要隨便跟其他人說別人的隱私啦！」 「欸？那是隱私嗎？不就只是個『我的朋友請假好久，我好寂寞』的訴苦而已嗎？」 「訴、訴苦……！」 「對啊，哇啊啊，我家小惠不在我好難過喔，都見不到她欸，QQ。」完全沒有任何感情的筱涵平淡地說著。 「Q什麼Q啦！妳根本一點都不難過吧！」 「我又不是說我。」 「欸？」 「……」筱涵沒有說話，只是擺著一張撲克臉，凝視著心惠。 「嗚……」 「妳怎麼回答他的？」冷冽的視線，讓人不敢直視。 「我……啊哈哈，這個科系看來還是不太適合我呢，還是來……」 「他告白了吧？在剛才的下課時間，妳怎麼回答他的？你們交往了嗎？」 「沒、沒有交往！我們只是……」 「妳拒絕他了啊，原來如此。」 然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都相當的緩慢。 第一秒到第五秒，筱涵從椅子上起身。 第六秒到第八秒，她閃了心惠一耳光。 第九秒到第十二秒，心惠的帽子與筱涵的眼淚一起落到地上。 第十三秒到第十六秒，筱涵用滿是哭腔的語調和極度不協調的撲克臉說著：「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第十七秒到二十秒，筱涵離開了，留下臉頰發疼的心惠在座位上兩眼無神的看著地面。 第二十一秒，畫面轉黑。 『欸……？我……哈？』 先是一股莫名的搔癢感從心底竄出，然後逐漸發芽、纏繞上整顆心臟，無法壓抑的煩躁感讓大腦當機，心惠就維持著這個姿勢直到被老師唱名。 『我再說一次，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