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推薦BGM:林姆斯基-高薩科夫的〈俄羅斯復活節序曲〉
那一年的復活節,維榭洛夫公爵家過得異常安靜,沒有如往年一樣離開聖彼得堡去鄉間度假。大宅的戒備變得更加森嚴。守衛們謹守崗位,目光嚴峻地盯著往來的行人,彷彿隨時會有一頭渾身血淋淋的巨獸,披著宣傳反抗思想的傳單,亮出幫派用來搶劫拐騙的小刀,大口吞噬無辜的路人,肆意騷擾街道的安寧。
果不其然,在沙皇一家出席的復活節彌撒儀式時,出現了兩名炸彈客,在行凶前便遭到逮補,而同樣的場景也發生在彼得保羅主教座堂的紀念儀式上。維榭洛夫公爵摺起標題聳動的早報,收進不見光的抽屜裡,起身離開書房。
服喪期間,維榭洛娃姊妹如同被關在塔樓裡的中世紀仕女般深居簡出,不是捧著小書各自佔據起居室的一角,便是跟在母親和安東妮娜身邊練習針線,即便是一向不耐煩面對繡線花樣的吉賽拉也是如此。
面對朋友們的消沉,阿列克榭難免感到鬱悶沮喪。每個下午,他都會到起居室門外,鍥而不捨地努力勸說,想邀請她們到戶外散步。
「吉詩卡、黛特琳娜,出來嘛,外頭的花開得好漂亮。」
阿列克榭持續苦苦懇求,還特地把帕維爾也一起拉過來。起居室的窗前,圍坐在一起的兩姊妹面色蒼白,頭髮梳成一絲不苟的長辮,一身簡樸的黑衣宛若一對小修女,只有腳邊堆著一籃子五顏六色的針線,還勾著她們舊日衣裳的圖樣。
帕維爾站到弟弟身旁,加上一句,「跟我們一起出去吧,天氣正好。」
「去吧,別在房裡悶壞了。」塞西莉撫摸女兒們的頭髮,目送她們起身離去。當陽光久違地照上女孩們的頭髮,她們有如慵懶的四旬期玫瑰般緩緩舒展開來,枝葉間卻仍凍著還未融化的凍霜。她們所縫製的那些細小傷口,時不時便會摩挲滲血,得小心包裹起來。
「會很痛嗎?」阿列克榭問。
「只有碰到水的時候會痛。」吉賽拉回答,眼底是淡淡的黑眼圈。「有時候習慣了,就忘記還有傷口了。」
「做久了,刺到的時候慢慢不會感覺到痛,」奧黛塔低下頭交握雙手,水汪汪的雙眼卻沒有滴下淚。「可是我一去做別的事,它就痛起來了。」
他們說不出比「保重」更適切的安慰,只能想法設法把朋友們拉出門透透氣。困難的不是說出安慰的言語,而是得持之以恆地給予遠多於話語的事物,才有辦法與疼痛的萬分之一重相抵。他們了解痛楚不會輕易消失,也正因為了解,才更感到無能為力。
帕維爾與奧黛塔的讀書會也遲遲未恢復。在她缺席的期間,孤傲的奧涅金離開了鄉間,開始四處遊歷;送別妹妹出嫁的達吉亞娜也已啟程前往莫斯科,在老母親焦慮的督促下,心不在焉地物色適宜的丈夫人選。帕維爾不禁好奇,同樣失去過摯友的詩人為這兩人的命運寫下韻腳時,究竟是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情。
他闔上詩集,忽然回想起,當他們才讀完達吉亞娜真誠動人的情書,卻在僅僅幾頁後,便遭到奧涅金冷漠的回絕時,小女孩為此沮喪了許久,但在幾天後,還是試著振作起來,戰戰兢兢地翻到下一個章節,即便他們面對的仍是噩耗:命運的鐘聲敲響,奧涅金扣下扳機,殺死自己的摯友,正如他毫不留情地摧毀自己與達吉亞娜可能存在的幸福。
奧黛塔噙著淚水,好一會才囁嚅出聲:為什麼呢?她無助地望向他,有如達吉亞娜為奧莉嘉心碎一樣,為這故事的轉折傷心徬徨,彷彿她認識了他們一輩子。「為什麼一切會這樣不幸?」
「我不知道,黛特琳娜。」他聽見自己不盡滿意的回答:「要是一切不會這樣不幸就好了。」
如今,帕維爾既慶幸她還沒讀到後續,卻也不免浮現一個想法:也許他們再也沒辦法一起把書讀完了。也許早自戰爭開始時,便有太多事情再也無法如同往日。
曾經,在蒼松低垂的樹枝上,
總見一個神祕的花圈,
迎著清晨的微風,
搖搖盪盪在這儉樸的墳前。
曾經,在傍晚的閒暇時刻,
總見兩位姑娘來到這兒,
月色朦朦,墳前淒淒,
兩人相擁而悲泣。1
達吉亞娜與奧莉嘉在連斯基的墳前相擁哭泣。孩子們則牽著彼此的手,靜默地離開繁花盛開的小徑,在花園牆外,山雀正悠悠地歌唱著。
待到烏鴉再度飛上圍牆的那一日下午,山雀的身影伴隨最後一絲陽光從櫻桃樹上消失無蹤,濃密的烏雲如同海浪般一波波地往聖彼得堡的上空襲來,細如針尖的雨水還未等到雷聲發令便兀自落下,洗浴著滴血救世主大教堂。
康汀斯基兄弟原先正在外頭騎馬。他們沒料到雨勢比預期的還大,馬術服和亞麻背心立刻就吸飽了水氣,只好策馬趕回維榭洛夫大宅。然而帕維爾才剛來到馬廄,甚至還沒把祖魯茲交付給馬夫,就看見彼嘉腳步匆匆地冒雨趕來。
「小少爺們,快進屋裡吧,有阿爾漢格爾斯克2的電報。」
兄弟倆對看一眼,立即跟上彼嘉的腳步。濕漉漉的馬靴穿過走廊,在身後留下倉促的泥濘。安東妮娜遞來了布巾,讓他們先簡單擦拭,便同彼嘉一起悄悄退至起居室的門邊。
被窗外烏雲遮去大半光線的起居室裡,維榭洛夫公爵夫婦正坐在背對窗戶的沙發上。他們兩人近三個月來都是一身哀悼的黑色3,有如烏鴉被浸濕的羽毛,為本就凝重的面色又增添了幾分不安。
阿列克榭不由自主勾著哥哥的袖口,而帕維爾正試著想從眼前的景象找出更多線索,比如彼嘉與安東妮娜的沉默不語,或塞西莉夫人眼中湧滿的憂愁。當他還在猜測從老家究竟傳來了什麼消息,迪米崔・齊格蒙維奇已站起身,遞出手中折起的電報。
「是有關你們母親的事。」迪米崔的聲線如深潭般不可測,但或許已是帕維爾這半年多來從對方身上所聽過最平和的口吻。「坐下來讀吧。」
然而他太急著想弄清楚發生電報的內容了,沒有聽清老師說的話就打開了信紙,紙上的鉛字頓時攫住了他的每一個呼吸。
致迪米崔.齊格蒙維奇・維謝洛夫與塞西莉.維榭洛娃:
葉夫多基亞的病情在兩天前開始突然加重,醫生判斷她已時日不多。從得知失去丈夫起,我的姊姊全仰賴上帝賜予她的意志力才堅持至今。我已連絡上我們的兄弟列奧尼德,希望他能儘快回來。能否請您們先送孩子們回阿爾漢格爾斯克,讓他們與母親見一面?
註1:摘自《葉甫蓋尼.奧涅金》7:9節。
註2:阿爾漢格爾斯克(Архангельск)是俄羅斯最早的海港城市,字面意便是「大天使」(Archangel),取自於該城市的聖米迦勒大教堂,在聖彼得堡建立起後沒落,在十九世紀搭建鐵路聯通莫斯科後才重新恢復發展。此處是康汀斯基的老家。
註3: 依當時的禮俗,應為叔伯輩服喪三個月。迪米崔對教父謝爾蓋的稱呼是舅舅,所以他得服三個月的喪,自謝爾蓋過世算起三個月,會經歷四旬期,延續到復活節之後結束。
四旬期玫瑰(Christmas Rose)又稱聖誕玫瑰、復活節玫瑰,花語為關懷、追憶、安慰、舒緩我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