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謝爾蓋.亞歷山羅維奇大公遇刺的消息傳遍了全國,印滿了每一份報紙頭版,維榭洛夫公爵夫婦卻始終沒有空閒去談論發生在莫斯科的事。孩子們於是私下去找尼基塔,詢問那天的事發經過。
副官不像上次一樣有所隱瞞,而是謹慎地轉述起來:在謝爾蓋大公的馬車爆炸時,奧黛塔的氣喘突然發作,在父親懷裡暈了過去。犯人當場就被逮捕。維榭洛夫少校把現場處置託給大公的副官茹科夫斯基,便請人找醫生來。
「現場⋯⋯看起來怎麼樣?」
「非常可怕,小姐,那是人間煉獄。你們最好不要知道,就算聽了也該忘掉。沒有人會希望他們愛的人遭遇這種事的。」
「奧黛塔有看見嗎?」
「我想沒有,我也希望她沒有看見。」尼基塔垂下眼瞼,「如果有的話,那會讓人做一輩子的惡夢。吉賽拉小姐,你的父親和妹妹很幸運。駕車的馬車夫當晚就重傷不治了。倘若當時少校和奧黛塔小姐離馬車的距離再近一點,可能也會被波及到。」
「那麗茲舅媽呢?我是指,伊麗莎白大公夫人呢?」
尼基塔靜默了幾秒,繼續回憶:
趕到現場的伊麗莎白大公夫人步履蹣跚地走向一片狼籍,緩緩撿拾從丈夫身上掉落的徽章和戒指。她親吻那枚戒指,長跪在雪地裡,久久未起。群眾靜默地注視著她柔弱的背影,與她一同哀悼,直到侍女前來將大公夫人扶回小尼古拉宮。
麗茲舅媽,吉賽拉用嘴型無聲說著,才又繼續問道:「她很傷心嗎?」
「是的,小姐。大公夫人在進到屋裡休息後,才終於放聲痛哭。她是名了不起的女子。」副官長嘆了口氣,「瑪麗雅女大公一直在旁邊陪伴她,德米特里大公也是。」
吉賽拉低頭不語,看著掌心裡,開著一朵妹妹在去年生日時送她的紙花,又闔起雙手。
「謝謝您。」她低聲說。「謝謝您告訴我們。」
早在雪降下又消融了兩次以前,孩子們便把溜冰鞋束之高閣。待他們留意到不再有降雪時,濕漉漉的泥地已逐漸冒出嬌小的三葉草與稚嫩的雪花蓮,光禿禿的櫻桃樹上長滿細緻的白色花苞,山雀們再度回到枝枒上嘰嘰喳喳,毫不懼怕曾經襲來的烏鴉。
然而奧黛塔的病情卻沒有顯著好轉,反覆的低燒和夢魘讓醫生們束手無策。塞西莉夫人憂心得幾乎搬進了小女兒房裡守著。她清空原本妝點在屋中的花卉,端來一罐罐的藥水與藥片,圍裙逐漸染上生薑與肉桂1的味道。當吉賽拉注視著母親忙進忙出的身影時,迪米崔.齊格蒙維奇默默將長女拉至身邊,手臂環過女兒的肩膀,讓她把不安藏進他的袖口裡。
「我相信妳母親,小獅子,」他低沈的嗓音彷彿在告解,把顫抖的憂慮從她手中抽去。「我相信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需要妳也相信她。」
有時在半夜,孩子們會聽見走廊上傳來一陣陣腳步聲。他們會溜下床,打開門留意長廊另一頭傳來的動靜,小女孩無助的啜泣聲伴隨屋簷下融化的冰柱滴答落下:爸爸,不要管我。媽媽,我好痛。我想回家。那哭泣聲夾雜著一陣陣喘不過氣的雜音,宛若要把心臟也咳出來一樣,環繞在讓人失眠的夜裡。
「聽說最近城裡來了個可以治癒孩子的僧人,也許該讓黛特琳娜看一看⋯⋯」
隔日他們下課去探望奧黛塔時,在房門口聽見了塞西莉擔憂的嗓音。迪米崔沉默不答,而夫人語氣中濃厚的遲疑也讓她接不下話。
「再打聽看看吧。」過了良久後,迪米崔才開口。「或許真的該讓她受洗⋯⋯」
又等了一會,吉賽拉才敲了敲門,詢問母親能否進去探望。塞西莉抿開一個疲憊的微笑,從床邊退開,讓他們悄悄地靠過來。
「她才剛退燒,好不容易才睡著的。」塞西莉輕聲提醒。即便幾乎每一次他們來探望時,奧黛塔都沉睡不醒,只有少少幾次,剛吃完藥的她才會半闔著眼睛,昏昏沉沉地聽他們說話。
陷在床鋪裡的女孩呼吸平靜,看起來比往常都還要嬌小纖弱,消瘦的臉頰卻奇異地紅潤,神情安詳得宛如在做一場很長很長的夢,有可能永遠醒不來的夢⋯⋯
帕維爾下意識地想移開目光。朋友此刻的模樣讓他想起母親。母親得病後也是這樣子,迅速消瘦的身形,還有時而蒼白如骨、時而異常紅潤的氣色,在急促地呼吸時,雙眸會如鑽石般閃亮。只要想到背後代表的病況,他就一點也不懂,過往的人們怎麼會崇拜和美化這種病態。2
探望完後,他們同樣悄悄地離開,走到了平常玩耍的花園裡,小徑深處的丁香花叢已經開滿了紫色的花霧,小小的花瓣飄落在空蕩蕩的鞦韆木板上。
「妳們兩個人都沒有受洗嗎?」帕維爾才問,吉賽拉立刻搖了搖頭。這解釋了她們的名字為何如此叛逆,不屬於任何一個東正教的聖徒。「為什麼?」
「爸爸討厭迷信,更討厭教會。如果他真的找人來的話⋯⋯」吉賽拉低聲說,踢掉路面上的小碎石,臉龐唰地發白,拒絕去細想請教士來家中代表的可能。3她望向聚集在樹梢的山雀,響遍了整個春日的鳥鳴令人心煩意亂,甚至遠遠有更多的事情讓他們無所適從。
到了春分的早晨,提著棕色皮箱的醫生一臉頹色地走出大宅,臨走前還回頭嘆了口氣。下一名訪客則是一身宛若守喪黑衣的保安部成員,靴子沈重地踏在磚路上,有如報喪的鐘聲。與此同時,一隻無所事事的喜鵲停在了窗外的櫻桃樹上,與殷殷期盼的山雀交頭接耳。山雀長吁短嘆道:
沒想到奧黛塔小姐會病得這麼久,如果小姐真的怎麼樣的話⋯⋯她小時候也生過一場大病,也和這次一樣嚴重,或許早就落下病根了。我記得那時夫人還在醫院工作呢。
喜鵲語重心長地分享一椿往事:
我的小姐妹,妳沒聽見嗎?醫生都跟公爵夫婦說該準備棺材了。這真像老尤蘇波夫公爵家發生過的事。聽說當年老公爵非常疼愛齊娜伊達和塔蒂亞娜兩姊妹,就像這家的老爺一樣,誰能想到塔蒂亞娜公爵小姐還沒出嫁就過世了,那時老公爵父女是多麼傷心欲絕啊⋯⋯
山雀吃驚得忘了要鳴叫,與此同時,一隻白嘴鴉停上樹梢,居高臨下地盯著喜鵲。白嘴鴉向來是紳士,從不和同類嚼舌根。喜鵲因此慌張地一躍而起,挾著新得來的秘密飛向涅瓦河畔。八卦也有如發酸的果醋一樣自僕人們的口中醞釀而出,議論從洗衣房傳至廚房,溜到花園牆角,踩在馬蹄鐵下,而且似乎有往大宅外擴散出去的趨勢。
人們拿起上一代的尤蘇波夫公爵家來對比維榭洛夫公爵家,發現實在有太多相似之處。當家公爵同樣都是獨子,與妻子也只有兩個女兒。倘若尤蘇波夫公爵家的憾事在維榭洛夫公爵家重演,吉賽拉小姐便會和當時的齊娜伊達公爵小姐一樣,變成古老家族最後的繼承人。4畢竟,那位塔蒂亞娜公爵小姐甚至還健健康康地活到了二十二歲,才被一場傷寒奪走了性命,本就體弱的八歲小孩能熬過去嗎?
再天真如孩子們也逐漸拼湊出,這些串聯起來的話題將導向怎麼樣的臆測。聽著平日熟悉的臉孔吐出這些話,帕維爾莫名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滑過喉嚨,阿列克榭抿住嘴唇,縱然困惑,卻又敏銳地意識到這些話語將宛若詛咒般揮散不去。而吉賽拉一言不發,手指緊緊揪著喪服的袖口,壓在身側忍耐。
她始終在做第一個孩子應做的事:保持理性、保持冷靜,盡可能掌握家中的狀況,且必須知道得比所有人還要更多。只有那麼一次,他們探訪完後,獨留她在房內,靠在母親懷中安靜地爆發,彷彿深海的熔岩。
「拜託。不要讓莉訶把她帶走。」女孩低聲請求,壓抑含在喉嚨裡的哽咽,紅髮流洩在母親的臂彎裡。
那些閒言碎語總會在發現主人們現身時消失無蹤,但他們早就聽見了。在塞西莉求助於以往求學的醫學院,詢問可行的新療法時,迪米崔.齊格蒙維奇盤查出曾討論這些話題的僕人們,給予嚴厲的警告,讓所有流言頓時鴉雀無聲,彷若從來沒有掀起波瀾過。忠實的老杜尼亞莎對一切冷眼旁觀,皺巴巴的手把縫製好的護身符按進小姐的掌心。吉賽拉輕聲道謝,照著老嬤嬤吩咐的,收進領巾底下。
「小少爺們,你們也各拿一個。」老嬤嬤鬆開手,遞給他們繡有紅色十字架的護身符,與吉賽拉的別無二致。「別讓莉霍拉德卡5接近你們了。」
孩子們不安地彼此對望。他們隨身攜帶護身符,趁著塞西莉夫人不注意時,把杜尼亞莎準備給奧黛塔的那一份悄悄塞進她的枕頭下(他們已經塞過了幾張卡片和糖果),然後安靜地等待與祈禱。
彷彿他們的祈禱生效了,奧黛塔的病終於在四旬期6要結束時漸漸好轉。所有人由衷地鬆了一口氣。而距離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大公的葬禮起,已經過去了兩個月。
維榭洛夫公爵的宅邸不再傳出孩子的笑聲,花園裡也不再有奔跑的嬉戲聲,更沒有對著逐日綻放的春景所發出的驚嘆與歡喜。烏雲籠罩著大宅,伴隨時間流逝,時不時會有隆隆作響的雷聲與一閃而逝的閃電劃過天空,卻從來沒有降下哀悼的雨水。
當帕維爾路過面向花園的翼樓時,偶爾會看見小女孩坐在二樓的窗邊,望向微風與鮮花構成的美麗春日,藍色的大眼卻沒有半分喜悅或渴望。
她曾說過,春天花開時,是小花園最漂亮的時候。但在這漫長的冬日終於結束後,孩子們的期盼卻有如積雪底下的幼苗,無聲無息地受凍、枯萎。
註1: 肉桂和薑在民俗療法中被認為有助於舒緩氣喘。
註2: 迅速消瘦、肌膚蒼白、面色異常紅潤、低燒造成雙眼渙散發亮等等都是肺結核的病狀,在十九世紀時,人們一度浪漫化肺結核所造成的「病態美」,諸多患上肺結核的藝文人士也深深影響當時的藝文界,造成瘋狂的崇拜現象,直到1882年發現肺結核的病因是結核菌才終結。因為得病多是年輕人,肺結核當時也被稱為白色死神、年輕人的殺手。俄羅斯也曾飽受肺結核肆虐的困擾,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母親和第一任妻子都是死於肺結核。
註3:邀請教士來家中,如果不是要舉行受洗儀式,就是要為將死之人做臨終受禮。
註4:尤蘇波夫公爵家的爵位傳承是當時蔚為知名的時事,因為妹妹的未婚與早逝,齊娜伊達.尤蘇波娃成為了尤蘇波夫家族與其龐大財富的唯一繼承人。她的美貌和富裕吸引了許多追求者,甚至包括外國王族,保加利亞大公巴騰堡的亞歷山大,但她最終選擇了費利克斯.埃爾登斯坦─蘇馬羅科夫伯爵為丈夫,尤蘇波夫公爵的頭銜也冠到了蘇馬羅科夫伯爵身上。
(關於之前提過的貴庶通婚阻礙,巴騰堡的亞歷山大本身即是貴庶通婚所誕下的子女,他是「獲選」為保加利亞大公,因此老尤蘇波夫公爵想讓女兒成為大公妃的願望,其實不無可能。)
關於此段往事,我在〈帝俄時代的貴族(下):女人們的繼承權、頭銜的讓渡〉的文章略有提及。
註5:莉霍拉德卡(Лихорадка)是斯拉夫民族神話裡會讓人生病的女性精怪,在現代俄語中意思是發燒,名字正源於厄運Лихо。莉霍拉德卡被認為是希律王的女兒,有九到九十九人不等,為了避諱,口語中會稱呼她們為小姐妹、阿姨或客人。
註6:四旬期(Пасха)或譯大齋期,在復活節前的四十天,基督徒會遵守齋戒,不得食用溫血動物的肉類。
作者閒話:
白嘴鴉(Rook)在俄羅斯是春天歸來的象徵,新聞甚至會報導白嘴鴉出現的行蹤。這次的配圖〈白嘴鴉回來了〉即是以此為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