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失落之物-4

本章節推薦BGM：穆索斯基-展覽會的畫作(Baba Yaga & The Great Gate of Kiev)

"Ilya Muroment", Viktor Vasnestov, 1914

奧黛塔做了一個夢。在夢裡，她變得輕盈又小巧，有如蒲公英般，一陣風刮來就會被吹散，被吹到了好遙遠的地方。

她睜開眼睛，望見濕冷的沼澤畔，水鳥假寐在稀疏的蘆葦叢間，聽聞馬蹄聲颼颼穿過濃密如髮的垂柳。露水從柳葉尖滴下，宛若在哭泣一般，打濕騎士的猩紅披風。

樹影扶疏間，小鳥乘風而起，焦急地拍打雙翼，緊追著那抹搶眼的紅色。牠飛過了一座座丘陵、湍急的河流、漆黑的沼澤，直到馬匹在一棵白楊樹前停下。那棵樹年老得不得不彎下腰，以免沉重的枝芽要把它壓壞了。枝頭棲著一隻巨大的鵰鴞，縮起圓滾滾的腦袋動也不動。然而騎士似乎正興味盎然地觀察牠。

奧黛塔不禁氣壞了──即便她也不知道這股怒氣從何而來。她鼓起焦躁的胸膛，試圖大喊，發出的聲量卻遠比想像中還小，甚至比她自己原本的聲音更細、更高亢：

「伊利亞・穆羅梅茨！」她張口喚道，或著說，是小鳥站在騎士的肩膀上，用力地以那細小的鳴管質問：「你跑來這裡做什麼呢？你的家需要你！」

伊利亞・穆羅梅茨轉過頭來，伸手把小鳥接到掌心上。奧黛塔出神一愣。他看起來就像是伊利亞・康汀斯基上校，一樣明朗的五官，一樣和善溫暖的眼神，只是長了把大鬍子。

「我正是為了我的家園才來這裡的。」伊利亞・穆羅梅茨略帶好笑地說，把手抬了抬，讓她能看到對岸的森林。「強盜夜鶯躲在這座森林裡，偷竊、打劫、殺人，把村莊鬧得不得安寧。整整三十年，沒有外地人敢經過這條路了。我只有打敗強盜夜鶯，才能真正保護他們。」他的語調漸緩，目光深沈而嚴肅。

奧黛塔眨眨眼，仍試圖想說服他：「可是，你的家人都很擔心你。你怎麼有辦法獨自對付強盜夜鶯？沒有其他人能幫忙嗎？多布林尼亞和阿羅夏（註1）呢？」

「不需要擔心我，小小鳥，我可以一個人對付他們二十個。我的父母擔心我，但他們也要我起誓：完成壯舉的同時，不要讓任何無辜的人受傷害。我要遵守我的誓言。」伊利亞回道。「這是我該完成的事，不是多布林尼亞或阿羅夏的。況且我不是沒有幫手。」

他抬起頭，發出短而急促的吹哨聲，把渾厚的嗓音壓得扁扁的。奧黛塔縱使滿腹疑惑，依然屏息以待。只見白楊樹上的雕鴞倏地睜開雙眼，抖開每一根羽毛，輕輕一躍，停在鄰近騎士眼前的一根樹枝上。雕鴞叩了叩喙，發出響亮的噠噠聲，隨後開口：

「伊利亞・穆羅梅茨，你確定要去討伐強盜夜鷹嗎？」

「這是我應當做的。」伊利亞堅定地回應。「請告訴我，有什麼該注意的事。」

雕鴞沉沉地嘆了口氣，宛若憂心忡忡的老父親面對不聽勸的兒子，卻仍如實以告：

「強盜夜鶯與他的三個女兒和三個女婿住在一起，他們的巢穴建在十二棵圍抱在一起的橡樹上。當心啊，勇士，他的女兒們是莉訶之女，滿腦子都是害人的壞主意，還能變成烏鴉搗亂，千萬不要相信她們說的任何話。那三個女婿更不用說了，你經過二十俄里²外的平原時，可看見那遍地骸骨嗎？他們殺人不眨眼，許多像你一樣的好漢都死在他們手下。你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雕鴞語重心長地復述。奧黛塔莫名覺得牠的警告不只是單對勇士所說。

伊利亞若有所思，「有什麼是我能為你做的？」

雕鴞長吁一聲，扭過脖子朝河對岸望去，「我的孩子們和我孩子的母親都被強盜夜鶯囚禁起來。我曾經想要去救牠們，但被那三個女兒弄傷了。」牠張開一邊的翅膀，奧黛塔倒抽口氣，一道長長的傷口凌亂地劃過那幅翅膀，雕鴞又默默地把它藏進收攏的羽翼裡。

「謝謝你的援助，我會盡我所能，讓你和家人早點團聚。」伊利亞許下承諾，和大貓頭鷹鄭重地交換過目光，又湊近掌心，向小鳥吩咐道：「我接下來得獨自進森林，如果我沒有在三天內抵達基輔城，就替我向弗拉基米爾大公求助。」

奧黛塔還沒有回過神，伊利亞・穆羅梅茨便抬起掌心一拋，讓她在半空中慌忙地拍動翅膀，一不注意就飛離了河岸邊。伊利亞在後頭遙搖喊道：

「去吧，小西林，不用擔心，一切都會好好的。」

她順著風向飛行，越飛越低，身體也逐漸變得沉重，恢復到她習慣的實感，隨後奧黛塔便感受到一陣搖晃。她茫茫地睜開眼睛，還沒甩開沼澤的濕氣，就被刺眼的夕陽照得暈眩，只聽見姊姊慌張地叫喚她，還有接連走近的腳步聲。

「怎麼了？」奧黛塔含糊地說，為什麼姊姊這麼緊張？她不解地想，卻在終於能看清屋內的情況時，心登時一涼。

清風從窗口吹入，飽滿豔麗的晚霞剪下了杏樹的輪廓，然而房內遍眼所及皆是一片混亂。敞開的針線盒被翻得亂七八糟，鈕扣與線軸掉落滿地，原本排排站在一起的小木雕也像慘敗般撂倒在地。奧黛塔起身時險些被椅腳絆倒，急促地四處張望，蹲下來在碎布間不停翻找，可是最重要的事物仍無從尋獲。

吉賽拉跟上前，不知道該幫忙還是攔住妹妹。阿列克榭拾起小木雕，手心裡只剩下多布林尼亞和阿羅夏。

「不見了⋯⋯」

「什麼東西不見了？」帕維爾望著朋友的背影，不安的預感捲起他累積已久的焦躁，隨時要迸發開來。

「我要送給麗茲舅媽的刺繡不見了。」奧黛塔的聲音開始發抖，滲著驚慌的哭腔，「不見了⋯⋯那個不能不見的⋯⋯」

註1：阿羅夏．波波維奇（Алёша Попович）是斯拉夫史詩的三勇士之一，以詭計多端著稱，打敗能化為人身的圖加林惡龍為其著名事蹟。他的名字照字面直翻即是神父之子阿列克榭，阿羅夏為阿列克榭的小名之一。

註2：一俄里約等於1.0688公里。二十俄里約是20.1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