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刀手》2
作者:老衲
小乙出身是在一個窮到沒有青年女孩,也幾乎沒有青年男孩的村莊。
為什麼沒有女孩呢?因為所有的女嬰,只要長到六、七歲,便會被父母賣去給城中來鄉下選女的牙販子——實在沒辦法,小乙在的段家屯子,實在太荒,那地皮年年都是裂的,偶爾能種起來些大黍已經是阿彌陀佛了,根本養不起細皮嫩肉的女孩兒,而男孩,除了那些呆頭呆腦還傻傻地繼續種地的老實孩子,好些人都逃到山的另一邊去當無惡不作的盜匪。
沒有人能夠證實那些人到底去了哪裏,因為這些人從來沒有回到段家屯子。
自從黃河十九年前改道之後,段家屯子便這麼一年一年的衰落下去,女孩被賣到城中做奴做僕,男孩努力地開墾老家那永遠種不好東西的荒地,然後年復一年的挨餓,年復一年的失落收成。
小乙與阿通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出生的。
阿通,原來是小乙家鄰居的孩子,可是那年阿通的父親在村裏與人爭吵被砍死,而阿通的母親也在生下阿通的時候難產而亡;從此小乙家便多了一張口,阿通。
可是小乙知道,隨著阿通一日一日長大,自己的爹爹看阿通的眼神越來越不對勁,甚至好幾天晚上,小乙半夜故意起床小解,都撞見爹爹從阿通的房門中出來。
但,當小乙與媽媽說的時候,小乙的媽媽卻總說,由得你爹去,反正再等阿通幾年咱家就把她賣掉,眼不見為淨。在這之前,讓你爹爹佔佔小便宜,不要緊的。
「哎。」小乙嘆了口氣,見說不動媽媽,於是他只好對阿通說。
「阿通,妳喜歡現在的生活嗎?」
阿通搖搖頭,她雖然早就學會說話了,可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阿通養成了不隨意開口說話的性格,讓很多人以為阿通到了四歲了還不會說話,當然了,也包含小乙的爹爹。
小乙點了點頭,又道:「妳不喜歡,那,我們逃走?」
阿通露出困惑的表情:「逃走?」
小乙點點頭,他向來膽子極大,是村裏的孩子王,小乙說:「這樣的爹爹與媽媽,我不要了;我帶著妳,我們一起逃到大山的那一邊,聽說那裏有城市,有燈火,有好多好多吃的很飽很飽的人...」小乙一比肚子,說:「聽說那裏的人,吃完的東西都來不及拉成屎,所以肚子大得不得了,就算是男人,也有好多肚子大得像是懷上孩子一樣,妳說好笑不好笑?」
小乙沒等阿通笑,自己便格格地笑了起來,他知道這是逗不愛笑的阿通的一個絕妙辦法,阿通向來不愛笑,可是阿通很溫柔,看小乙笑了,也會陪著小乙輕輕微笑。
阿通搖搖頭,說:「山,另一邊,沒有東西。」
小乙握著她的手,說:「有的。山的另一邊有很多很多東西,我會帶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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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乙在決戰前,忍不住想起來最初最初的那個起因。
他將尋路手杖一甩,杖中的刀退出了偽裝是手杖的刀鞘,他輕輕地將刀握在手中,感覺刀柄上纏繩的質地,那刀柄上的纏繩小乙從來沒有解開過,從他師父傳給他這柄刀的那一天起,他就與這把刀並肩作戰。
一次也沒有輸過。
「原來你的手杖是杖中刀?可惜了,你錯過最後一次讓我意外的機會。」小乙聽到王行空的話中充滿著潛藏的自傲,他嘴角動也沒動,譏嘲,冷笑,憐憫,感嘆...這些話對小乙來說,都是多餘的情緒。
他只要手中的刀沾上對手的鮮血,如此便夠。
小乙道:「王行空,你知道你是第幾個讓這柄刀上染上鮮血的人?」
王行空長笑,對左右說道:「你們看看,這個人還沒開始比武,卻就已經早知道誰會流血了,真厲害!嘖嘖,真厲害。」
「瞎子嘛,總是很會算命的。」不知道是誰從圍觀的群眾裏爆出這一句話,周圍的人都笑開了,只有王家的二長老王德威,隱隱從那段小乙的站姿中,嗅出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行空,別大意,這個瞎子或許不是一般的瞎子。」王德威低聲說道。
「是嗎?」王行空甩甩頭,接過族弟王行雲遞過來的長劍,他拔劍出鞘,指著段小乙,揮揮手讓族弟行雲與王家長老德威老人退下,說道:「我一生比武無數,是不知道瞎子能夠變出甚麼花樣啦。」
王行空手挽了幾個劍花,又在空中虛劈一劍,王家的劍支支都是寶劍,劍身不振自鳴,嗡嗡聲遠遠傳了出去,他左手支在腰際褲帶,右手劍尖指著段小乙,說道:「劍法當中最重要的就是三尖照,我的劍尖腳尖鼻尖對著你,這樣的架式,無論上下左右你都很難攻進來,看到了嗎?」王行空忍不住故意嘲弄對手,或許是因為與這樣的對手比武,他心底感覺到有一絲絲的自貶身價。
——卻沒想到接下來小乙的話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段小乙混濁的白眼珠盯著他,手中之刀虛握著,面無表情,只道:「右式的獻劍勢,但你站得太高了。」話一說完,將手中之刀向天空一拋,隨即伏低身體,向王行空衝了過去。
王行空對段小乙那句話一驚,但眼前小乙的動作讓他沒有時間思考,他急忙將長劍劈下,小乙一翻一滾著地,身子已如一顆球般對王行空的外側滾開,雙腿一絞,便將王行空翻倒在地,整個動作一起呵成,又如追風趕月快得來不及眨眼。
而這下王行空向前撲倒在地,便急忙要翻過身來,哪知小乙的一雙腿似百足蜘蛛,向前一跪已壓在王行空的背胛上,右臂一緊,王行空拿劍的右手被抓住,隨即小乙拔出腰間暗藏著短刀,將王行空的右肩死死釘牢在地上。
王家的人與竹林間觀戰的群眾們都尖叫了起來,他們萬萬沒想到幾下兔起鶻落,蘇州城武功第一的王行空居然敗得那麼快,而正在眾人的尖叫聲未停之際,段小乙動作更快,他接住先前拋在空中的杖刀,嘩啦一割,將腳下踩著的王行空的頭顱切了下來。
王行空的鮮血從斷頸處噴撒激射一地。
周圍的群眾有些已經耐受不住,腳軟暈倒,紛紛鼓譟起來;而王家長老王德威心神雖亂,卻並不驚慌,他火眼金睛一掃周圍的人,身形一動衝到群眾中拉出一個抱著女嬰的婦人,指著她罵道:
「那個聲音...非常隱蔽與細微...但是是從妳嘴中傳出來的!」王德威氣急敗壞,他馬上想到了兩者之間的關聯:「妳是段小乙的姘頭!妳...」他話音未落,頸子上一冷,小乙的杖刀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小乙的聲音冷得像冰:「這是立過生死狀的,我們要走了。」
王德威的身子氣得像抖篩子,他慢慢轉過身來:「你、你們...」
一個乾枯的老太婆走出來,撿起小乙的杖鞘,交給小乙,又向王德威鞠了個躬,說:「小乙是江湖刀手,也是賣藝人,他賣的就是瞎子打敗明眼人的把戲——以生命作賭注。」
「妳就是...段小乙的牙婆蕙子婆婆?」王德威咬牙切齒。
蕙子婆婆點點頭,又向竹林中圍觀的一眾衣著光鮮亮麗的富賈員外們一指,說道:「你要怪就怪蘇州城十八家商號的老闆們吧!我是與他們談妥,收足三千兩白銀銀票,才讓小乙來這挑戰你們家王公子的。」
那些富賈員外們見到王德威恨入骨髓的紅眼,都不自覺打起哈哈:「王二爺、我、我們要走了。」「王二爺...這主意不是我出的啊!實在是他們那群...」「二爺,我們可沒說一定要見生死,那是行空老師托大,與那瞎子簽的生死狀...」那群員外仕紳與大賈們一邊說話,一邊招呼僕役們端轎上馬,幾個彈指間事,便走得乾乾淨淨。
蕙子婆婆見段小乙已收刀回鞘,攙扶著小乙的妻子阿通準備離去,拍了拍王德威肩頭說:「二爺也別怪他們,您自個想想王家在蘇州城風光了多少年?得罪了多少人?」
王德威紅著眼道:「可、可是...」他指著段小乙,「這瞎子為什麼非得立生死狀?非得要殺了行空?」王德威忍不住嘶吼出來:「為什麼!」
阿通懷裏的女嬰剛睡醒,被王德威的這聲大喊給嚇的大哭起來,阿通瞪了王德威一眼,小聲地哄著女嬰。
「王行空是第九百九十九個我殺的人。」小乙的聲音依舊寒冷如冰,「我在瞎眼的那一刻,就知道我一定要殺滿九百九十九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