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項專案 (2-12)

      一九四五年的基隆曾遭受大空襲，戰前洋樓主人，林開郡，在三峽經營著採煤事業，短住洋樓不久後，則租給畫家倪蔣懷約三年時間，又戰後對外承租，先後有舶來品店、酒吧等店家進駐，無聲記載著基隆身為國際港口的風華歷史，半世紀前，曾經全臺上流階級除了向香港單幫人，採購舶來品外，便是驅車前往基隆港埠舶來品店林立，挑選刺繡布料等高價物，只是大多數人唯記憶美國電影場景中出現的「美琪酒吧」，而忘記商埠歷史，再又洋樓因建物產權之故，導致長年荒廢，被探廢跑荒的「廢友」，聊談成全臺十大鬼屋之列。如今透過私有老建築保存再生計畫，終於重生。

      孟一繁仰望這幢，曾座落在基隆港、旭川河交匯處的八角穹頂塔樓，想像融合古典東西方風格的建築，當年基隆尚未填海造陸，人們無論是搭乘海上輪船，亦或步出火車站的霎那，無不被洋樓甚至闢建空中花園的古雅，所驚艷。

      雖不是專業美術策展人，孟一繁卻多次協助過藝術策展活動，當然沒誰相中她那淺薄的藝術知識，但做為十多年前，第一批參與國立故宮博物館文創商品研發的企劃人員，她的表現相當可圈可點，那時「文創」兩字尚未被正式使用，卻出現跨時代構思，故宮博物院嘗試性和知名科技公司合作，決定從古代名畫中挑選十二幅，進行顏料精細復原，製作一比一校色印刷圖販售，單單紅色系就超過兩百多色調校。做為文創商品之發軔前哨戰，極度成功，可惜當年孟一繁薪水單薄，購不得一幅留做紀念。

      眼中所看到的林開郡洋樓，一瞬間變成倪蔣懷水彩畫風。倪氏身為臺灣第一位水彩畫家，甚稱第一位西畫家，孟一繁走進了他繪製的〈景美街道〉、〈山間街〉、〈雙溪夕照〉和〈後街〉等畫裡，徜徉豐富色彩間，背景似乎響起〈烏貓進行曲〉、〈桃花泣血記〉、〈河邊春夢〉、〈望春風〉、〈雨夜花〉等新編串連歌曲，更由朱塞佩．瓜奈里．耶穌所製的小提琴演奏。

       遠處那一方教堂塔尖，在藍空下顯得格外精神，鳳凰花隨風落向教堂迴廊上，一名清俊男子腳邊，他梳著齊整油頭，鼻樑戴掛金絲邊眼鏡，左手自西裝馬甲口袋掏出懷錶，空洞地凝視圓弧錶面，失神許久，才又回到畫架前那僅用炭筆勾勒幾線，幾乎呈現一片空白的畫布中，他再度無力垂頭，用指尖一節一節折斷原本握在右掌心的炭筆條，掉滿鳳凰花旁。

      「風景畫畫膩了嗎？」他自問。畫家、作家或音樂家之流，藉燃燒生命熱情以瘋狂創作，如今，熱情失準、再也激不起澎拜，究竟缺了什麼，他自己也答不出個所以然。

      喀嚓。

      後腦勺似被某件硬物頂住，傳來一句語氣冷峻、嗓音卻甜膩的話：「會長大人，請配合，除非⋯⋯你活膩了。」來者一身灰黑俐落勁裝，雖非昂貴質料剪裁的西裝，然極為貼量身材，會長丟下手中最後一截炭筆，左腿跨出一步，以椅凳為圓心，扭轉近乎一百八十度，直面來者。不需站起身，其身材高碩，仍與殺手直視無礙，令他頗甚驚訝，眼前之人，顯得那般婀娜纖細，縱殺氣勃發，依舊掩蓋不了嬌麗容顏下的嫵媚，是位男裝短髮佳人，高舉單發短槍指著他額頭，會長不疾不徐拿起畫盤邊的抹布，閑定地擦拭手上炭墨，女殺手眼見會長一伸手便可拿取油畫刀，眼神嚴厲說道：「莫動，會長大人，我是認真的。」

豈料會長不在意此番威脅，依然故我、拋出風馬牛不相干之語，淡定說道：「我對油畫興致不高，色調過於濃烈，作畫過程由深至淺，讓人情緒沉重，還是喜歡水彩透明清爽，慢慢堆疊上色，富感情的，即使堆疊再多次，仍然透澈怡人。」女殺手冷吸一口氣，說道：「受人之託，懇請會長大人交出經營權。」會長忽抬手搓摸下巴，接著取出另一隻口袋裡的印信，絲毫不遲疑地豪爽回答：「行。交出經營權沒問題，但我也有個條件。」女殺手點頭說道：「請講。」

      會長倏忽揚臂，抓住女殺手手腕，逆時鐘方向半旋，將她擁攬入懷，跌坐在自己大腿上，溫柔說道：「我正需要謬思女神做模特兒，告訴我妳的腰多細、腿多長。」女殺手驚訝地望著週邊落下無數件薄紗罩衫，像極了標榜古希臘風情趣內衣，忍不住緊張地打了個嗝⋯⋯。

      「呃唔。」孟一繁尷尬地急忙捂住嘴，深怕行人路過身邊，聽見打嗝聲。她用力甩頭，難得嘴角淡露抽搐扭曲，不是為了剛才在基隆廟口夜市裡享用美食，而是天曉得會否日前臨危受命，幫江懷楨改寫劇本，入戲太深，抑或受嚴昊霖的霸道鬼氣入侵，總臆幻奇特畫面。不，她是自閉症患者，不像雷衍行是妄想性人格疾患，或自我挫敗人格障礙，暢遊自己構築的虛擬世界，什麼巡撫大人、妖怪大人、會長大人，這等女僕咖啡廳萌萌稱謂太擾人。

7

      翌早，孟一繁載著嚴昊霖和盧彥容，前去她心中已認定之地，手機傳來訊息：「祂問妳為什麼要去保坪宮？」孟一繁看著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盧彥容，說道：「因為我直覺祢是死在保坪宮⋯⋯應該說是身故在保坪宮附近。」盧彥容聞言，露出驚訝神情，反倒後座的嚴昊霖若有所思地突然望向車外，孟一繁繼續解釋：「意識不清時，人下意識除了家裡和工作地方之外，會前往最常去的地方，滬尾礮臺你不可能翻過城牆進入，林開郡洋樓也是密閉式建築古蹟，換句話說，酒醉的祢沒機會身故在這兩處，前天從祢的言論裡，並無描述海邊的資訊，反而強調濕土味、草腥味，所以保坪宮的機率最大。」

      一人兩鬼沈寂好些時刻，訊息傳來：「萬一⋯⋯找到我怎麼辦？」孟一繁明白盧彥容所指之事，是對雙親的愧疚，然則獨子失蹤、下落不明，究竟好壞，是道難題，一日尋不着屍身，縱使心懸，總歸有個期盼，希望他還活著；尋得屍身，內心終於塵埃落定，卻也悲溺在傷痛輪迴裡，何況自殺他殺與否，對親人而言，乃新一波折磨。孟一繁無法回答盧彥容的提問，她自認沒有足夠智慧，破解這道難題，由後照鏡望向嚴昊霖，他亦回望，這段日子以來，他倆互視次數漸增、默契漸凝，嚴昊霖數秒後便撇頭眺看窗外，孟一繁心中一緊，隱約感覺他的失蹤，亦是悲劇。為打破陰鬱，孟一繁不經意問道：「無境之鏡對祢的打擊真那麼大？」

盧彥容低聲喃喃，嚴昊霖不知聽到何許答案，渾身似乎凍結了好一會，不久，同情一嘆、傳訊。孟一繁閱讀訊息，一如常態地面無表情、話語無情：「祢是說⋯⋯梅丹璩創作無境之鏡的靈感⋯⋯來自他的中年男子『雄性禿』是嗎？唔，祢確實欠缺才華。」嚴昊霖有些哭笑不得，抿唇。

      大概率壓垮人的最後一根稻草，都不是什麼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