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打地面像是漫無目的地譜著連他都無法理解的旋律節奏,有時碰著阻礙的物體會讓傳遞到掌心的震動變得沉緩。從最初不安的緊握到習慣持著拐杖,他試著讓自己在別人眼中不那麼像需要幫助的弱勢對象。他挺直腰稈,出門前手指擦過衣架默數數字,不管是從右或左,他要求母親替他掛放的時候得有個規律。一個他只要默背數字代表是襯衫、長褲或者是大衣的排列順序,他就能不需要在穿衣的時候有人守在身邊低聲提示。
這過程他以為很快,憑他優秀的記憶能力不難記住。的確在選擇衣服穿著方面他如願,但在將衣服轉移到身上的過程卻是困難,剛開始他拒絕母親像照顧孩子般替他穿衣,他試著摸索衣料,確認領口與袖口位置,襯衫還算簡單,指腹撫過筆挺線條只要把鈕釦按照正確位置交疊就能完成。長褲得坐在椅上或床上,他略顯笨拙而緩慢地套著,身邊是母親壓抑聲音不敢大聲呼吸的嗚咽,他著裝一套西裝得耗上一兩個小時。
有時著急想縮短穿衣速度,過於緩慢浪費掉的時間讓他覺得自己很無能,就算看不見,至少他腦海裡還有曾經照過穿衣鏡,知道這些衣服的模樣、長度,一急就彷彿認知會出現預料外的錯誤。他逼自己要像過去那樣十分鐘就著裝的下場是撲倒在床上、地板上、甚至磕碰桌角弄得渾身上下骨頭像散架的疼痛。
他咬緊牙根狠狠將眼淚給吞嚥下去,他就算狼狽也不打算再讓父母擔心,歎息、哭泣對過去自認是社會精英的他只是嚴重打擊。在醫院他挺過來,同樣的回到居家生活,他一樣能夠適應。差別在於,日後他倚靠的是近似於直覺認準的方向感。半年後他重新踏出家裡、社區,今天趁著他感受到陽光灑在身上的溫暖決定走得遠。
柏油路面、紅磚道、水泥地,他不知道這些路面彼此間的距離如何。他捏緊握把將拐杖按照他想像的虛劃個半圓探勘前進方向是否順利,偶爾覺得腳踩的觸感有異就會多敲路面透過聲音與反饋回來的力道確認他走在怎樣的道路。他沒有馴養導盲犬,他相信他終有恢復視力的那天,可能很快,可能會有點久,但不可能一輩子都會如此。
一旦他屈服擁有導盲犬,或者輕易接受路人關懷,彷彿就暗示他一輩子就只會是個盲人。程卓,他父親在這名字的寄望與期待,過去他在事業商場談判走得是個狠字。直到現在他習慣喪失視力後的生活,強勢個性漸漸磨成圓石,他想,會想鵝卵石那種形狀,沉著穩重但不失其耀眼。
空氣中飄來淡淡香味,程卓仰頭試圖捕捉正確來源的方向,前段日子他偶然聽見母親同鄰居聊天說附近街上開了間很精緻的香水店。本來鄰居大嬸在開業那段時間很關注,期待所謂的開幕大特價,結果,開是開了,連個九折都沒有。大嬸憤憤地拉長嗓子囔著直到她似乎發現他的存在才突然收聲,接著就是明擺著關懷實際卻空洞的安慰。
他記住的,是那間特別的香水店。在他自動請辭在家靠著存款過活時,比起過去忙碌的應酬與工作排程,他無疑擁有一大把空閒時間。在像個正常人能夠待在家裡四處遊走還不發生跌倒碰撞的蠢事後,他將他的生活圈子擴大。程卓沒有灰心,但他不想空等著眼角膜移植,漫長等待的空白裏得要有塞進填補的事。
於是他側重其他感官,尤其是嗅覺,以往並不覺得周圍有什麼氣味存在,但當他的世界只剩黑色之後,踏出門,迎面而來的味道噎得他立刻像得了重感冒回頭蹲在家裡,直到充斥在鼻腔內的繁雜味道都盡數散去後才感覺到新鮮空氣的美好。香味從來都是與品味掛鉤、與女人話題有關,程卓沒有想過有天他會興起念頭去探索味道這玩意兒。
同路人詢問確定門牌號碼,當柺杖碰到硬物,他揚眉輕敲聽見類似木質板的咚聲。程卓不打算再進一步像個傻瓜彎下身去用聞的確認,他伸掌在心中擬定個距離和位置,好讓自己沒幾分鐘就能準確摸著門把。彷彿再自然不過地像一般人摸到門把握緊,那瞬間的放鬆讓不自覺緊繃的肌肉鬆弛,他緩慢推開門,從門後飄出來的味道比在外頭還濃上幾分,但還是屬於能夠接受的淡香味道。雖然他完全分辨不出這是什麼。
淺白樺木與大片落地玻璃搭配顯得明亮,不規則玻璃櫃內擺放著各式晶透的玻璃瓶,裡頭裝著各種顏色彷若顏色畫櫃,間接燈光折射玻璃透出清亮感讓人看了就滿心舒適,吊燈也是圓形透明玻璃包覆,空間不大,幾處佈置就讓室內顯得有些擁擠,但是善用玻璃及顏色的店主人讓陽光看店是最好的選擇,即便擁擠,但擺設舒適也能讓心情開朗,與地板連成一體的小櫃檯旁正有一位嬌小女性開門進來。
「歡迎光臨~」聽起來像是店內人員的女性發出令人舒心的甜美軟嗓,過肩中長髮以墨綠表現,斜邊瀏海整齊光澤,有別於墨綠深沈,女性身上露出的肌膚是白裡透紅,讓墨綠顯得活潑,拉下圍裙後蝴蝶結尾,一身俐落白襯衫與高腰黑長褲看起來很是精神,掛好圍裙後女人輕悄的步伐還是讓地板發出低跟撞擊厚音,雖然女人穿著成熟,但那白嫩臉上稚氣未脫,加上嬌小身材,說是少女也不為過,但聽的出來少女的聲音是帶著笑容的親切。
琥珀色眼眸望向眼前進門男子,一頭黑髮還算整齊,手上握著拐杖,拐杖看起來不像一般拐杖,尹希以自己平常的知識判斷也許是盲人專用,瞥見鬢角灰白想必有些年紀了,見對方沒有聲音,尹希依然笑的溫柔,發自內心的。
「請問,您需要什麼嗎?」走近男人伸手可觸及的距離,比自己高許多的男人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但尹希持續保持親切,即便對方也許沒有視力。對於任何能在這小巷弄找到自己的店,尹希總是感覺特別,畢竟總有人會打電話進來說迷路,但尹希總是耐心的解釋引導,總能讓客人滿意。身上殘留方才製造的柑橘香氣,一般人總能明確聞的出這是檸檬清新尖銳的味道,撲鼻而來的微酸感讓人容易分泌唾液,但尹希總不曉得,自己的體香具有讓人想靠近的魅力,對她來說,能為眼前進門的客人做些什麼,才是重要的事情。
隨著門擦過他身側擠壓空氣發出極輕的咻聲後,程卓沒有確認門是否已經關好,而是將注意力擺放在環繞在他周圍的香氣,剛沒仔細留意有哪幾種味道混雜。現在卻意外發現有的味道界線分明互不相融,他似乎處在中間的緩衝地帶,動彈不得。挑眉試著透過拐杖去理解方向與位置,雖然他現在無法透過雙眼得到環境資訊,但不妨礙他用去過的精品店記憶想像比對,或許他旁邊,左側或右側有櫃架陳列物品。
避免因揮動拐杖碰撞到架上物品,他稍微放低高度和打探的半弧長度,這樣即使碰到東西,多半也是櫃架最底層的置物櫃較為安全。柔美嗓線是偏向高音的清亮,但屬於甜美軟儂的悅耳。不需要透過其他聯想猜測,自然就能知道聲音的主人是位年輕女性。程卓伸指將墨鏡調穩,他感覺鏡架有點下滑,他不喜歡別人直視他的眼睛,因此不管去哪都會戴著墨鏡,因此被貼上容易辨識他身份的標籤他也沒拿下過。
「試香。」像橘子的澀味忽然就在他旁邊出現,排開其他香味的獨樹一幟。微酸刺激嗅覺惹得程卓喉頭微微乾渴,比起蘋果溫潤甜香,如同檸檬與柑橘擁有強烈存在感的味道無疑佔據相當好認識的位置。程卓溫和嗓線捎著點喑啞,除了與他父母、社區管理員以外,他已經有段時間沒與別人進行談話交流表達他的意志與想法,太多不必要的關心和跳針性質的問題讓他懶得回應。早安、午安、晚安,三餐問候是例行公式,久了他還從母親那頭知道社區三姑六婆都在可憐他一個大好男人連話都不會說了。
男人簡單表明來意的詞語雖然讓尹希有些遲疑,但很快地尹希伸出比白襯衫還要白透的溫暖小手輕扶在男人手腕,「可以請跟我來嗎?我帶您到座位上好嗎?」也許是善良的尹希總能站在對方立場設想,收起些微甜軟,摻了幾滴溫柔的詢問聲調想讓男人放鬆,希望這樣的方式讓他接受,就算男人散發的氣息難以靠近。
該讓人是振奮精神的水果甜澀香味掺進點莫名軟香,程卓不是個處男,雖然同前女友的做愛相處次數隨工作時日越久呈遞減狀態。但他依然分辨得出女人自然體香和香水差異性,然而後者分成人工香精和天然配料的複雜組合實在不是個白領出身的人會理解的領域。前女友熱愛味道較為熱情濃重的香水,她說,她喜歡她愛的對象第一時間就能察覺她悄悄出現了。
羅曼蒂克的浪漫思維徹底展現在前女友身上,然而就如同眾多愛情專家提到的狀況:事業有成的大男人和熱愛生活的小女人,總有一方會受到冷落的委屈。而通常是他因為工作怠忽她,即使他會在行程表上記住重要的節日,盡量排開空檔陪伴女友,但嬌豔笑容越發變得勉強。直到他出車禍,她守在他身邊,沒有說話沒有碰觸他,他只能透過她擦的香水得知她在。
她提出了分手,那是在他得知喪失視力的當天,或許她是刻意選擇那個時間點,好將他打入谷底避免他強勢制服她使她心軟。程卓沒詳細記住她說了什麼,但他沒遺忘過她舉起他的手貼在柔嫩臉頰觸摸到的濕潤,女人嗓線輕得彷彿隨時會中斷,她說他很好,只是她不習慣寂寞,而他現在再不會看見她了,他永遠不會知道她有多難過。她不想等,所以,她說,請原諒她。
程卓不曉得他為什麼當時沒有鼻酸想哭,他應該是愛著他女友,但他彷彿早就做好哪天對方會離他遠去的準備。也許比起丟掉工作、失去視力,愛情對於他來說可有可無,只是段生活調劑。只是他雖然安靜沉默放任女友離去,沒有挽留,他還是莫名在深夜時分,不只一次,突然憶起女友擦過的香水味道。
玫瑰花香調,他不知道麝香玫瑰或大馬士革玫瑰的差異性,但程卓記得女友很適合這類性感奔放的濃香。按照他人的眼光角度,前女友無疑是個成熟優雅甚至豔麗得像該走在螢光屏幕上的模特兒,懂得裝扮展現自己的優點,但又讓人意外地喜歡待在家裡,做著水晶彩繪的指甲拿著棒針仔細打著毛線。當他臨時加班返家開門的時候會看見守在客廳就這麼等到睡著的她,他將她抱上床,回到書房繼續挑起小夜燈趕著進度。
「......好。」程卓是真不喜歡被當作殘障人士看待,他不是抱持異樣眼光,而是他振作之後是真希望像個正常人生活無礙。他的專業或許受到點影響,但他另闢途徑去做著大部份人做不到的事,他昨晚被母親逼著十二點前上床睡覺時,他正聽著這陣子自己用聲音錄製下來的股市行情,他瞧不見綠色紅色,但不妨礙他聽電視所謂的專業播報員講述。他無法透過視覺得知最近的大事引發的全盤波動,但他依然挑選出他認為比較穩當的股票進行投資。
他的確賺了,雖然不多,但總算是他自離職以來的第一桶金,不再只是靠著存款過活的人。耳旁溫柔嬌軟的嗓線試著找出不那麼引起他不悅的字句,或許讓他聯想到前女友,程卓放緩語速,沉著低音的嗓調透著男人不自覺的溫柔。隔著襯衫的肢體接觸遠不如拉近距離聞到的甜香來得吸引他注意。
令尹希高興的觸發點是這位男人聲音有軟化的感覺,若男人能看見,尹希的甜美笑容燦爛到能使人愛上,得到男人同意後尹希小手抓的更緊了,因為周遭玻璃製品甚多,若害客人受傷,尹希可是會自責好陣子,相較高大的男人也許支撐點尚未抓到稍微往前蹬了下,緊張的尹希連忙雙手抱緊男人手臂,還好一切安然無恙。
「小心……您沒事吧……」見男人沒有應答就當做沒事了,尹希清輕鬆了口氣,可愛模樣總能抓著視線,柔聲叮嚀男人身前動靜,總算讓男人坐下,皮質沙發上頭鋪了白色軟毛墊讓人舒適,尹希親切的聲音不斷出現在男人耳前,最後留了稍坐下的聲音後,只剩漸遠的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
隨著腳步聲及檸檬香味越近,男人稍微抬了頭,尹希猜測男人聽覺敏銳,否則也不會因為任何動靜而讓姿態有所改變,「來,因為需要試香,所以不介意只招待您開水嗎?」尹希捧著方玻璃小杯,裡頭是溫偏熱的開水,好像什麼事情尹希都能注意,小手撫上男人有幾處傷痕的手背,指尖滑過男人右手虎口牽起,再緩緩的將水杯貼近男人掌心,「請問這個溫度,您接受嗎?」尹希笑的很開心,因為男人沒有拒絕,表示她的方式不讓男人覺得不自在,隨著男人握緊杯子,尹希坐在男人對面,一直看著眼前的男人像是在思索什麼。
「您要試的香,是自己要使用的嗎?還是送人?」問完隨即意識到自己尚未讓男人知道如何稱呼自己,「噢!我叫尹希,是這間店的員工,也是店長。」墨綠髮絲不停在溫柔卻又帶些活潑的臉頰上不停撫過飛揚,大眼上長睫毛眨的靈活,有別於濃妝豔抹的女性,尹希的存在很清新自然。
臂膀殘留著女人柔軟胸脯的觸感,程卓透過甜美嗓線猜想著對方是位嬌小女性,但初始只是個模糊形象,連他都沒留意到手臂不經意地趁著對方緊張抱緊時加重壓貼胸部感受柔軟在被擠壓後恢復的彈性。霧化的想像突然有部份凝聚成具有柔美胸部曲線的特色呈現,男人本性的敏銳分析讓程卓意識時產生尷尬。
不動聲色地將這份情緒壓在抿直的薄唇,由於在職場上笑得多了,程卓反而在獨處以及親密關係的家人朋友面前變得冷漠。並非拒絕他人接近,只是疲憊去堆出笑弧當作情緒的展現應對,熟識他的人理解他個性自然知道這非刻意,甚至偶爾打趣他成熟穩重,顯得只長年紀不長腦袋的友人們像長不大的小孩還各自在同自個兒的伴瞎鬧。他們這群自高中時代就相識成為死黨的朋友,數量不多,只有區區五個。每個人從事的行業皆不相同,但唯一相同點,就是誰都沒還結婚。
程卓是事業心重,對感情事不太熱衷,前女友還是大學畢業典禮那天跟他告白,左右對彼此都有不錯的印象與好感,就直接撮合在一塊兒。交往後他去當兵、她去唸研究所,沒有兵變大概是女友的指導教授相當嚴苛,每天追著論文進度跑哪有時間去感覺男友不在身邊的寂寞。或許因為這樣,他們以為彼此會有步上紅毯成為準夫妻的一天。
思緒繞回到對方撫過手背傷痕的當頭,除了前女友和母親以外,程卓還是首次碰到這樣溫柔對待自己的女性。撫摸像是不經意地帶著細膩體貼,沒有任何情色暗示。他曾經碰過有女性客戶正經八百同他談話,但擺放在職業套裙的手掌總是會挨近他大腿外側,隔著西裝長褲用指尖畫著圓。通常這類情況他會微笑,笑得讓對方臉都紅了暈頭,等合約簽下去他連電話都沒交換的走人對方才會驚覺合同上的數字比預計還要多上一兩倍,屆時任何抗議都無效只能往肚裡吞得恨。
善用魅力對程卓來說是項職業能力必要的條件之一,男人想,在商場上肯定與他交過手的女性都恨他恨得牙癢癢。看得到摸得著就是無法真的啃下去,但還無法說他的不對,畢竟,他只是微笑什麼都沒說也沒暗示什麼。解讀錯誤這檔事只要牽扯到能力上頭,任何女性都會打退堂鼓。啜入嘴裡的白開水微溫,其實他喜歡熱點,當熱水澆過喉頭引發強烈感受時,他會覺得他還活得挺好的真實。
程卓的默認似乎同樣被對方理解得很好,嬌小女性,他想像的,用輕快語調介紹她自己的名字。尹希,好聽之餘他說不出稱讚的字眼,因為他突然間想起去年或者前年,前女友有瘋狂追過韓劇,劇中的女主角似乎尹是個大姓。就像百家姓趙孫錢李的普遍,他緩慢琢磨適當字眼表達他的意思,過去的口才現在回想只有空白。「都有。程卓。」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