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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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泛黃的紙卡上頭標示著:雷氏醫務所,彭亨文冬亞炳街門牌二號。

1990年的夏季,禁不住於異國的自我放逐與思鄉情切而狂醉,

醉的淒涼醉的請假看醫生。

它一直夾在某本書裡的某一頁,安安靜靜無聲無息的26年,

將它做為書籤不捨丟棄,大都為了那個像張曼玉的女子。

寂寞他鄉,年輕情熾,不由自主的卻也深知這是築在沙灘上的愛慕,

所以不致有非分的想望,對於過於複雜的感情問題,我一向敬而遠之。

之所以喜歡,就是她開車駕駛的優雅,大姐頭的帥氣,酷愛攝影那股慵懶浪漫的氣息,

還有當我回國時她哭紅的雙眼。

文冬,那個純樸縣鎮,也只是短暫駐足棲息不到一個季,除了在工廠,分外相處的次數

寥寥可數,更從未獨處過,當身在人生地不熟時,情感最易不設防,隨意宣流。

別後,彼此數次的魚雁往返,她曾寄了幾張在荷蘭雪地與同事的合影,

隨後便斷了音訊。

我真的去過那個地方嗎?有一次與同事步行了半個多小時到鎮上的卡拉OK,在途經的村

舍田野,如似時光回溯到70年代般的不知今夕何夕的時空模糊,尤其當我於星夜中回到

宿舍前被群犬圍吠時,更膽戰心驚的如同回到小時候於海邊的路頭,

被兵營老芋仔的狼犬撲倒於地的驚懼再現。

那個叫雷遠昌醫生,已全無印象了,與招待我們那個美麗清秀同事源流福建的祖父說著

我竟然聽不太懂的閩南語一樣,都已悠遠蕩然飄逝。

我只依稀記得在一晚星空下宿舍外的草坪上,不知喝下多少五加皮與劣質的洋酒,

還有鄉愁,然後與那無緣的戀人相擁入夢。

 凜冽的西風嘯嘯,廟的旗幡,工地廣告的布旗,在電線桿上像為衝鋒的戰士搖旗吶喊。

我一直都會在清晨4點多自然的醒來,今天卻被隔鄰的瘋葡萄姨尖銳的拍打撞擊聲驚醒,

黑暗裡潛藏如是忿恨、驚惶?令人憂心著是否發生了什麼意外的事。

風,一早就淒厲。

街頭上早已促擁,人聲鼎沸,寸步難行,阻塞的水管推擠著,出口與入口分不清的萬頭

鑽動,都在投入舊一年的完結,忙著有個美滿的團圓,而我僅盼風和日麗。

Youki阿姨您手腕骨好些沒?

我最吃您的白斬雞和黃澄澄的滷蛋了!

母親的老友,仍然頂著市場一隅,排列著盤盤五花八門現成可祭祀的小菜,

雖不夠華麗高貴,卻是傳統樸實陳列一代代的美意。

我不吭一聲直入雜貨店搬走一箱紅露再拿一條長壽,胖嘟嘟戴著細邊黑框眼鏡紅潤潤的

老闆娘,少了平日的親和,像廟殿上端座著肅穆的神像,注視著這年節像打仗似的,

雖不像投名狀中叫囂著:搶糧!搶錢!搶女人!

卻有那麼點翻天搶地鍋煎油煮火熱的味道。

我付清了錢,特意問聲對吧!?

心裡嘀咕著,平時不是都會送一只打火機的嗎?

商人跟警察般的一翻臉就不認人。

冷呀!不得不套上襪子穿上鞋子,為的是去趟圖書館。

古鎮的行政大樓也近竣工,這兒曾是國中舊址,就在鐵道後,

圍籬四起,隱約顯現的外觀,具現代感的俐落,假日的九點,

除了值班舊識的服務員外,杳無人蹤。

排列的書架間,或仰或蹲,關山千里風中雨裡尋覓足以滋慰溫補的文字心情,

但文字是墨黑,賦予生靈活現的時空遺跡,是故事的線索與呈堂證供,

有血有肉有情相應,我必懂得,因而已有五本厚重沉然在手。

餐桌本為供桌,數十年前建置了現今居屋時,父親將它鋸短了四腳,四方端正。

這種尺寸可供選擇的花色不多,古老的已凋零,

不得不將就選擇跟前年一樣的款色,換新換新,管它還是粗俗的塑膠材質,桌面一鋪,

食物、話語、心情,它童叟不拘的承載。

車窗的左邊是開的,駕駛鶴髮紅顏(是緊張還是醉?),端坐著左擺右攏,

把轉打橫在狹窄的小鎮街上,南北雙向堵塞全都靜候著,

是龍困淺灘?何不來個魚躍龍門?

或許僅是個連倒個車左右轉都不會的糟老頭。

我是在久候的不耐煩之餘,才開始審視他老兄之龍顏,枯候中不禁也替他緊張起來,

可不管南來北往的人車全無怨言無聲的等待,

都在等他老人家一寸微步的移,直至讓出所謂的通路。

沒人按喇叭,沒人抗議,當車子艱難的退到庭仔腳後,

像堵塞的水管雙向瞬間爆衝車流,我終也舒了一口氣,此為通樂也!

小女兒說:南都大地震耶!在清晨近四點時。

除夕

花晃晃亮燦燦的陽光終於大大方方露臉了,輻射冷卻的效應,

寒氣餘威仍像冰箱的冷藏室,太陽也只不過是一只發黃的小燈泡。

一如往年與孤單的外甥對酌,他那已上高中的獨生女,還是不太理人。

「我打算等她18歲時,買份禮物送她,再寫封信告白。」

這外甥十足浪子模樣,可他心並不壞,只是對自己的人生態度任性而隨意,

像個莽撞迷糊而無心機的大孩子,這兒打碎了碗,那兒丟了隻鞋,都要媽媽來善後。

相戀成婚的陸配跑了,女兒從小到大一直像一座孤僻的冰山,看了叫人不捨,

卻難以親近,好像我們這些近親都是大野狼。

「不管你想表白什麼,孩子也許不會懂得太多的詞藻與你的言語,但真誠與否?

她一定有我們所不覺的敏銳神經可以感知。」

甥舅各斟畢一瓶老酒後,便也意興闌珊,我還是清醒的很,

只是十八豆仔無聲了,連沖天炮也幾乎絕響的退出舞台了。

形單影隻,冷酒涼菜,今夜「圍爐」了嗎?

我已睡在無夢中。

初一

鄰院製作了一輩子麵條的慈祥老者,已好久不曾出現在他的庭院,

及他那滿是栽種金桔的菜園裡,而開計程車的兒子數月前說過情況不是很好處理。

一直無心去記憶什麼器官什麼血脈什麼筋肉神經彼此糾纏交互牽引的作用,

總認為人只要出息不還斷了呼吸,那些軀殼上掛的也只是可有可無的飾品,就如同這年

節,不管點綴的多麼金碧輝煌喜氣洋洋吉祥如意,終究是數日的春夢了無痕。

而那些守望著還在斷壁殘垣瓦礫中的0206震災失聯者的親屬,還有已圍完爐的家戶,

還有初一早初二早初三睏甲飽者,或塞於公路堵於遊樂場風景區,

擠於廟寺百貨公司者,是存著何樣的期待與希望呢?

從災變搶救現場的螢幕裡,

不見人影只聞聲聲稚兒哀泣的呼叫:怕怕!怕怕!

孩子,你人呢?剎時,我抖顫著全身的神經,不禁嗚咽。

從金爐中翻飛騰上的金紙灰還在飄啊飄啊…

以往過年前都會爭先恐後大放從滿身褐枝綻開粉白淡紅的小桃花,掛滿雪白的珍珠,

展示不管是過去或現在獨具的丰韻,然而眼下卻像個年華老去裸身乾皺的貴夫人,

今,它只開一朵。

我既不解又悵然若失,為何呢?會不會以後都不開了呢?

還是不屑再開呢?天可鑑,我一直都在殷殷關注的呀!

像個不知何故突然變了心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

只留下一句:我們不要再聯絡了!

初二

攙扶著母親望海邊走去,她本一再唸著要自己推著輪椅過去。

阿母讓我挽著您,很安全的,順便也可運動一下,東西雙向的家屋,要照得到陽光還得

等等。只有海,旭日東昇就能一覽無遺且周遍沐光,但要迎向,才有面對。

歲月,令我與母親比著手上的老人斑,您淡然,兒也釋然。

能偕同對著父親一生的海,我曾青春昻揚遨遊過的海,餵哺一家子的海,雖人面桃花今

非昔比。曬過太陽之後,厚衫之內的暖意油然而升,一步一步雖緩雖慢也遲滯,

似也嗅出那沙地上父親栽過的菜頭的風味,嶄新的帝君廟前猶有烤魷魚與過火的熱烈。

阿母,且稍停,母子合十的掌,祈向諸神,母親禱唸著細碎紙灰般恍惚的從小至今都聽

不清楚的秘語,這是她一生與諸神溝通的密碼,而我不再是世界大同風調雨順,

而是為南都受難者的平安祈福。

初三

小桃花開三朵了,氣溫又回升了些。

阿姑來送禮,我也載著三份到二舅屘舅與養外婆家,母親又暈眩的寸步難行。

二嬸(我們私下都稱之為大胖嬸)與回娘家的大表姐在庭仔腳閒話家常,

這姓林仔底的大家族小聚落,竟是空空盪盪的,

都出遊去了吧!?而旁邊臨海巍峨的高樓大廈一直在虎視眈眈著,表弟的祖厝,

聽說就此賣給建商當路地。

堤岸下那十多層的住宅區,母親說送她都不敢住,

是啊!這兒全是沙地,我又想著南都,他們說好的建商寥寥無幾。

廟埕、遊覽車、乩童、善男信女香炮佈陣煙薰鼓鬧,東西兩旁的老榕樹被圈起圓花台,

像被拘留豢養的馴獸,早已不復再見枝椏蜿蜒橫生,曲折蒼勁之古韻,

但見花台上滿佈垃圾,還好沒看見乩童自砍的血。

過港此地不變,原民歿的、老的、搬出的……雅致高聳的住宅區卻從四面八方引進……

我,想起了二舅及屬於那一代的敦厚。

初四

明知酒醒後的虛乏,但在情緒稍一挑動之下,

即奮不顧身飛蛾撲火般的尋一場慘烈的衝鋒,

殺伐至丟盔棄甲萬箭穿心。就因是這般,便致於死亡之遐想,

顯得適得其所自然而然的令人不再憂懼的歸宿。

姐妹們都回家了,帶著下一代及下下一代,把酒於一年累積的雜瑣,酸甜苦辣全盤傾

洩;正由青春緩步於壯年之途的下一代自成一桌,下下一代的,可能意識猶未清晰的不

知誰是誰,童言童話於遊戲交際的喧鬧,他(她)們可知彼此一身血脈,

幾分之幾淵源流長的相同?

母親像個善變的小孩,陰晴不定的情緒,總算入席於三哥小妹間,

大姐仍是精力充沛手舞足蹈揮汗鏗鏘暢言,圓潤通紅的臉龐,

神采奕奕直讓人懷疑她真已到了古稀之年。大哥則蒼老許多,

短小精幹的形體仍透露出海上男兒的氣魄未減,

絲絲縷縷維繫著一家子的團圓。

某些屈苦都能心照不宣的點到為止,誰都不想在新正年頭觸及晦氣懊喪的濫情,

溫厚柔貼的不想把苦水潑灑。

初五

午後一點,樂聲一揚,整個村子猛然醒於一週的歡宴或沉睡,

垃圾與資源回收車,像愛侶也像母子般一前一後的喚起蒼生,

昭告天下,家家戶戶袋袋箱箱堆疊著像小山丘像要出貨的產品,

我說:那是我們花錢買回來的呀!

島國子民可真會吃。

召喚第二任的印尼看護,兩袋垃圾一大包資源回收,還有兄嫂家的琳瑯滿目瓶瓶罐罐,

都是酒足飯飽歡樂過後之遺物殘骸,一個人從生到死,情世界器世界,揮霍與債欠的,

果真不勝枚舉罄竹難書,吾等憑什麼佔用與消費許多呢?

生與活應該可以更簡單質樸的方式,減除心靈的負擔。

初六

年,有時候就是一場惡夢,憂懼吸附攫住他底身心,呈上獻祭的撕裂肉屑任其大啖啃

噬。他失神望著風中抖動的蛛網,垂掛乾枯殘肢碎骨,猶在風網裡沾黏擺盪,

遙祭已逝的歡樂青澀的年少青春,而偌大的庭院是走不出去的圍城。

他只能在菸癮起時下樓,吐幾口氣,拔幾株草,走幾步庭院深深,

數一數數花兒開幾朵,在那附體的魔音穿腦響徹雲霄時,

便又是快步無言遁逃至二樓的書海,或與螢幕共織美之幻影。

對自己說:孩子!我們終於又過了一年了。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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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站,在記憶裡,未有過如此淒然的離情。 一夜難眠,早晨的陽光耀著嶄新的一日之計,尚幸不是雨天, 否則蘊釀多日之依依愁緒發酵豈不更為稠黏? 四、五包的行李,從第一月台穿過地下道到第二月台,心像易碎的玻璃, 小心翼翼且謹慎護著;下樓梯上樓梯,讓大口的呼吸喘息與汗水, 稀釋了濃酸不捨,稍弛緊擰的
右腳的酸抽痛痲, 千里迢迢一脈相傳的牽扯到左臉頰到牙齦腫的像麵龜。 烈日下,勉力奔波;多想眼一閉腿一伸,忘情的無知無感於裟婆世界。 口難開,一口飯得用筷子強推進嘴,慢磨細嚥;不禁懷念狼吞虎嚥時的滿足與幸福。 白日依然談笑風生,夜晚則領受陣陣痠痛,卑賤的肉體,活該承受。  萬般皆為色象空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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