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紅、海藍、亮橙、深紫、青綠……
森森鬱鬱。
粉、藍、紫……
茂林萋萋。
白……
繽彩總在遠方。
無名的白花團簇沿著不遠處的畔圈起整座湖,隨著初夏的風正搖曳之時又怵地滯住,她眼裡的不專被光的聚合體圍審。
水波起伏間,她的目光回到了湖上。湖水折射了陽光照得獨木船上的她目眩,眼前的色彩剎地糊成一片混濁的白,愈發地沉入中心的凝白中,視線與肉體剝離又扯得她一陣噁心。
這才感受到,夏天真的來了。
雖是進入夏時令一陣子了,清晨四點多就日正當中擾她安夢,卻不曾像台北酷暑時的烈陽般刺的深扎入骨。今早地球另一端的媽媽還特地倒時差打來電話叮囑她,夏至,少出門免得中暑,少吃漢堡薯條那些上火的東西,多喝水,別貪涼,得是溫水,養胃,還養宮。
這是她在英國度過的第一個夏天。猶記得去年網課分組討論,同組的一個女孩聽到她來自亞熱帶,不禁向她抱怨到英國的夏天短,僅只兩周,入夏時令後,大多數時候還是清風颯爽的晴天和整日濛濛微雨交替著。
她不禁一哂,歐亞大陸另一端的曆法定的節令怕是在此無用武之地。
從這兒,可以看到波特蘭大樓的頂端,雖是被假山和綠蔭屏蔽掉了一大半光景,仍能見到樓頂彩旗飄揚。六月的大學校區時時被虹色彩旗、橫幅及隨處可見的掛件張揚得使人目光渙散,甚至連校園裡的黑白斑馬線都被強加上了七色。
解封後的過度補償吧。她對LGBTQ群體是沒有特別的意見的,但她總想不透,何必如此鋪張地迫使所有人參與這場屬於少數中的少數的節月。融合或隔離,她是從來不願八面玲瓏地悠轉於各方之間的。要麼堅守自家圈子裡的一方小天地,人情世故圓通練達是不說,還落得忠貞不貳的美名;要麼改頭換面加入「他們」,撕去過往的面皮,作為一個形體模糊的異物齟齬前行。
至少,在湖上,在陽光再次進犯之前,所有的異色都只會化做一灘碧藍。
解除第二級封城後她倒是第一次走到這塊校地。去年九月返校時還罩滿了一頂頂灰白色防疫用帳篷以分流註冊新生及返校生。白色的防護衣、塑製面罩及口罩更在不同營帳間飄移著,青春校園原應生機蓬勃的畫卷在絲絲片片怵白殘影的晃動間被撕成一幀幀缺角的膠捲。重重關卡中更受社交距離限制,連從波特蘭大樓旁的小坡走向霍爾沃德圖書館下方的營帳都費了大勁。
沿著「Keep Social Distance」(請保持社交距離)的箭頭指標前行沒走幾步,又是剎剎前行的魅白人形。
註冊日,偌大的校園成了一盤巨棋,她只能踩在相距一點五公尺的標誌上,沒前行幾步正要一舉衝破防線時,棋局了無章法,白子間頓時無了高低位階之分,一時之間皆移動自如,並步將色彩混濁的他們往後又往後逼退。
在隊伍裡往前往後,慌亂地重新找到屬於自己的棋格。那盤亂棋她下了一下午吧,一隊人百無聊賴了一陣,身後的一個人影同站在格子裡,舉起手中的厚成一本字典註冊資料在口罩後無聲地共哀,她也晃了晃手裡裝著率取通知、CAS、簽證和護照影本,比他的薄多了。相互比劃了下,他口罩的褶皺像被拉伸開來的手風琴,又開又合,聲響卻被半山坡上的逆風吹下。
於是他再度大喊:「I guess you have one of those stronger passports! Don’t you? You are not Chinese?(妳是來自護照很強的國家吧!妳不是中國人嗎?)」
不知做何回應,她以茫然以對。
「Well, you see, I have to submit health reports, financial evidence, amongst other docs. For F’s sake they even asked my parents to provide the property ownership certificate for me to even set foot in this country. All these paperwork! Aren’t them dreary and tiresome?(像我呀!就得交上健康報告,財力證明還有其他一大堆文件。老天,他們甚至要了我父母的房產證才讓我入境。多少行政流程要跑啊,累都累死了對嗎?)」
「But I can see that you don’t have to do that. Must saved you a crapload of money. Where are you from exactly?(但妳就不必跑這些程序吧?肯定省了妳不少錢。妳是哪裡來的呀?)」
見對方為了與她攀談把雙眼下方的那層布料都吹鼓成小燈籠了,棕色的眸子在暖陽下像要從被白色口罩覆住得面容轉動出來那般靈動,她也把僅會的幾只英文字朝山下吹去。
台灣,我來自一個叫台灣的小島。不,不是中國,也不是泰國。日本,聽過日本對嗎?就在日本下方,我們還曾是日本的殖民地。
英國政府給了我們不少優待,所以我的文件夾比你薄上許多。她解釋道。
聽到殖民地,男孩便開始侃侃而談。他的祖父母也是在英國殖民時期出生的。獨立後不久雙雙獲得大英國協獎學金前來英國留學,因此煞費苦心也得送他來英國,受最好的教育,回國後繼承家族醫院。
「妳肯定也是拿妳國家的獎學金來的吧?這幾年國際學生的學費年年漲得不像話,在我家鄉都可以買好幾棟房子外加一大片甘蔗田了。」
她有些自慚形穢,便打趣道,我媽說這學位就是我的嫁妝了,當然得選值錢的唸。
說完,她望向湖邊的鵝,也成列成對,卻能在陸與水間來去自如,不受驅趕。
真好,就剩牠們還能這般自由自在了。
「妳知道牠們都屬於女王的嗎?真可惜,這下不能將他們燒烤來吃了。」在五英呎之間,N95和醫療用口罩隨著二人面容開展壓出條條摺痕。
縱是隔著口罩,她也看得出男孩的輪廓深邃,深棕色的雙眼在九月夏末秋始最後的陽光下照出純潔和野心混出的琥珀色。
「但划船與牠們同嬉水總行的吧!我聽同鄉說湖畔藝術中心對面就能買票遊湖了。等我隔離完我們一起去吧!」
她應下了,這是她下飛機之後許下的第一個約會邀約。
「那妳接下來在哪隔離呀?說不定我們會是鄰居。」
但是,隔離?男孩來自必須隔離的國家嗎?她無法想像那該是有多混亂的情境所致。
天。
五英呎,對萍水相逢心方始悸動的少男少女如萬重山。
一點五公尺,對未知病毒的恐懼屏蔽了才生出的情愫流轉。
還未來得及說些什麼,見她即將走入註冊帳篷,棕眼男孩趕緊將自己的WhatsApp 號碼及照片AirDrop給她。
「See you on the other side?」(回頭見?) 他問。
她沒答,沒法答,護照的顏色不同,手裡註冊文件的厚薄度不同,眼裡的神采不同,同是無根無底的異鄉人,如何走上同道?
如今進入暑假,十月即隨著第三級封城離校的學生短暫地在五月底返校考完期末考又紛紛離開了,諾丁漢再度成為一座空城,只剩寥寥碩博士生及因國境封鎖而有家歸不得的國際學生。
再過一年,她就要畢業了。大學三年,竟有近兩年的時間都在各級封城間浮沉。
沉沉的白色消散後,她才又看清同一條舟上的眼前人。
蒼白的男孩停下手上的槳,關懷的言語化做愁目射向了她,停下手上的槳,她想反問怎麼了,想說不、我沒事,我們繼續。
但僅是她恍神的那兩三分鐘,她的喉、腔、舌都好像被鯁住了。噎窒感直伸至胸腔,異國的語言就如異物般卡在她的呼吸系統中伸發不出,半身都僵住了。數月以來的封城加之以時不時的自我隔離通知,在狹小的宿舍房裡閉世,躲著室友、躲著外送員、隔著門縫和口罩向前來訪查的宿管人員報平安時習得的隻字片語仍不足以支撐起一段完整的寒暄。兩手拽著槳卻也不動,此時的她看起來定像一只被刻壞的木人,一點沒有少女靈動的樣子。
她是想做那青澀可人卻又神祕莫測的東方女子的。有了前幾次的經驗,此次赴約前她還特地買了染髮劑將已成布丁頭的一頭橘髮染成如瀑青絲,仿造中國女同學的妝容將底妝塗得剎白,鳳眼娥眉淡掃,只留唇上一抹暗紅增色。出門前還被室友調侃了一番特別像浮世繪上的東瀛嬌媚女子。她兀自暗喜,至少這身姿是能引人無限遐想了。
畢竟,東方女孩的靜、沉、美就是她神祕與賢淑德慧的最佳保證。
只要她適時地附和、嬌俏地歪頭不時做不解狀,再投以欣狂的目光,所有的緘默、淡然、乏味都能可以被患上亞洲狂熱症(Yellow Fever)的男孩們解讀為羞澀與純潔的無知。
她想起媽媽在海關口再三叮嚀:「妳不要以為出了國就可以像國外那些女孩子一樣,成天穿條破布走在大街上晃,天天喝酒抽菸泡夜店,我聽妳阿姨說,有的還吸毒吸到課也不去上了,沒一個正經樣子。妳看那是人家。要記得我送妳出國是讓妳有個好的出路。妳書讀得不怎麼樣就算了,還是得去多認識朋友,記得要結交好的朋友,對妳未來有幫助的,若是有談得來的回家帶給爸爸媽媽看看。」
「我不要求妳什麼,像妳姐姐那樣去溫哥華又拿了學位回來,又交到一個可以幫家裡的男朋友不就很好嗎?我跟妳爸那麼辛苦送妳出國可不是要讓妳留在那邊和一群洋人廝混的,怎麼我也沒把妳生得多醜妳混到現在快畢業了都沒一個好消息!」
「妳可別像妳表姊一樣,跑去澳洲打工度假給人耕地種田還被人搞大了肚子,連孩子的爹是黑是白都不知道,生了個髒兮兮的小雜種,還有沒有臉回來。」
於是從大一開始,她就拚了命地打入校內的華人圈子裡。她知道大考失利後媽媽對她的耐心盡失。在國際高中時期土裡土氣的吸引不到男同學的目光,一上了大學她便立志改頭換面,什麼面貌都好。
一整個學期的課餘時間她都鎖在鏡子裡,端詳下腰間的贅肉,趕緊報名有氧舞蹈社團,社課時練,課間練,晨起練睡前也練;天生下垂的魩仔魚眼,她日日用鼻尖抵著鏡面學畫眼線貼電眼神器,往上,往下,往左右,硬是勾拉成了媚人鳳眼;臀也得豐如蜜果,唇也得潤如石榴。夙興夜寐,日夜不倦,務求將自己打造成留學圈的公子哥們趨之若鶩的嬌俏淑女。
怎知大一的春季學期才開學沒多久,她正要以嶄新的姣好面容體態示人之時,新冠肺炎疫情爆發了。一時之間,華人圈子裡各個群組不停地響動著駭人聞聽的謠言、辨無真假的慘況,她怕,怕自己還未及雙十年華就在異國圍城中殞命了。
她求,她只得求父母趕緊在直飛航線斷掉前讓她回家,書她肯定還是會好好唸的,不是她心性不定,是她怕了。幾日前好不容易從微信群組裡搶到一些口罩,也不清楚來源品質,就這麼將就戴著去上課、採買。好不容易搬了一大袋米和冷凍微波食品到宿舍樓下時,一個平時總在大門口點頭向她打招呼的流浪者突然淬了她滿臉。
「Go back to where you came from! We ain’t need you Chinese virus swagging around here! Bloody chinkies!」(「滾回妳的國家!我們不需要妳們這些中國病毒招搖過市!臭中國佬!」)
回到房間,她急忙用消毒液噴滿購物袋裡外,擦了義大利麵,擦了番茄醬,擦了洋蔥大蒜,擦了所有的食品包裝。
閉緊雙眼屏住呼吸,她將標明不可用於人體的消毒液從頭到腳噴灑了一遍,大衣噴了三遍,襯衣再噴五遍。
不夠,還是不夠,衣物一層層褪下來,她反倒一把擰開了消毒液瓶蓋,脫光了衣物,將所剩的液體從頭淋下,口罩下的妝容溶匯成滴滴泥漿般的水珠,和著消毒液漬了整片地毯。
一旦被烙上病毒的印記她便得格外警惕,儀式性的。對樓的武漢舍友上周就不堪眾人群起攻之在危難之際竄回到另一個危城了。
她怕病毒,更怕病毒在短短數周孳生出的仇恨。
但媽媽怎樣也不肯讓她回國。室友將她加進的中國學生微信群組裡每天都是不斷更新的中英斷航資訊,那回台灣的路呢?機票日日直線上漲成了天價,進退無援。
直到暑假疫情趨緩媽媽才放她回台灣,前後隔離完沒剩幾周又匆匆地將她趕回學校。
為什麼?在重整從沒闔上過的行李箱時她問過。
「我跟妳爸賣了幾十張股票,好幾棟樓才供妳上那麼好的學校,妳考不到台灣的好大學就算了,我們不也送妳出國留學了?將來妳畢業找工作、結婚,人家問起妳來在學校都學了些什麼,在國外都幹了些什麼,交的什麼朋友,妳回說,都關在台北的房間裡對著電腦自言自語了, 像話嗎?都對不起我們花在妳身上的這些錢。妳就在那邊乖乖待著吧,搞不好一下子就都突然好了,妳又可以美美的出去玩,拍照打卡回來給我跟妳那些阿姨們看。」
說這話時,媽媽的口裡不斷蹭出水珠,澕澕地濺她臉上。她也不做擦去的動作,只任憑唾沫流下,再次次流下。
再次回到英國,回到東中部的這座小城市。儘管在電視上那頂著一頭雜亂白金髮的男人的再三保證下,這座小城還是再次隨著全國陷落了。
先是一連串的自我隔離、停課,再回到全面性的第三級封城僅僅花了數週的時間。
這次,沒有窗外的春意,沒有白日開在中庭上的星星、紅緞與紫茱,沒有夜裡向她展開雙臂的水仙、藍鈴或鳶尾。
她的生活又只剩下黑色屏幕、白色口罩和藍色購物袋。
以及幾近永夜的長冬。日日追不著太陽尾巴的挫敗感幾乎使她確信整個英格蘭只剩下罩頂黑幕與偶爾的點點雪跡,陽光和她的前半生永遠地留在地球的另一端了。
她後悔沒有收下棕眼男孩的聯絡資訊,至少,除了螢幕和室友外她還能隔著破碎的字句與重重窗籠短暫地享有他眼窩裡的琥珀,曖曖的光。
即使每每與父母視訊時她的字句總被窗外不間斷的救護車鳴笛打斷。
即使他們連諾丁漢這三個音節都發不出來,每每裝作自豪地向外人介紹她時總說:「我小女兒個性比較溫吞,比較喜歡那些復古的東西啦!才跑到『鈉丁憨』這種古老的小城市,要是學她姐姐去『本枯拔』那樣新潮的大都會她也過不習慣的啦!」
他們還是不讓她回國,非要她把這罐摻了毒的洋墨水喝完。
不,這樣下去不行,出生長大的小島棄了她,危難在即無數次拒她於門外。她得找到方法在這個國家紮下根,哪怕山崩地裂、土崩瓦傾都不再被驅趕。
探探、Tinder、Hinge、微信、CoffeMeetsBagels,她一口氣下載了所有約會軟體,左滑右滑,在聊天室一遍遍過濾對方的公民權、居住權、家庭背景還有種族、主修及職業,再到興趣、長相、身材,務必挑出最出色的對象,不僅得嫁得遠,還得嫁得好,嫁得她媽媽心服口服。
上週和一名工學院的男生漫步於沃侖頓莊園時,煦煦陽光將環繞溫室的半圓形花圃都照上他的側臉了,點點熠影將他雕塑得如那神話裡的希臘美少年般,又像那畫裡永不老的少年般,霎時即是永恆,永恆便是絕美。
你有希臘血統嗎?她問。
「No, but my family’s been settled in the North for generations. Maybe we’ve got some of our bloods mixed with the Vikings’. (不,但我的家族世代居住在北邊,或許我們是維京族的後裔也不一定。)」
她就要說服自己墜進他的美裡了。不,不僅是他的美,還有她將染上他顏色的優越感。從會面點一路走來,她能感覺到她不必再藏於口罩之下,她可以有她的面容,只要那是一張東洋瓷娃的彩繪五官,只要那副五官能被她的白色拯救者輕捧著上街過市便不會再招致辱罵驅逐。
那是一種近乎宗教式的臣服,對於色彩與秩序的靈性體驗。
但輪到他提問時,他好奇問道為何街上的東亞人在解禁後還個個不離面罩。
孩童般未經修飾的無知是否能化作傷她千百刀的利刃?
她的戒備開始高築,她突然想為那些素未謀面的,和她有著相似長相的人們辯護,辯護面罩是我們做為一個集體,在一個噤聲我們的國度,能夠作為相互識別、團結防禦的共同符號。
可她沒有這麼說。她只說了,可能他們還怕大規模傳染,她怯怯地補道,畢竟一連串的封城、緊急事態也都來自於當地政府及人民次次對於病毒的輕忽,他們不得不防。
「But you must admit that China started the virus, right? The WHO is going to investigate it. I mean I am not saying it makes all Asians culpable of what happened last year, especially not you, but that was a reasonable reaction. It scared the shit out of us all. None of us really knew if it was only going around the Asians. You’d understand that, wouldn’t ya?(但妳總得承認是中國製造的病毒吧?WHO會調查清楚的。我也不是說所有亞洲人都該為去年發生的事負責,尤其也不是在說妳,但當時大家的反應是很合理的。我們都怕得要死。誰也不知道病毒是不是只有亞洲人才會得。妳就會理解的,對嗎?)」
陽光位移,美少年的鬍渣,髮油過剩的油膩棕髮和頰邊的鬍渣盡顯,像是換了一張容顏,又似曾相似,方才的神性蕩然無存。
她像是又被淬了一臉,消毒液的味道陣陣湧上,蓋過花香。原來他看她也是,萬千臉譜中恰巧眨了眨眼的那張,並且剛好,她今天出門時忘了帶口罩,露出了唇齒,看似能隨他心意而動。
原來這人,不是拯救者,她還得繼續在一張又一張相似的白色面孔之間輪轉。
對,她是計畫拿到英國國籍,她有自知之明,憑她的資質是不可能有公司願意幫她辦工作簽的。
於是她只剩下一條路。她得在學生簽證過期前拿到伴侶簽,此前更是得花個一兩年培養感情符合資格,情真或意假無妨,只要移民官認定這場婚姻是bona fide (真實的),便沒有什麼可擔憂的,再來熬個五年便能獲取申請永居資格,往公民權邁進。
取得一紙公民證,一張蒼白得透青青肌理的無害面孔在側,她便再也不必過著日日浸於唾沫與消毒酒精嘔人的混合物中了。
媽媽總老生常談婚姻是兩個家庭的結合,母女世代間天成的對峙拉扯使她不願就這麼掉入那兩個家庭間的縫。
那婚姻是兩個靈魂共振所生的綿綿漪漣嗎?不,她沒那麼天真。
見眼前的金髮男孩愈發地擔憂,她急忙搖了搖頭,指了指湖心,勉強才吐了出:「那邊、去那邊吧!」
此時此刻身在湖中央,她決定婚姻是兩本不同顏色的護照與面容相互消蝕為一色的過程。經過了去年一整年的禁錮、奔波、流離,她情願,不,她迫切地渴望她身上那些突出的異色能被溶解腐蝕,直至那些引人疑竇的、誘人狂戾的都隨著消毒液流去。
眼前的男孩便是她畢業前最後的機會。
家庭、文化差異、學業、疫情、新近開放的疫苗,合力划向湖心的同時,她在腦裡將話題卡迅速翻了個遍卻還是吐不出個字。數次的無疾而終的first dates似乎沒有使她熟稔約會文化中的明示暗語,操練曖昧還是如笨拙地預習討論課那樣,根據不同的主題、延伸的子題以及情境邏輯的正反面設想過無數種話題的走向及應對,腦子裡背下數個未竟的對話劇本,卻又總在實際交手時吱嗚不清。
前幾個約會對象,從系上的男同學、有BNO身分的香港地產大亨的獨子、商學院裡未來的金融業新貴到工程學院的佼佼者,各個都活潑機敏,在充滿英式幽默的譏諷戲謔和紳士舉止間切換自如。鄰近畢業才得防疫降級所益得以傾巢而出獵豔。
她相信在那些男孩們中,也不是個個都懷著鬼胎算計著她嬌羞內裏的純潔,獵尋東亞處女的無垢。
但她賭不起,因此層層篩選下來,應是還是經營長年泡在實驗室,老實、羞澀、木訥,未來又保證有可觀收入的這一類男生最為保險。
誰曾想此次在交友軟體上研究了兩周多的男孩在現實生活中緘默寡言到連個字都吐不出。
同在湖上擺盪了五分多鐘的兩人竟還沒能交換身分以外的個人資訊。
或許,此番沉默能被解讀為亞洲女孩的嬌羞?若是媽媽看到她現在這樣,不知道有多高興。她終於有些小家碧玉的樣子了,卻不是為了媽媽在太太圈裡的晉升而習得的姿態。
根據和男孩在Hinge上日夜聊天兩周蒐羅而來的資訊,男孩的家庭來自波蘭,在男孩小學時即舉家遷至英格蘭,更在脫歐前便將全家的移民手續都辦妥了,如今定居在諾丁漢,也自認為是出生在波蘭的諾丁漢人。
作為移民第二代,男孩很優秀,主修腦神經科學,開學後便會開始在皇后醫院實習,在進入下一個長冬前正是將兩人圈緊的好時機。她甚至都規劃好了,若是順利他們下學期就可以像所有的校園情侶一樣開始同居,畢業後她隨男孩而遷,兩人情感真實而緊密的證據隨手可得。
行前她更暗忖著,同為異鄉人,男孩肯定更能同理她的處境,她定能清爽無憂的過個幾年,至少到公民紙到手前。
預料之外的靜默成為他倆唯一的共同語言。
這時她和男孩同時將憂慮投進湖裡。從湖鏡端詳他,金棕色細髮向後梳,卻有幾縷稚氣掛在額前,雙眸和湖水同色,粼粼間她還是看不出是他眼裡的波瀾無盡擴散,還是小船在湖心的擺盪擊碎了他們一霎間的鏡中對視。
或許碧藍湖水真能夠包容一切,如她所想的那般綿延不盡。
又或者,反射於她虹膜裡的那些顏色已隨日沉而褪。
她卻是看不清眼前的世界了。這次,除她以外的一切不再如畫般點點燦燦,色彩溶解、崩裂成了汙泥落下。
男孩見她怔住,憑一己之力在大雨使湖水暴漲前將獨木小舟滑回岸邊,並半拉半扛地將她領回乘船處,為她披上外套二人同奔至湖畔藝術中心旁的小咖啡廳躲雨。
她緊抓住男孩寬大牛仔外套的雙領裹住自己。
原來他將她拉出了色彩的世界。男孩遞上現做的熱可可,紙杯上的波紋杯套傳來的溫度在液體接觸到她內裏前已暖透了她全身。
汙泥終究還是隨著雨水駐留在他們的身上,她精心化上的妝容當然也已全毀,流下的污穢分流於她的亞麻洋裝上如怨婦泣訴。
察覺自己這一身狼狽的荒謬與諷刺,她開口道:「You know, this isn’t the first time I set myself in this situation. During the first lockdown, a homeless dude…… (你知道嗎,這不是我第一次這麼淒慘了。第一次封城時,有個流浪漢……)」
而他還在一旁,望進她黑亮的眼睛,聽著那些被她繪上各樣色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