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底,是我抵達英國的第三個月,彼時全英國已進入第三級封城,在學期初各校確診人數高漲的壓力之下,大學端紛紛將實體課程改為線上授課,宿舍裡甫相見歡的英籍室友們也因安全考量,一個個收拾行囊,回到家中遠端上課。原先能容納六個人的家庭式宿舍單位剩下了我與一名中國留學生常住在此,空落落的,彼此之間能夠交換的除了在廚房遇到時寒暄的幾句支零碎語,便是透過隔音極差的牆邊傳來對方網課裡的機械化人聲,以及深夜跨回東八區時區的通話聲響。在狹小的房間裡,聲音的穿透力讓我們之間的隱私只靠著一道薄牆維繫。
而我的空間,也愣是一點人氣沒有。第一次在那麼遙遠的國家獨自生活,鍋碗瓢盆隨意堆在廚房的櫥櫃裡,每日照著YouTube影片學些簡單的台式料理糊口,短短幾個月的時間,我從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貴少女,搖身一變為樣樣料理從零開始手做的煮婦。小城諾丁漢台式食材取得不易,從高湯開始熬煮的番茄牛肉麵、親手從麵粉揉製成型的蔥油餅、精心按比例調製的蛋餅糊,我虔誠地如鏡面般模仿著螢幕另一端來自家鄉的手藝傳承,只為了給身處異鄉的自己乘上一碗熟悉的味道。
起先,我像所有剛學會煮飯的異鄉學子一樣,挺是自滿於自己的料理成績,但封城的時間越拉越長,像英格蘭冬日的黑夜那般看不清頭尾,我逐漸開始想念滿懷料理職人巧思的佳餚,想念路邊小販數十載的手藝精華,與食物氤氳熱氣共振的,那些餐廳裡人聲鼎沸的喧鬧感,以及那個,還未將人與人之間的緊密網絡拆解的時代。
直至學期結束之際,正當我以為日日一人對著電腦螢幕獨食的日子將會如冰河層行進般冰凍我餘下的留學生涯,宿舍方發來了一封聖誕聚餐邀請函,聚集所有因為國境封鎖及封城而有家歸不得的學子共度聖誕佳節,地點位於城市另一頭的校本部。
彼時疫苗尚未普及,離開房門對於我來說等同於承擔染疫的風險,但眼前又是一成不變的深深長日連起的空洞,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我接下了這份難得的邀請。
聖誕節當日全諾丁漢公私營的公車線路皆不營運,更不要說從當年十一月開始就因防疫考量而暫停往來於校區之間的校車了,想要從我所寄居的倫頓區宿舍到校本部,唯一的方法只有踏上步行一小時的路程。
回到台北的現在,回憶起這段留學生活中的插曲,不免一哂當時的自己。若是換作今日,讓我走上一個多小時的路,穿過台北街上的層層人牆,如瀑車流去吃一頓飯,我肯定會連連推辭,敬謝不敏。
但或許是只留我一人的宿舍過於寂寥閉塞,或許是窗外的螢螢雪光太過誘人,我精裝打扮了一番,想著說不定在席間能交上同樣流落異鄉不得歸的朋友,甚至還套上了買來沒穿過幾次的高跟鞋,趁天還微亮,滿懷期待地出門了。
越過四、五個街區,路上行人稀少,車流更是趨近於無,想來大部分的學生、教師都是返鄉了,諾丁漢本地人肯定也早已關起門來與親友開啟聖誕派對了。
終於來到校本部的側門口,校內柏油路上的雪粒與鞋跟摩擦,沙沙沙地,不似在電視上看到的雪景那樣的絲絨質地,倒像一大袋粗鹽灑落路面,給泥沙混髒了,卡在鞋底,特別滑腳。
封城以來,許久不曾來到校本部,前路又是吞奪視線的黑,景物都像是被抹去了輪廓,看不清雪滴是否掛在草叢樹木上消融,又或是大雪臨城的那幾日,草木皆已被雪幕蔫去。除了腳下與路面接觸的方圓幾公吋,我澈底迷失了方向。
隱約能感知到,一旁的樹木發出的悉簌聲,不知是枝枒在與積雪拚搏拉扯推搡,或是聖誕精靈隱身在叢樹間細語觀察著迷路的我。
此時不過下午五點,便如午夜黑幕罩頂,我只知方才經過了學校主鐘樓與圖書館後方的交叉口,卻全然無法辨識前路,像在繞圈子一般,谷歌地圖在偌大的校園裡也完全失能,不斷將我導向杳無人煙的校舍後方。黑幕有如吞噬可見度的濃霧,我越靠近,它越是執意將標的建築隱沒,就像獨舞一曲看不見舞伴的華爾滋,前進,後退,回旋,步步細碎,小心翼翼,皆不由我。
好不容易回到了熟悉的主要幹道,目前所及仍是一片漆黑。
就在我以為終於,以為這座荒城裡的所有隨著日光消減而釋放出的闇將無聲息地將我這個獨身的異鄉女子噬入時,腳下傳來了一陣滑輪滑破碎石路面的清脆響聲。
接著從薄霧中浮出的是一個聽來約莫三、四十歲的婦女,身旁帶了兩個雌雄莫別的少年少女,一個馳騁滑板於校園中,一個在行道旁的樹上爬上爬下,地心引力似乎並不特別適用於這一行人,奇妙的是,方才圍困我的迷霧在他們現身後似乎一瞬間無了去處,不再亦步亦趨地緊逼於我,而是回到茂林的深處,回到黑暗與徬徨蟄伏之處。
朦朧散去,我方看清眼前人,是一家印度裔的本地人,他們得知我在此迷路許久,偏偏又遇上公車停駛的日子,便親切地提出帶我到聖誕聚餐所在的國際會議中心。
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此前我從來只有在學校進入全面封鎖前進出過幾次位於校園正中心位置的川特大樓,也就是諾丁漢大學精神象徵的樓,除此之外的校園帝景可謂是一概不清,我所蟄居的那間宿舍小房間,在這近半年的時間幾乎成了我的小殖民地,我在英國宣誓的個人國土,而那間房之外的一切都像是異世界般的魔幻空間,我在雲裡霧裡,在極闇之處,在跳躍迴旋的建築物之間與其翩然起舞。
印度裔的婦女操著一口純正親切的諾丁漢口音,她一邊將我帶到樹林深處的小路,一邊閒談她的家族從她父親那一代便定居英格蘭,在學校外部遠處開了一家雜貨店營運至今,今天是聖誕節,不知怎的,她的外甥、外甥女執意要在這個所有人都離街避巷歡慶佳節的時分閒逛從小長大的校園。
他們之間的歡聲笑語令我感到一種無法從容的不體面。雖已苦習英語多年,也終於來到這個乘載數千年英語薈萃的國家深造,但在我的小殖民地裡,我早已融入了我所建立的,名為沈默的新語系,在路上偶遇的這一行人一連串的搭話我竟是一句也答不上來,只能以我多所變化的沉靜回應他們的善意。
我們穿過樹林,繞過小荷塘,來到一處停車場頂端,穿越停車場後就是聚餐所在的國際會議中心了,這是他們突然打起趣來,看起來這麼正式的場合,說不定他們盛裝穿戴起印度傳統服飾紗麗、多提,也能混入賓客之中。
面對萍水相逢有指路之恩的這一夥陌生人,我觸不到這個玩笑的界線在哪裡,心裡沒由來的慌了起來,在停車場的正中央,我快速地向他們道謝,隨即奮力揮起手向一行人告別,而他們也在告別的語言落地之前,回到了深黑的道路上。在回歸熟悉的秩序世界之前,我將這如精靈般出現又消失的撒瑪利亞人驅逐出明亮有序的宴會廳之外,彷彿是不敢直面深藏在黑暗中的,不可言說的,超越理智的存在般的膽小作祟。
進入宴會廳後,獲邀者排起長長的隊,一一接受主辦方點名,後入座。
我被分配到靠近出口一個樸素的圓桌的一角,同席的學生似乎都是從長長的冬日走出來,室內很溫暖,已經沒有需要打破的結冰空氣,沒有眼翳般如影隨行的滲人霧氣遮眼,我們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彼此、聽到彼此,但我們仍舊一言不發,默默地等待著菜品上齊,在沈默中將佳節美饌消融於胃袋裡。
我本以為,招待國際學生的菜品應是充滿英式特色的名菜,烤火雞,黑布丁,燉蔬菜,馬鈴薯泥等西菜,沒想到端上來的是軟爛的炒麵、米酒味濃厚的東坡肉、類似橙汁排骨的西式中菜Orange Chicken ,與其説是中式料理,不如說是形魄相離的孤魂菜,無源無祖。一張坐了四個面面相覷的學生的小圓桌,裝下的文化衝突竟比端上桌的菜色還多。
可以想見,大部分的學生應是基於假期期間無處可去而來消磨時間的,多數人並不對菜色帶有多大期待的樣子,反倒是一些盛裝打扮穿著晚禮服前來的學生們開始擺弄桌上隨附的小禮品,那是一個用銀彩包裝紙裝飾而成的兩節管狀物,看起來像極了華人新年的鞭炮,但很明顯地沒有引子,應該也不是以火點燃而響的。我觀察旁桌的人的舉止,聽見「啪」、「啪」、「啪」的聲音不斷響起,原來是兩人一組,合力拉開彩炮所成的聲響,仿若在空氣中,真是迸裂出了陣陣花火,餘響環繞著寂靜的宴會廳,令我也不禁躍躍一試,沾沾節慶的氣氛。我獨力拉開了彩炮,發現裡面中空,沒有我所期待的紙花碎片,倒是取出了一樣皺紋紙製成的小物,攤開一看,是一只紙皇冠,我感到不解,並覺得幼稚,隨便將其塞入包包中就離開了。數年以後,我才知道,英國聖誕節的紙皇冠的滑稽正是英式聖誕節的節慶傳統之一,現在想來是我過於狹隘而錯失了體驗奇特文化的經驗了。
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大文豪狄更斯的名著《聖誕頌歌》以魔幻筆法描述了一個吝嗇的守財奴史酷奇在聖誕節前夜被來自過去、現在、未來的聖誕幽靈造訪,從而反省自己剛愎自用的醫生的故事。或許在那個孤獨的聖誕夜,聖誕幽靈也以不同的形式悄悄拜訪過我,卻被我冰封的心境給阻擋了。
若將來再有機會體驗英國的聖誕節,我必當選擇一個裝飾小巧溫馨的餐廳,點上慕名已久的英式聖誕大餐,烤火雞、約克夏布丁、烤蔬菜還有黑布丁,與友人一齊戴上可笑卻光彩有趣的紙皇冠,跨越大雪,跨越語言,跨越沈默,留下難忘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