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開始的頭髮,是尋常的黑色,像墨汁滴入井水那樣沉靜。直到某一天,它悄悄轉為深棕色——不是染劑的味道,也不是陽光的惡作劇,而是某種無形的事情,靜靜在我生命裡翻了一頁。
那天的天空像是一張被海水浸濕過的信紙,灰藍得發沉,像被誰悄悄沖淡過的顏色,卻又在不知名的角落透出一線若有似無的光。童年的我在午後的風裡跑着,沒有邊界,也沒有明確的方向感,像一台老舊的玩具車,漫無目的的在那些曲折的巷弄奔跑。風刮在我的臉上,像一條記憶裡永遠無法完全撫平的絲帶,帶著絲滑的青草味與微弱的懷舊氣息,我的手臂張開,讓風從指縫穿過,像是一架失去導航的飛機,或者一匹不知疲倦的野馬。風劃過耳際時, 我總會幻想自己腳下踩著風火輪,或騎著一張破舊卻能飛越屋頂的魔毯。
我是個徹底放飛自我的野放孩子,皮膚被太陽燒得發亮,像一塊經年曝曬過的木頭,白雪公主對我來說,只是童話書裡另一個與我無關的存在。唯一能讓我感到興奮的,是風在耳邊呼嘯的聲音,和某種無法命名的未知感,我總會幻想自己腳下踩著風火輪,或騎著一張破舊卻能飛越屋頂的魔毯。那時的我,不知道什麼是「顯化法則」,也沒聽過「吸引力法則」,直到某天,像被什麼敲醒似的,我開始意識到自己「黑」得異乎尋常。
那一天,我誤入了一條從未踏足的小巷。它的盡頭,像忽然被人畫上去似的,矗立著一座我從未見過的廟。泥黃的牆面在午後的陽光下泛著一層柔和的光,與周遭熟悉的磚牆街坊格格不入。在土牆的另一側,靜靜地矗立著一座我從未見過的寺廟。它的屋簷微微下垂,安靜沈穩的風格像是在沉思什麼古老而遙遠的事情。那一刻,我就像一台急煞的破車,在一片沉默裡生硬地停下腳步。沒有信仰的我,卻被一種古老而無形的力量推進了廟門。廟裡的香氣濃稠得像是一種被燉了很久的夢,香煙在空中緩慢地旋轉,淡淡的木香與冷冽的香灰味繚繞在空氣裡,把時間拉長又扭曲。神像的面容,我完全不認識,畢竟我那時還不到七歲。我跪下來,茫然不知該說什麼,起初還在想自己為什麼要跪?
就在我快要站起來時,一個念頭像從天空裂縫中墜落下來,我許願:「請讓我的頭髮黃一點。」因為我覺得,我的黑髮讓我的黑皮膚看起來更黑了,像是夜色裡的影子,沒有一絲光。黃髮,或許能讓我看起來像個真正的女孩。為什麼不直接許願「皮膚變白」就好?我自己也說不上來,多年後的我依然無法理解七歲時的自己是怎麼想的,或許那就是小孩所謂天真爛漫的直覺,有些事必須繞一圈,才能發生。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陽光正斜斜地照在我的枕邊。那一瞬間,我的心口像被什麼輕輕撞了一下,枕頭上,是一頭不再烏黑的頭髮,棕色的髮絲在陽光下甚至閃著細碎的琥珀光澤,像是夜裡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替我換了一個全新的自己。我興奮得差點忘了呼吸,然而,故事的奇妙之處才剛開始:那座廟,我再也找不到了。
我自然想再回去找那間廟,想確認它是真實存在過的。然而我循著記憶的路線走去,不管是從黃土牆開始,還是從羊腸小道的盡頭往回走,走過一次又一次,那座廟就像憑空被抹去一樣,沒有任何痕跡。它該在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片空地,鋪滿濕冷的泥土,以及沉默的巷口大黃狗,我在牠警戒的視線範圍裡來回踱步,手裡轉著一支無法點燃的火柴,不知為什麼,腦子裡全是那些並不存在的地圖與路線,我懷疑,那座廟從未消失,只是搬到了另一個維度,而我在那天,恰好踩到了它的門檻。
多年以後,我再也找不到那條巷子了!地圖上沒有它的名字,導航像故意繞開似的。多年以後,我在不同的城市生活著,搬過無數次家,唯一不變的是頭髮始終維持著深棕色。每當風吹過,陽光在髮梢跳動的瞬間,我總會想起那一頭曾是黑髮的自己。我仍記得那時的感覺,不是失落,也不是惋惜,而是一種帶著命運氣味的空白,後來我才明白,有些奇蹟,不是為了改變什麼,而是為了讓你記住,那天你與某種不可見的力量擦肩而過,它用一個荒唐的願望,證明奇蹟真實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