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畫很輕心沉重,小心翼翼不退讓──島嶼未竟的罷免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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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5月的青島東路。中山北路口。那幾天天氣濕熱到不行。那時,立法院裡面佔了多數的藍白立委,正準備表決後來被認定大部分違憲的「立法院職權行使法」——是的,就是國會擴權法案。

青島東路。青鳥,冬鹿。

大家當然都知道了,近幾年來臉書平台對於政治相關的、敏感的詞彙,多半都會被限制流量。而那時候的國會擴權法案,事實上也印證了,在立委選舉之前我們所擔心的,一旦讓國民黨成為立法院多數,所可能發生的事情之中的一件。所以網路上的各方大神們,就用「青鳥冬鹿」來代替當時抗爭的集結地點。

立法院在議事、表決的那幾個晚上,我和朋友們多半時間就站在青島東路和中山南路口。看著。其實是擠不進青島東,甚至連濟南路群賢樓一側,也是水洩不通。

有些退休了的長輩們白天就來了。而我們這些上班族,則下了班過來。

我們說,這叫做「上晚班」。上什麼班呢?守護台灣的班。

人越來越多。人群的密度,從可以自如走動,到只能往一個方向緩慢擠動,再到幾乎無法轉身。那是我人生少有的經驗——在沒有警方圍事、只有NGO搭設的小小舞台、沒有大型音響廣播舞台聲音的情況下,站進這麼龐大的自發性集會裡。沒有誰叫你來,但大家就是來了。

有人站在矮牆上比著方向,說濟南教會那邊有水、有食物;有人舉著紙箱,上面寫著「喉糖自取」。我從來沒想過,抗爭現場最缺的不是口號,是薄荷糖。各種充滿創意的標語,天天新鮮出爐。

另一邊的街頭,有男同志們嬉笑著。有抗爭遊行的戰車放起電子音樂。

有人說這裡像太陽花。也有人搖搖頭,說不太像,這是新的什麼。

新的,還沒取名字的什麼。


//


當時的「青鳥運動」,也不過就幾萬人吧。幾萬隻青鳥。當時並沒有人知道,青鳥會在台灣各地拍了拍翅膀,衍生成後來簽出超過一百萬份罷免國民黨立委的連署書。

還真是謝了國民黨立委一再的自爆,擋潛艦預算。謝了李彥秀全家都是美國人還好意思講美國怎樣怎樣。謝了葉元之在立法院表決機密案時開直播。謝了洪孟楷在那邊索取台積電和產業的機密資料。謝了國民黨的投票部隊。

真是謝了,民眾黨立委們的口不擇言。謝了黃國昌。

是他們,給國民黨立委的罷免案添加柴火。

在總預算審查期間,藍白聯手大幅刪減2025年度中央政府總預算,總金額超過兩千億元,創下歷史新高,刪掉的不只是數字,而是一整個政府的運作能力。

他們刪了消防署「韌性國家醫療整備計畫」的預算,說那和戰爭災害準備無關;刪了警政署的打詐經費,凍結超過三十億元,還削減了一億多元,彷彿詐騙已經不是社會問題;刪了性平處的預算,把原本一千六百多萬的經費砍到只剩三千元,一筆勉強能買一張機票的金額,留給所有的受害者與改革者作為交代。

他們還刪公視預算、刪文化部的文化幣預算,指控媒體偏頗、戲劇篡改歷史,順手連文化一併砍掉。

甚至連國防預算也不放過,凍結比例高達44%,從訓練彈藥到戰機油料通通受影響。預算案被砍成這樣,行政院被迫暫緩編列給地方政府的一般性補助款,波及金額高達六百多億元,直接影響基層建設與日常治理。

這些舉動不是修正,是拆政府。不是反對,是報復。這種明目張膽的破壞,在社群平台上激起一波又一波的怒火,也逐漸將罷免的動能從青島東路延燒到選區基層。

他們刪除預算的方式像是要刪掉台灣每一個人的生活。

像是要刪掉台灣。刪掉台灣的未來。


//


於是人們再次站出來了——這次,不是擠在立法院外的馬路上。

而是出現在街頭。出現在巷尾。出現在每一個晨昏的市場口喊著「罷免XXX就是罷免黃國昌」,「罷免XXX就是罷免傅崐萁」,「罷免XXX就是罷免王鴻薇」。在辦公室收連署書。在街頭和交換了眼神的陌生人說,「你簽連署了嗎?」

這是一場從街頭轉進巷弄、從喇叭轉成筆尖的運動。罷免的第一階段需要提案書,但真正浩大的,是第二階段的連署。那不只是數字,而是一場細緻到像工地管理的工程。每一份連署書,都必須填身分證字號、填好戶籍地址,簽名、或者蓋章,再交給志工歸檔分類、造冊、封箱。

那些我們曾在318學運現場遇見的人,這次變成區隊長、送件手、甚至駐點接應的「小蜜蜂」。他們不再只是吶喊,而是排表、設站、分工、備援、追蹤 Google Sheet。這場運動從街頭群眾升級為後勤專業。連署超人一週內繳出上百份、數千份連署;年輕設計師義務設計傳單、路線圖與社群宣傳圖卡;還有許多人,每天都在外出的背包裡,放個二三十份空白連署書,就怕錯過任何一次「+1」的機會。

這不是一時衝動,是台灣社會累積多年的民主練習。

沒有人生下來就會罷免立委。這些技巧不是天生,而是一次又一次,在不同的運動裡學來的。我們學會如何應對反對者的挑釁、學會保護脆弱的志工、學會有人會中途離開,有人會走到最後。

台灣人從反媒體壟斷、婚姻平權、反送中聲援、疫後街頭、乃至每一次每一次的地方選舉裡,摸索出屬於自己的節奏與步伐。

這些不是浪漫的回憶,而是民主的肌肉。台灣的公民社會,不只會站出來,還會填表格、跑流程、保證資料格式正確無誤。連署書像是一張張我們替自己填下的存在證明——我們不只是公民,我們是政治行動的實踐者。


//


那天,我去某個連署站幫家人送連署書。前面是一對父子,兒子目測50歲,爸爸看起來,則應該快80了吧。一走進門,兒子說,請問這裡是不是有連署?罷團的志工姐姐們立刻說,有的有的——請問你們是哪個區的呢?

「賴士葆,」兒子說,「帶我爸爸來連署。」

而每個人針對大罷免都有自己的理由。

有人說,是因為他看到新聞上立委對自己的選區選民比中指。有人說,是因為她是兩個孩子的媽,擬議刪除的預算會不會影響到養育小朋友的權益?有人說,是因為他所住的文山區,賴士葆永遠只會在選舉前夕才會出現,連萬隆的變電所都沒處理,而木柵的交通,永遠那麼差。

有大學生說,他是為了還他媽媽一個公道。他媽媽在學校推動性平教育多年,好不容易才讓學校肯正視性騷擾事件。結果性平預算被刪了。

有剛滿十八歲的女生說,她還不太懂政治的細節,但她知道,刪預算不該是懲罰執政黨、乃至懲罰人民的工具。

也有人說不上來。

他只是覺得怪怪的,覺得怎麼可以這樣,覺得如果什麼都不做,以後自己連說「我不同意」的資格都沒有了。幹他老師的親中立委咧。


//


後來的一小段時間,網路上陸續傳來,誰誰誰的連署過二階段門檻了。我們歡呼。誰誰誰的連署達到門檻所需數量的150%。我們歡呼。

傅崐萁不止過了門檻,還達到連署門檻的169%。我們歡呼。徐巧芯176%。巧芯巧芯得第一。

我們歡呼。

當然也有些惜敗的區域,比如說,徐欣瑩,謝衣鳯,陳超明,邱鎮軍。

然而台灣不斷不斷在給自己的民主寫下新的歷史。

寫這篇文章,是2025年的6月初。我們不知道,罷免案最後會不會成功。我們也無法預測,立法院是否真的會因此而有所改變。但我們知道,有一百多萬人,曾經拿出身分證,在一張張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寫得不快,甚至寫得有點慢——因為每一筆字跡,都像是在確認自己還相信,這個國家的制度還能運作。

也許這些罷免案,最後只是歷史裡一個小小的註腳、一段激烈年代的段落符號。但也或許,它們正是一場更長的民主故事裡,一個新的開場白。

而故事會怎麼寫下去,就像那些日子裡頭,無數人在連署書上填寫身分證字號時那樣:筆劃輕,心很重,一筆一劃,都是小心翼翼,但也沒有退讓的字跡。

那是我們的名字,是我們的島嶼。這個故事,還沒寫完。



本文收錄於有理文化出版《台灣史上最大罷免:深度專訪 × 專家剖析 × 完整時序回顧,來自現場的聲音與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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