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妳不是一直說想聽故事嗎?是要不要聽?」阿速卡冷回。
亞蒂琳的眼張得老大,淚還在眼角閃爍,但她立刻重重點頭,把身子挪了兩下,稍稍靠近阿速卡。
「我們的古老家鄉被山巒環繞,日出必有雲龍從山中升起,因此得名。」阿速卡聲音越來越低,帶著亞蒂琳一齊墜入古老時光。「那時,我們是個敬拜神靈的民族,在荒野之中安居樂業,種田捕魚,與世隔絕。
「但是最終,我們依舊逃不過時代的運行,被拖入戰禍。火焰與饑荒席捲了都城與鄉村,我們的先祖苦苦支撐,卻還是逃不過大軍壓境的災厄,在他們入侵前,整個村子的人決定一齊逃入山林裡避難。
「那一日,先祖們搬空村子的物資,攜幼扶老,逃入大霧繚繞的老山裡。他們看到敵軍焚燒村子的黑煙,聽見可怕的號角,還有來不及逃走的村民沖天哀嚎。恐懼鞭策下,他們越逃越深,越來越荒涼,終於逃到了傳說中有雲龍棲息的荒谷。
「那裡其實只是個普通的小溪谷,但是老林盤踞,大霧終日不散。先祖們在此躲避數日後,發現敵軍沒有跟蹤追殺過來,便拔營想要返回村落遺址,計畫在冬季來臨前重建一切。但不知為何,他們在迷霧永在的森林裡迷了路。無論他們怎麼找,卻再也找不到來時路。」
一旁的亞蒂琳早已停止哭泣,連熱可可都忘了喝,聚精會神地聆聽。聽到這一段,亞蒂琳似乎想起什麼,眼中閃過一絲驚愕。
阿速卡繼續說:「數日後,先祖們放棄希望,由村長帶頭跪地,向天地諸神靈祈禱,向居於山谷中的雲龍請罪,為了擅入雲與山的領域請罪。
「最後,不知是出於七百萬神靈的憐憫護佑,又或者是雲龍的寬恕,村民們望見森林深處冒出了螢火般的斑斑光芒。他們走投無路,只好跟隨這點微光,穿過森林與冒著黑水的溪流,在狼嚎與狐鳴中越過蟲海與妖龍屍骨,最後走出了森林,踏上一座湖灘。
「在他們面前的,是半埋在金色霧海中的泰洛斯湖,以及湖岸上朝著無盡延展而去的青青草原。
「大霧與森林都神秘地消失,先祖們沿著湖探索,只看到無邊無際的草原和矮樹林,以及一座古老城池的殘跡,卻再也找不到故鄉的一草一木。」
「也就是說,跟我一樣⋯⋯」亞蒂琳捂者嘴喃喃自語。
「之後,先祖們在城市殘骸的外圍遇上了一群神秘的異族人,他們有細長的尖耳和翠綠、海藍、深墨色的眼眸,還有不可思議的神奇力量。他們能夠驅使動物,他們不出聲卻能在腦中響起我們聽得懂的話。他們自稱『愛智慧者』,先祖稱他們『妖精』,而史卡拉貝人稱他們『精靈』。
「無論如何,精靈教導先祖們如何在這個野蠻混沌的世界生存,如何度過第一個冬天;教導他們在廢棄的城池基礎上建造新的根據地。那個又小又破落的新城池,先祖們以一旁的大湖為名,替城市取名為『泰洛斯城』,而我們,再也找不到回家之路,只能在新天新地落戶成家的難民,自稱為『泰洛斯人』。」
「難不成!」亞蒂琳瞪大眼看着阿速卡。
阿速卡點點頭,回答:「是的,『新世界』這個詞,是史卡拉貝人取的,而我們稱這裡為『彼岸』,意即從『此岸』渡過迷霧與幽冥後,來到的另一個世界。
「而且,不只是我們泰洛斯人,在我們逃到這裡之後兩百年,史卡拉貝人與奧夫卡人乘船穿過迷霧之海而來,在西岸登陸;南方的康德拉蠻人比我們更早來到這個世界,他們古老到忘記先祖是如何來到這裡,只餘下不可靠的神話與傳說。
「所有的人類,不管是我們、史卡拉貝人、奧夫卡人,甚或是康德拉蠻人,都是從不同世界,經由不同路徑來到這裡,在新世界建立自己的國度與抱負。」
「所以妳也是⋯⋯」
亞蒂琳還沒說完,阿速卡就打斷她的話:「是的,妳跟我的先祖一樣,都是來自異鄉的旅者,我就是異鄉人的後裔,全部的人類都是。所以說,妳不是第一個穿越來此的人,大概⋯⋯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你們⋯⋯沒有想過尋找回家的路嗎?」亞蒂琳震驚之餘,不自覺一口喝光杯中熱可可。
「當先祖們花了十年穩固根基後,他們每年都派出尋鄉團,試圖找出回家的路。但數十年過去了,他們始終沒有找到半點線索。兩百年後,史卡拉貝人也做了一樣的事。他們的探險船隊最終消失在霧海中。」阿速卡輕嘆一口氣,帶著遺憾說:「當第一代移民全部死絕後,想要回家的渴望就成了遺憾;在第二代移民也凋零後,民族本源就成了傳說與神話。自此,再也沒有人想要找出不是我們家鄉的歸鄉之路。」
阿速卡垂眼望著營火,緩緩說道:「對我們這些後世子孫來說,這裡,新世界,才是家鄉。」
亞蒂琳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半是猶豫半是痛苦。
「好了,故事說完了。」阿速卡看著已經全黑的夜幕,微微伸了個懶腰。
「咦,就這樣?」
「對,就這樣。」
「我能再多聽一個故事嗎?」
「不行,我沒有其他故事了。」
「騙人的吧!」亞蒂琳皺眉抗議。
「真的沒了,而且我也累了。」
「好吧,至少這個還不錯。」亞蒂琳將手中的空杯遞出,語氣甜膩地問:「這果汁味道好怪,但是喝起來不賴,我可以再來一杯嗎?」
「沒了。」阿速卡倒立可可粉的小袋子搖了搖,確實是一丁點粉末也沒掉出來。
「妳不是會很多神奇把戲嗎?什麼『咻咻咻、天靈靈地靈靈,承上、如下,反之亦然』,唸個咒語再變一杯不行嗎?」
「魔法不是這樣運作的。」
「算了算了。」亞蒂琳伸了個懶腰、揉揉眼、拭去窩在眼角的眼淚,偏頭笑道:「妳呀,妳挺不會安慰人的。」
「我才沒有安慰人!」阿速卡嚇了一跳,身子往後一偏、急道:「我只是、只是講故事⋯⋯只是煮熱可可。」
聲音越說越輕。
「好好好,妳沒有安慰人,妳只是讓我沒那麼慌了。」亞蒂琳重新戴上寬沿帽,望向夜空中皎白的巨大月牙。
良久,亞蒂琳在柴火劈啪聲中靜靜地說:「如果我真的回不去的話,好像就跟妳先祖一樣,得老死在這裡了?」
「嗯。」
「真不甘心,」她手撐下巴,癟著嘴唸唸有詞:「但沒關係了⋯⋯我應該活得下來吧?先跟妳一樣當傭兵賺點錢,然後到處去找賭場當賭王,然後拿賭到的錢進城買它個十間八間大房子,弄成旅館來當地產大亨⋯⋯管他是什麼地方,我都能幹出一番大事業。我可以的!」
「喔。」
「嘿!」亞蒂琳突然抬頭看著阿速卡,眼睛炯炯有神地說:「這玩意兒真不錯,喝完了都不想睡了。」
阿速卡心中一陣迷茫,遲疑地問:「妳又想搞什麼鬼?」
「才沒有呢!我只是在想,如果我回不去的話,我就是唯一一個記得我故鄉的人,對吧!」
「當然。」
「那好吧,既然妳都講了妳民族的故事了,為了感謝妳,我也應該回個禮,講講我故鄉的故事!」
「我覺得不——」
「拜託啦!」亞蒂琳楚楚可憐地說:「如果我死了,這個世界就沒人知道伊登了。我想要多一個人記得她。」
「隨便妳。」阿速卡解開披風披在地上當作地墊,躺下身來準備入睡。
亞蒂琳放下鐵杯,開心地講述她故鄉的風土人情。
阿速卡聽沒幾段就後悔了。
一開始亞蒂琳只是簡單介紹了伊登的歷史和偉大人物,但馬上話鋒一轉,來到伊登各種不可言喻的特色。
「什麼?這怎麼可能!」阿速卡聽到一半,愣愣地問了一句。
「什麼?那一部分不可能?」亞蒂琳挑眉問。
「在陽台做的那部分——啊!」發現講錯話的阿速卡趕緊摀住臉頰。
她的手心冰冷,但身子越來越燙。
「當然可以呀,但是要先有大陽台,還要有觀眾——」看到阿速卡奇怪的表情,亞蒂琳伸出手指補充道:「而且,我們伊登最頭牌的名妓,下面有三根東西!可以同時滿足客人前後的洞。」
阿速卡傻得眨了三次眼,才愣著說:「什麼滿足什麼?」
「插進去呀。」亞蒂琳理所當然地回答。
「後面的洞怎麼可能插進去,妳騙我!」
聽到阿速卡的回答,反倒是讓亞蒂琳愣住,要說的話卡在嘴裡。
她歪著頭想了一下,突然露出惡魔般的笑容。
「妳什麼都不知道?」
「知道什麼?」阿速卡身子不自覺向後靠。
「嘿嘿嘿⋯⋯就是⋯⋯」亞蒂琳跟著節奏前傾上半身。
「天地諸神在上啊,又來了,色胚!停,不要說了!」
「用講的好難,不如讓小女子示範。話說一半不解釋,那就太失禮了。」亞蒂琳呼著氣,一臉色咪咪地貓爬過來。
「這件事失禮沒關係!」阿速卡發現亞蒂琳漸漸逼近,她急忙伸手施展隔音結界在亞蒂琳身上。
「就是呀⋯⋯」亞蒂琳張口才沒說了幾個字,就發現自己的聲音迴盪在身邊,但阿速卡耳中的惡魔耳語才不管,即使只有微弱的話語傳出,一樣能翻譯成泰洛斯語。
亞蒂琳一皺眉,將圍繞在身旁的隔音結界沖破,輕鬆地笑說:「想在我身上玩什麼把戲?」
「不會吧⋯⋯隔音結界!」阿速卡慌得連法術名稱都唸出來,再次將亞蒂琳籠罩在結界裡。
亞蒂琳哈哈一笑,擾動空氣的結界再次無聲無息崩裂。
她又靠得更近,擋住了營火,巨大的帽子圓形陰影籠罩在阿速卡身上。
「紅隼大人不說,小女子也不說,明天之後誰知道?」亞蒂琳靠得太近了,危險得近。
「別過來!」阿速卡雙手蓋臉,把隔音結界開在自己身上。
亞蒂琳一愣,挺直上身講了一些話,但傳到阿速卡耳裡只剩不成文字的模糊碎片,連惡魔耳語都無法解讀。
亞蒂琳又講了一陣,發現阿速卡沒反應,只好誇張地大嘆一口氣,悻悻然往後躺。
但那個怪念頭一直盤在阿速卡心上,最後她的好奇心還是戰勝,忍不住偷偷解除隔音結界,起身問:「那第三根東西要拿來做什麼?」
亞蒂琳彈起上半身,臉上又露出那惡魔般的笑容:「嘻嘻,妳覺得呢?」
「當我沒問!」阿速卡小聲尖叫,趕緊再張結界,捂著耳躺下睡覺。
亞蒂琳仰頭哈哈大笑,說了一連串話,在阿速卡耳邊糊成一片。
說了一陣,她發現阿速卡似乎聽不到,只好嘆一口大氣,爬起身來準備守夜。
阿速卡睜開一道眼縫,偷瞧亞蒂琳。
只見亞蒂琳望著燦爛星空,一鉤月牙掛在天頂,遠近山丘罩起一層銀紗。

亞蒂琳眼珠一轉,微笑著對她輕輕說:「謝謝。」
阿速卡失神了一下,什麼也沒說。
所以乾脆就不說了。
(第二幕結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