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這件事,本來就可說是「去愛」的同義詞。(〈青春論〉,頁71。)
臺灣認識坂口安吾(Ango SAkaguchi)的人並不算多。坂口安吾是日本無賴派的作家,與同為無賴派的太宰治、織田作之助齊名。這本《墮落論》是坂口安吾的代表作,是在二次世界大戰後,針對日本戰後社會寫出的評論集。
《墮落論》是一本很特別的作品集,充滿了種種的「矛盾」在當中,也可以推測二次世界大戰對於坂口安吾的影響——矛盾的衝突思想。到底什麼是矛盾呢?像是在〈文學的故鄉〉一文中,他寫道:
沒有道德本身才是道德。(〈文學的故鄉〉,頁32。)
坂口安吾寫道,日本傳統的文學觀念裡,道德感與遺棄之感,是構成文學的兩大要素,但是人生的道路不可能一直是充滿道德的,如果遇到無法突破的難關時,「沒有道德」就會成為新的道德。「沒有道德」這件事,意味著擺脫掉一種束縛,解除社會對人們的枷鎖。在面對社會的道德標準面前,我們都成為了「他者(Other)」,也就是說「道德」取代了自我的意識,成為了人們思考的唯一標準。因此身而為人,必須找回自我,成為真正的自己。
〈墮落論〉一文中,坂口安吾則寫道:
我仍鍾情偉大的破壞。我雖然很怕炸彈或燒夷彈,內心卻因那狂暴的破壞力湧現強烈亢奮;不僅如此,當下對於人類的眷戀甚至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強烈。(〈墮落論〉,頁158。)
在這裡,可以看到陷入矛盾焦慮的狀態:面對戰爭的破壞,人們會產生恐懼不安的心理狀態;但也因為戰爭,才發現存活的重要性。這樣的一種狀態,跟日本的「櫻花美學」可以說是相同的意義,在櫻花凋謝之時,才是綻放華美的剎那。
後來,坂口安吾又在〈續墮落論〉裡,延續的這樣的矛盾心理,寫道:
我雖然吶喊著「日本,墮落吧」,其中的真正用意卻是完全相反的。因為現今的日本,還有日本式的思維早已嚴重墮落沉淪,我們必須從這種充斥著封建餘毒詭計的「健全的道德」墮落,赤裸裸地踏上真實的大地。我們必須從「健全的道德」墮落,才能回歸成為真正的人類。(〈續墮落論〉,頁178-179。)
日本的傳統道德觀,成為日本戰後社會的一種自我保護。這個說法如同魯迅說的「阿Q精神」,覺得只要繼續維持現狀,遵守道德,崇尚天皇,日本的社會一樣美好,不是戰敗,而是為了再次強壯。坂口安吾可能就是因為處在這樣的環境之中,《墮落論》才成為了他追求的烏托邦社會。
如果戰後的日本不再擁有道德,戰後的日本可以在戰爭中看健生存的意義,戰後的日本可以脫離一切思想的枷鎖,那麼「墮落」的日本就成為了理想國,沒有道德的社會才是真正的社會,墮落成為了救贖。
墮落本身是無趣的,同時也僅是一種惡,然而墮落的性格中也存在著莊嚴的部分,那就是人類偉大的真實樣貌——孤獨。(〈續墮落論〉,頁179。)
墮落對於坂口安吾而言,還有另外一個層面:道德是屬於整個社會文化的「主體」,是人們想像出來的一種共同體;如果今天脫離了這種民族意識,那麼人麼將成為孤獨的,與社會的群體將格格不入。而這樣孤獨,是任何人都難以承受,難以說明白的苦痛。於是坂口安吾就在這樣的條件下,看見了「文學」的意義,他寫道:
人是孤獨的,儘管身處於無須顧慮其他任何人的生活中,也絕對不是自由。我認為,文學就是由此誕生。(〈日本文化之我見〉,頁139。)
坂口安吾的文學世界,就是建立在「孤獨」的世界上。他虛構出來的美好日本,也都是屬於孤獨的。坂口安吾看似無賴且墮落,實際上他或許比眾人都活得更扎實,更明白生命的美好,更明白孤獨的苦痛。因此他選擇創作,在文學的世界中找尋自己。這也就是為什麼筆者會說,《墮落論》是一本「矛盾」作品的原因了。
《墮落論》普遍被認為是坂口安吾對於戰後日本社會的政論,其實不然,仔細讀下來,這更是坂口安吾「孤獨」的自我投射,也顯示出了身為作家,如何以他的文學世界看戰後的日本。《墮落論》就是坂口安吾文學世界最好地說明了。
本文閱讀版本:坂口安吾(Ango SAkaguchi)著、鄭曉嵐譯:《墮落論》,臺北:麥田出版,2017年10月。
*註:胡晴舫撰寫〈墮落是唯一的救贖〉一文作為導讀,筆者發現當中有一個錯誤的地方。胡晴舫寫道
太宰治自嘲「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墮落是唯一的救贖〉,頁15。)
這裡有一個問題是,「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一語並非太宰治本人說的,是寺內壽太郎在組詩《遺書》中所寫的,後被太宰治偷用至《二十世紀旗手》當作副標題而已。小小的錯誤,但卻是多數人都誤會的(甚至還很多人以為是《人間失格》裡的句子)。故於此補充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