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知音明究竟 由Christopher Plummer逝世到賞析〈Edelweiss〉

2月5日，加拿大演員Christopher Plummer(基斯杜化龐馬)逝世(1)，那一代的孩子，只能在光影記憶中再遇《仙樂飄飄處處聞》的Captain von Trapp。

筆者沒有追逐Plummer，卻狂迷《The Sound of Music》多年。早年一直以為Plummer與女主角Julie Andrews同屬唱家班，包辦電影內的優美歌曲，近日才知道原來Captain von Trapp的歌聲由Bill Lee(2)幕後代唱。這又何妨？熱愛依然不減。完整觀賞整齣電影也許少於10回，但個別歌曲或片段已反覆聆聽觀賞無數次，尤其「von Trapp children」在劇院逃亡前夕一幕，一家人合唱〈Edelweiss〉(3)，音樂固然美妙絕倫，當中運用的劇情轉折、場面調動、歌唱舖排等，堪稱音樂劇美學的極致運用！

這一幕，對應當前香港局面，弦外之音，呼之欲出。

這一幕不足三分鐘，部署非常精密。Plummer 飾演的Captain von Trapp手持結他，獨唱〈Edelweiss〉，主觀意願，總覺他有點挑釁台下納粹軍官的意味。若果他英姿颯颯地獨唱完畢，惹來雷動掌聲，那只不過是美式超級英雄單挑大魔王的變種，無甚足觀。但此刻出現一個具劇力的微妙轉折：歌者本來打算繼續唱下去，突然哽咽在喉，啞然失聲，接不上。

家國淪陷於鐵蹄，自己與妻兒小命受制於人，軍人亦不過是血肉凡人而已，或恐懼或悲憤，焉能不哽咽？此刻弦未斷歌失聲，已道盡千言萬語。須臾之間，妻子接唱一句：Small and white，夫妻合唱，孩子們上前加入……沒有挑釁，不見英姿，只不過是妻子義無反顧的輕輕和唱，加上黃口小兒們對父母親的天真和應。

然後，整個劇院都騰沸起來了。

劇院觀眾幾乎全體加入和唱，謳出表面毫無殺傷力的歌詞。歌詞內沒有甚麼「光輝」、「榮歸」，只有那一句「Bless my homeland forever」似乎含沙射影。台下的納粹軍官本以為得心應手，把民眾威嚇得貼貼服服，誰知一闋歌意外召喚了鄉土幽靈，焉能不如座針氈？

短短兩分鐘，由一個哽咽開始，小曲頓變巍峨，令人嘆為觀止。

另一套經典電影《北非諜影Casablanca》，有一個相似的場面：酒吧內群眾高唱《馬賽曲》(La Marseillaise，法國國歌)，用聲浪蓋過一群納粹將領的歌聲。對比之下，〈Edelweiss〉明顯「柔弱」得多，不見稜角，欠缺慷慨激昂之氣。但兩齣電影的納粹軍官都是聰明人，察覺歌曲可以把渙散與惶惑的群眾聚合起來，連山花兒(Edelweiss是歐洲一種高山花卉)都可成為抗爭象徵，與刀槍劍斧一樣危害統治。

別以為上述不過是電影虛構的浪漫情節，現代「先進」的極權政府，其實更深明此道。防民之口固然甚於防川，由口裡說話歌詠話語權，到意識形態文化塑造起居習俗，都牢牢抓緊操縱。近年我們都擔心香港的本地文化會受摧毀，豈是杞人憂天？粵語教育被刻意推向邊緣，漸漸失去母語地位，下一兩步會否出現限制播放某些粵語歌曲等等荒誕行勁？

因為，那一首歌，可能會突然喚醒香港人的身份自覺。

英語電影中的納粹軍官，了解民間歌詠的威力。我們的共和國官僚，豈會對此懵然不知？1960年上映的電影《劉三姐》(4)，就充分反映當時國內對民間歌謠力量的認知。電影中，《劉三姐》用山歌聚合群眾，在惡霸地主面前唱「反調」，”…禁歌與反禁歌作為貫穿全劇的主線…”，因此劉三姐成為”...具有反抗精神的民間歌手…”(5)。

那時，反抗精神是個寶貝……因為「反抗的對象」是電影中「莫懷仁」那類欺壓百姓的地主。惡霸莫老爺為了對付劉三姐一夥刁民，曾經花時間研究山歌內容，驚嘆：「這分明就是他們另一套四書五經！」對白雖出自歹角之口，卻不失為一種進步思想，間接指出舊社會的四書五經以外，還有自成一體的成熟文化。

善良蟻民以歌謠文化「抗爭」，其志可嘉，其情可憫。檯面上，《劉三姐》題材前衛，確實是一齣擁抱地方異類文化、肯定本土獨特民風的優秀電影，站在西方電影面前，也不遜色。

今天聚眾唱首山歌譏諷一下大爺們，會否出現《The Sound of Music》的動人場面，還是惹來尋釁滋事下的牢獄之災？

身處香港，那一首我們熟悉的歌謠，如〈Edelweiss〉一樣，綿裡藏針？或者如劉三姐的刁民唱和，劍及履及，快意恩仇？筆者提供不了答案。但這類歌謠應該有一個特點：縱使彼此陌生，唱與和一刻，卻心有靈犀，契合無間。

Christopher Plummer離我們而去，這幾天緬懷夙昔之際，重溫一下〈Edelweiss〉那段場面，甚至將來不能暢所欲言之時，試試公映《劉三姐》或看一回《The Sound of Music》，也許，總有知音明究竟。

註：

(1) 《Christopher Plummer: Star of The Sound of Music dies at 91》 (BBC，6/2/2021) https://www.bbc.com/news/entertainment-arts-55954950

(2) 《Christopher Plummer, ‘The Sound of Music’ Actor, Dead at 91》 (Rolling Stone，5/2/2021) https://www.rollingstone.com/movies/movie-news/christopher-plummer-dead-obituary-1124432/

(3) 《The Sound of Music - Edelweiss (Reprise)》(YouTube) https://youtu.be/z6-P3pFhmQI

(4) 《劉三姐 (電影)》 (維基百科) https://zh.wikipedia.org/zh-hk/刘三姐_(电影)

(5) 《劉三姐形象的歷史嬗變與現代建構》(平鋒) (《歌海》，2009年第4期) https://core.ac.uk/download/pdf/41451462.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