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時今日才讀《動物農莊》及《1984》,已經不是「落後無知,孤陋寡聞」8字可自況之,惟有將勤補拙,在「禁書/焚書令」出臺前,多讀一兩本異見殊思,以備萬馬齊喑之劫。
《動物農莊》1945年出版,中譯本(1)不足100頁,內容簡樸卻深刻,閱後固然思潮起伏,也令我聯想起早於1939年已面世的《讀伊索寓言》:錢鍾書先生《寫在人生邊上》其中一篇散文。若要強行拉關係,他們都在《伊索寓言》這棵巨樹蔭庇下,透過飛禽走獸的嘴巴,道盡人間荒誕事。
讀完《動物農莊》,何不寫篇讀後感?不敢。70多年來有關的讀後感還缺嗎?兼且隨便到「臺灣博碩士論文知識加值系統」(2)鍵入《動物農莊》搜索,好幾篇碩士論文以此命題立論。此情此境,與其獻拙,不如另闢一途,借《動物農莊》一用,「剽竊」一下錢鍾書先生的靈感風格,寫一篇甚麼「讀動物農莊」。錢鍾書先生筆下的禽獸畜牲,指涉何「人」,年代久且遠,無從稽考。只是筆者一腔怨懟,諷某刺某,容易對號入座,落筆倍覺惶恐。
我們不是理應免於恐懼嗎?
剽竊就這樣開始:「讀動物農莊」
透過動物擬人化說故事,《伊索寓言》堪稱經典,但已歸屬古籍,相仿的《動物農莊》,也不見得很摩登。《動物農莊》借鑒昔日史太林(Joseph Stalin)權鬥托洛茨基(Leon Trotsky)(中譯序vii頁) ,但75年過去了,那些諷刺還有現實意義嗎?遠的不談,「身旁的」文革距今不過50多年,愛國志士已經忙於表忠,嘲弄「拿文革教訓做文章」的人,還活在(糾纏在)逝去不復還的歷史記憶中,對進步繁榮的祖國缺乏認識,最終會被掌握祖國「發大財機遇」的「文革無感」一代超越、淘汰。再放眼遠望,二戰後,地球文化已被革新了好幾回,連《獨裁者的進化》(3)都已經是6年前的「舊著作」,如此簡陋的禽畜故事可以映照/影射21世紀的狡詐人間?會否太天真太傻?
例如在莊園大穀倉外牆上書寫的「動物七誡」(16頁),每次拿破崙(Napoleon)發現七誡礙事,都會鬼鬼祟祟地替條文添樑換柱。這個做法很正常,憲法條例的設立修訂,目的是方便領袖用來坑陷平民,加上拿破崙這頭公豬看偏禽畜十之八九記不清七誡原貌,故此屢次篡改,有一回甚至派尖聲仔(Squealer)夜裡爬梯子、提著白漆桶,替第五誡「增添」字眼,令尖聲仔墮梯昏迷,陰謀差點敗露(73頁)。實在太窩囊!換了當今盛世,添樑換柱那用偷偷摸摸?給你記清楚每一條法律條文又如何?領袖會先誣衊禽畜們蠢鈍無知,全都掌握不到誡條「精妙原意」,已顯氣壯;再找一群專業奴才釋法,條文一個字都不用改!再不滿意,把篇幅多十倍的附件塞入法典,架空原法,方便快捷。白漆桶?木梯子?It is too technologically simple!
這類自困框框的行為,俯拾皆是。例如老鼠野兔這類本來不屬於農場圈養的野生動物,應否視之為同志(6 / 21頁)?雞鴨等家禽只有兩條腿,如何既容納他們,又不會與第一誡發生衝突:「凡是雙腿走路的都是壞人」(23頁)?這顯示出在「革命」早期,一群公豬如何不懂謀略。其實只要這些動物不反對革命,就可以接納成為同志,將來再拘捕抄家已是後話。雪球(Snowball)有點機智,指出「翅膀是飛行工具,非用作操縱,應視為『腿』」(22-23頁),完美地化解矛盾。後來拿破崙更進一步,乾脆向大壞蛋 - 人類 - 購入土地,擴展農莊面積;找律師(也是人類)協助處理農莊事務,並引入其他外來禽畜(44-45 / 85-86頁)。拿破崙花了大量時間,經歷跌撞受傷才學懂跳出框框,可惜牠不認識某些更聰明的領袖,早就透過摻沙子、挖牆腳等功夫,稀釋(粵語稱之為「溝淡」)原本意見多多的群眾,混入更多「嫡系」,例如甚麼沒有洋味的紫薇呀,了解國情的海龜呀……等等。海龜在動物農莊裡四處爬行(4),很合理,第二誡告訴我們:「凡是四腳行走或長了翅膀的都是朋友」(16頁)。
另一個例子,拿破崙未大權在握之前,把一群剛斷奶小狗收藏起來,美其名「親自負責他們的教育」(23頁)。一段日子後,到了關鍵時刻,9匹兇殘惡犬(養大了的小狗)跑出來,趕走政敵雪球(36-37頁),咬死「坦白認罪」的疑似內奸(57頁),成為不折不扣的「走狗」。然而趕走雪球之前,拿破崙豈不是要用自己的口糧養犬?這幫生意盈利其實可以厚一點,只要責成整個教育機構都授與「走狗」之業,就能大搖大擺用公帑育成小走狗,穩賺不賠。而且教材便宜得很:不斷鼓勵狗崽子們告發教師,誣告錯告何需理會?教科書也可省下來。只要孩子習染了「篤灰」之氣,人格就會破損得八八九九,到時這群孩子走投無路,不當走狗還能站起來當個人嗎?恐怕要上帝行個神蹟才有翻身之望。至於那些怪獸家長,本來就輕視培育孩子心智,重視虛榮光環,只要保住一眾名校架子,怪獸家長才沒有空閒唱反調。這些點子,土包豬拿破崙那會曉得?
公道一點,拿破崙奪得大位後,用農莊資源(公帑)養這群惡犬近衛軍(86-87頁),固然很摩登及貼地。至於母雞因為在夢中被雪球「煽動反抗」,最後被惡犬們犬決(57頁),就更顯前衛了。要知道,我們只不過進步得能夠以言入罪而已,還未進步得可以「因夢罪成」。雖然,「母」雞夢中邂逅「公」豬雪球,有點「紅杏出牆」意味,老派得很……
老派始終是老派,只能意外地前衛剎那間,正如忠心反對派始終很忠心,得意忘形那刻才會忽然以為可以反對。但有些基本手段,《動物農莊》所描繪的還不算太落後,例如農莊出了麼亂子,背後總是「雪球幹的好事」(48 / 57 / 78頁)。雪球被惡犬近衛軍趕走後,雖然影蹤全無,卻反而變得像星球大戰的Obi-Wan:愈不見真身,力量愈不可思議……當然,全都是拿破崙洞悉一切之後告訴禽畜們的。類似的宣稱,諸如「境外勢力」、「顏色革命」,愈找不到真憑實據,愈顯示其邪惡及根深蒂固,足以策動大家互相監視告發。又例如禽畜們害怕農場主人鍾斯(Jones)會奪回農莊,奴役大家,於是經常把「鍾斯會回來/是否希望鍾斯回來?」(24 / 38 / 47頁)掛在咀邊,唬嚇禽畜,大家就不會再追問:為何目前環境惡劣,比鍾斯未被趕走前更甚?今天沒有一個令我們害怕的「鍾斯」,但某些恫嚇依然有力:想跑到歐美感染武肺嗎?要淪落成二等公民,給洋人歧視嗎?南洋一點也不安全,誰保證不會再次排華?不怕銀行存款被凍結嗎?……既然不想,就乖乖的認命,站在原地。
雖然,同等遭遇,必定不會在農莊內上演嗎?
上述例子可以說明:George Orwell這個「古人」寫的《動物農莊》,有點outdated,不能完滿對應21世紀20年代新常態。近百年全球經歷翻天覆地巨變,專政獨裁的手段愈來愈高明,技術一天比一天成熟。幸好今天部份禽畜們不似《動物農莊》的愚昧文盲,公民社會的手段技術也在進步中,現代人名義上擁有多一點發聲本錢,不一定要像驢子班傑明(Benjamin)一般明哲保身。假如Orwell身處當今時空,也許《動物農莊》會時髦、摩登一點,能反映上述時代變革。甚至Orwell為求入屋,會放棄《伊索寓言》的禽畜風格,改寫辦公室政治OL愛慾袋裝消閒書。當然,風格皮囊符號隨時代變化,只為了更準確承載那些不變的筋骨:控訴權力使人腐化,痛心群眾甘於盲從,憤恨智囊助紂為虐。《動物農莊》雖然「欠缺21世紀符碼」,正因為具備上述的筋骨,值得一讀再讀。
然而,部份情節始終不忍讀之。拳手(Boxer)這匹馬勤奮忠誠,經常說:「我會加倍努力」,為自己打氣;同時十分信任中央,經常用「拿破崙同志永遠正確」這個口頭禪鼓勵自己(38 / 42頁),深盼好日子終有一天來到,這種馬我們認識不少。
最後,拳手年老力衰,被「馬」車送往當地的屠馬場(81-82頁)。
進步的禽畜追得上當權的拿破崙嗎?某個農莊,似乎正落後捱打,恐怕守不住了…….
註:
(1) 《動物農莊》 (George Orwell,劉紹銘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20)
(2) 臺灣博碩士論文知識加值系統 https://ndltd.ncl.edu.tw/cgi-bin/gs32/gsweb.cgi/login?o=dwebmge
(3) 《獨裁者的進化:收編、分化、假民主》 (William J. Dobson,謝惟敏譯,左岸文化,2014)
(4) 《動物農莊》原著內沒有出現過海龜這種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