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過於喧囂的孤獨》而活著,並為它而推遲了死亡。」
1996年底,83歲的赫拉巴爾因為關節炎住進醫院。
次年2月3日,當他病癒即將出院之際,從醫院五樓窗台墜落身亡,據說是為了探出窗外餵食鴿子不慎墜樓,巧合的是,他曾在多本書中寫過他會從五樓跳下自殺。
赫拉巴爾一生接觸過十餘種性質不同的工作,有倉庫管理員、鐵路工人、鋼鐵廠工人、跑龍套演員、以及如同本書主角的廢紙收購站打包工,豐富的經歷為他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參考,他曾說過「我的作品實際上是我生活的注釋。」
在從事廢紙收購站打包工的四年間,他決定寫一個跟這份工作有關的故事,20年之後,催生出了《過於喧囂的孤獨》。
赫拉巴爾初期的作品因政治局勢的緊張關係無法出版,直到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底層的珍珠》在1963年問世,他的潛力才逐漸為世人所重視。
次年另一本短篇小說集《中魔的人們》出版,也在當時引起了很大的迴響。
《過於喧囂的孤獨》則是在1976年完稿,赫拉巴爾甚至說過「我之所以活著,就是為了寫這本書。」這樣的話。然而同樣礙於政治局勢,一直到1989年底,這部作品才由捷克斯洛伐克作家出版社正式出版。
「這成了我的彌撒,我的宗教儀式,這些書我不僅每一本都仔細閱讀,而且讀過之後還在我打的每個包裏放進一冊,因為每個包我都要給它裝飾打扮一番,必須讓它帶着我的個性,我的花押。」
【中魔的人們】
本書主要以廢紙收購站的老打包工漢嘉的獨白完成,描述從事廢紙打包工35年來的心境積累。在堆積如山的廢紙堆中尋找珍貴的書籍,他愛之如命,並收藏在一個小箱子裡。
箱子裡除了一些廢紙堆中找到的珍貴書籍,還有許多聖畫像,舉凡林布蘭、莫內、克林姆、塞尚等。漢嘉用聖畫像包裹一個個的廢紙包,並在每個包裹中妥善地放進一本珍貴的書籍。對他而言,這些包裹彷若一件件作品,被人拋棄、遺忘的知識在打包機的輸送帶上,被擠壓成一塊塊嚴密緊實的藝術品。
漢嘉也時常將書籍帶回自己的家裡,日積月累之下,他的家中累積了將近兩噸重的書,這像是夢魘似的壓迫著他,半夜一個翻身或是不注意的大動作都可能讓成堆的書坍塌下來把他壓死,他卻甘之如飴。
我讀書不是為了娛樂,也不是為了消磨時光,更不是為了催眠,我喝酒是為了讓讀到的書永遠使我難以入眠,因為我同黑格爾的觀點是一致的:
高貴的人不一定是貴族,罪犯不一定是兇手。
「中魔的人」也音譯為「巴比戴爾」,是赫拉巴爾自創的詞,時常用來描述他小說中一種特殊的人物形象。他們通常生活在悲慘的處境中,卻能透過「靈感的鑽石孔眼」來觀看這個世界浪漫的一面。正也因此,他們所看到的世界與他們所身處的環境產生的衝突與反差,進一步強化了故事主人公的悲慘境地。
「中魔的人善於用幽默,哪怕是黑色幽默來極大地妝點自己的每一天,甚至是悲痛的一天。」
漢嘉面對知識欣喜若狂,對閱讀情有獨鍾,看見珍貴的圖書被丟棄或銷毀會感到痛惜,他廣納耶穌與老子的思想,即便其大相逕庭;而他也是個渾身汙穢,與滿窩老鼠為伍,一旦洗澡就會生病,備受羞辱與責罵的老打包工。
赫拉巴爾筆下的中魔色彩,在他的身上也清晰可見。
「我最愛蒼茫的黃昏,惟有在這種時刻我才會感到有什麼偉大的事情可能要發生。當天色漸暗,黃昏來臨時,萬物就變得美麗起來,所有的街道,所有的廣場,所有在暮色中行走的人,都像蝴蝶花一般美麗。我自己好像也變得年輕了。」
【天道不仁慈,一個有頭腦的人因而也不仁慈】
也許因為是「中魔的人」,能自然而然的對其他的中魔者產生共鳴,無論是穿著青綠裙子與光滑紅裙的兩個撿廢紙為生的吉普賽女人,還是早年與漢嘉同住的吉普賽女孩,都屬於社會底層的被壓迫者,都在掙扎生存間試圖求得一些卑微的快樂。
書中的「天道不仁慈」出自老子《道德經》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所謂的「芻狗」指的是古代祭祀時使用的用草紮成的狗,祭祀過後隨即被丟棄。後世則用以比喻卑賤的,沒有用處的事物。
《莊子·天運》裡也曾描寫:
「夫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篋衍,巾以文繡,屍祝齊(齋)戒以將之。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
芻狗尚未用於祭祀時被裝在竹筐裡,以錦繡緞巾蓋著,主持祭祀者要先齋戒才能接送它。然而祭祀結束之後,路上的行人將會踩踏它,撿拾的人再把它拿去當作柴火燒掉。
以字面理解老子的天地不仁,容易解讀為上天並不仁慈,將萬物視為卑賤之物。
然而老子的意思其實更接近「上天對萬物一視同仁,並不對特定的對象展現出仁慈的一面;好的君主也對人民一視同仁,並不偏愛。」
每當主角對自己說著天道不仁慈的時候,也許是把自己放在非常宏觀的視角來看待世間萬物包含自己。書中也作了一個以人類角度再往下觀察的例子—布拉格地底下的老鼠社會。老鼠們為了佔領地下道裡的廢物與排泄物終日征戰,即便一方最終獲得全面勝利,也會迅速的產生分裂,重演征戰的戲碼。
這場戰爭一結束,取勝的一方又將立刻合乎辯證法地分裂為兩個陣營,正如瓦斯、金屬以及世界上一切有生命的東西要分裂一樣,使生命通過鬥爭向前發展,然後通過尋求解決矛盾的願望而取得一分鐘又一分鐘的平衡,因此從整體上看,世界一秒鐘也不曾跛了一條腿。
【質的改變】
書的末段,漢嘉夢到自己回到地下室的壓力機前,他發動機器並把自己放上輸送帶,他想成為自己人生的最後一個包。在這戲劇性的時刻,他選擇抱在懷中的是德國浪漫派作家諾瓦利斯的作品,殉道般的決定也許是作為一個中魔者對世界的最後一次吶喊。書中寫著「每一件心愛的物品都是天堂裡百花園的中心。」而他最心愛的壓力機,一如他所期望的,為他前往天堂裡百花園的路送行。
漢嘉形容自己像哲學家蘇格拉底、塞內加,在生命走到盡頭時選擇從容面對。
換個角度也許有點言過其實,正如本書前面一段也曾經提到,當人們面對未知的新事物,可能做出難以想像的激烈抗拒,也許這個舉動也是漢嘉對無法左右的事情做出的一種自毀式的抗拒。
當年某些修道院的僧侶們,當他們得知哥白尼發現了新的宇宙定律,地球並不像大家公認的那樣是宇宙的中心之後,他們便集體自殺了,因為他們無法想像能有另一個樣子的世界,一個與他們迄今生活於其中,為他們所熟悉的世界不相同的世界。
但無論如何,他對真理的追求是那樣的真實。不僅僅是漢嘉,他形容他的同行,其他的老打包工們,家裡都有一座規模不小的書庫,透過閱讀,他們也各自期待著自己的生活可以隨著知識的累積產生「質的改變」。
「我們這些老打包工都是在無意中獲得學識的,不知不覺中家裡都有了一個規模不小的書庫,這些書是我們在廢紙中發現的,我們閱讀它們,感到幸福,希望有一天我們讀的書將會使我們的生活有質的改變。」
我相信這邊所謂「質的改變」不盡然是生活品質的進步,而是對現況,對自己薛西弗斯情節般的生活有更浪漫的理解,甚至是達到心靈上的和諧。
正如塞內加曾說過:
「真理並不會使你富有,但真理卻會讓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