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後,母親命我給德縣的舅爺送禮,要我帶個人一道去,我和她說帶葉子去。
「也好,」母親說:「你凡事多教教他,那孩子話少但聰明,我也不願他當一輩子的下人。」
回程途中在清河縣歇了一宿,正巧碰上元宵燈節。
清河的燈手工精巧遠近馳名,每年的燈節是清河最熱鬧的時候,各地的人都湧進清河,客棧家家客滿,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勉強騰出一間房。
用過晚飯,我拉著葉子逛燈會。他從偏遠的鄉下來,清河縣區區一條街的花燈就足以讓他看得目瞪口呆。
天上飄下雪,我問他冷不冷,他說:「不冷,光看著這些燈就暖和了。」他高興得像個小孩似的,整晚都笑得合不攏嘴。我瞅著他單純的快樂,心裡也跟著莫名的高興。
我買了一根糖葫蘆,大聲喊住前頭的葉子。
「給你。」
「謝謝少爺。」他接過去,張口咬下一顆山楂,鼓著腮幫子含糊的問:「您不吃呀?」
我笑了一聲,說:「呿!我還吃這小孩玩意兒?」
他正要吃第二顆,聽我這一說,尷尬的停下來。我發覺自己的語病,伸手拍一記他的腦袋。
「跟我比起來,你只是個小孩呢!」
就寢前,葉子問店家要了一盆熱水,往炕前一放,說:「少爺,水來了。」說完,伺立在炕邊看著我。
我瞧瞧他,問:「就這樣?」
「什麼?」他不解的問,一副呆頭呆腦的樣兒。
「你這小子裝傻呢!不曉得怎麼服侍主子嗎?」
「我做什麼?」他狐疑的問。
我朝他抬抬腳示意,他明白過來,遲疑了一會兒,才蹲下身去幫我脫下鞋襪,把腳浸入熱水裡。
我一直觀察他的表情,裡面包含種種複雜的情緒,隱忍羞愧難堪和委屈。他心裡想什麼呢?想著家裡的窮困,使他賣掉自己,連自尊和情緒都不再屬於他了?
「別!」我制止他幫我洗腳。
他抬起臉,不安的仰望我。我俯身靠近他的臉,他兩眼睜得老大像隻貓頭鷹似的。我忍不住笑出聲,「小鬼,我逗你玩的。」他仍然狐疑的盯著我。
我說:「我捨不得你做這事呢!」
他不以為然的笑了笑。他一定以為這話也是逗他玩的,但我是真心的。
他鋪妥被縟,說:「少爺,您休息吧。」
我躺上炕,他隨即滅了燈,端水盆出去。
躺了一會兒,他才輕手輕腳推門進來,伏在桌上。
「你在那兒做什麼?」
「沒做什麼,我睡覺。」
「你想凍死啊?快過來!」
「不,不用了,在這兒就行。少爺,您睡吧。」
「這炕夠大。」
「這樣不好,」他的聲音忽然低下去:「我們身分不同……」
我坐起身,朝炕一拍,說:「你馬上給我過來!」
他慢吞吞的踅過來,脫了外衣上炕,鑽進被窩裡,直挺挺的躺著一動也不動。
他沒睡。
外頭的雪停了,十五的滿月亮晃晃的由窗外射進來,我看見他前額猶帶濕氣的頭髮,與輕輕掀動的睫毛。
「你來我們家……還習慣嗎?」
「嗯。老太太挺疼我,貴伯也挺照顧我,大家都對我很好。」我隱約看見他的嘴角彎起一道弧線。
「怎沒提到我?」
他閉起眼睛,於是我逼著他:「怎不吭聲?我不疼你嗎?」
「我不想說。」
我頭一回遇到家裡頭的下人這麼跟我回話,倒覺得很新鮮。
「為什麼?」
「我不想說謊。」他背過身子,裝出要睡了,不願再說的模樣。
「什麼?」他的回答令我瞠目結舌,罵道:「你這小子找死啊!」
沉默一會兒,傳來悶悶的聲音:「有時候,您也挺欺負我的。」
我霍然趴在他的肩膀,探過身去,說:「喂!我今天給你買糖葫蘆了,還不算疼你嗎?」
他笑了一聲,肩頭縮進被窩裡,說:「那好吧。我要睡覺了。」
這小子倒是挺有意思的,我想。
過了一會兒,他的呼吸聲變沉,身體也放鬆下來,一腳踹開棉被。他睡熟了,還咕噥了幾句夢話,窗外皎潔的月光卻鬧得我睡意全消。